一行人装扮各异以不同身份作掩分为几批离开客舍。
南闽使官王延寂与那位神秘的宗室之女自然由钱传珦负责随护出城。他扮作车夫立于一辆极其普通的车前。
王延寂大步迈过门槛,风乍起,他身后飞出一片月白裙角。
裙摆轻翻,一只月白织寒梅平头履越过门槛,红梅几个轻起轻落,停于他面前。
两朵红梅绣得甚是精致,王延寂颇感兴趣多看了两眼。
待二人上车坐好,他一扬鞭,“驾!”
众人均顺利出城于城外的五里亭汇了合。钱传珦事先已安排了两辆软厢马车已在此等候。
王延寂称自己更喜欢纵马驰骋,将洛载清从粗陋的马车换至自己的那辆有软毡绣枕的敞阔车厢内。
李清仪走至钱传珦面前,娴雅地行了个万福礼。婉柔之音自帷纱后穿出,“劳十二郎出西府五百里接迎,妾在此谢过。”
钱传珦道:“不敢。”长身微躬回了礼。
女子的面庞在低垂的帷纱后模糊难辨。帷纱内的一双秒目却将他看了个分明,年轻男子清眉秀目翩翩佳形,琥珀色双目中的精光却似烈日之光穿透帷纱经纬。
王延寂与洛载清所乘的马车并驾而行,不时关心地看向车窗。
吴行歌记挂着洛载清的伤势,骑着小黑跟在他的马车之后。钱传瓘与她并肩而行。
他们身后,钱传珦骑着马与李清仪的车舆并行着。载着一主二仆的车厢内颇为安静,看情形琅琊郡主正闭目小憩。
不知为何,钱传珦却总觉颠簸中一晃一晃时开时合的车厢侧帘后有两道视线不时投于己身。他将身子再挺直了些,下颌微收,目视前方,端稳地始终行于车舆前半个马身。
因顾着洛载清的腿伤,离城一个时辰后众人便停下小憩。
钱传珦仔细检查了洛载清的几处伤口,微笑道:“伤口未有迸裂。只是似乎有些骨裂。洛大郎,疼痛可还能受?”
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洛载清发自内心地感激道:“多谢十二郎关心。痛已大减,我方才不觉还睡了半个时辰。”
一旁自钱传瓘说出“于此地休息片刻”便一勒缰绳翻身下马钻入车厢的王延寂笑道:“如此甚好。这一路你只管睡他个昏天黑地休养精神。
地动山摇都不用去管。行路时饮食从简,今夜落宿湖州我要借阑同行的湖州刺史的厨子给你做道百鱼羹补身。”
钱传珦呵呵笑道:“那是自然,我代他应下了!”与二人行了礼便离了车厢。
洛载清目中带着问号,“阑?”
“就是泉州语‘我们’的意思。我时时跟你说一点闽语,日后你来泉州找我时便不会觉得我们那儿的口音太过不习惯。”王延寂冲他扬了扬眉,嘻嘻笑道。
王延寂性子跳脱然而心思却细腻,他的话语透着无伪的友善与真诚,洛载清嘴角拉开个大大的弧,“阑说定了!”
王延寂欢喜道:“有吴越太医为你诊治,你的伤腿快则半月慢则一个月当可下地行走。算下日子夏至前后当可到了。”
他兴奋地侃侃而谈,“夏日海边的日落之景美不胜收。落日大如圆盘,以天际为彤红裙衣,而无际的海面则为遍洒金粉的粼粼舞榭。金光直刺眼目但其魔力吸得人不能移睛。而红日亦流连不舍缱缱绻绻方徐徐而落。我们还可去清源山避暑、射兔、捉溪鱼,将西瓜浸于阴面的溪水中,便是上佳的解暑果品。”
洛载清含笑而听。
“我觐见吴越王、递交国书信物后只略逗留数日便返回闽地,当先你十天半月抵达。”
洛载清不明就里,“觐见吴越王?”
王延寂愕然,“我昨日交与你的信,你还未看?”
洛载清更是诧然,“你嘱咐我今日之后再打开,我自是还未启封。”
王延寂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肩头一拍, “载清,你真恁得老实!好吧。为弟坦承之前隐瞒了真实身份。我实为闽王之侄,家严为开闽三王之武肃王。家兄为泉州刺史,而小弟不才,领了个仙游县令之职。此次赴魏州为迎琅琊郡君归闽。”
洛载清其实已自蛛丝马迹猜出王延寂身份非寻常人,听闻此些并不如何惊讶,微笑道:“虎父无犬子。延寂,同行一路我观你功夫不俗,勇锐果断,原来出身不凡。”
王延寂耳根一红,面带惭色地道:“载清对某一片赤诚,某却未据实相告,心中实觉惭愧。一路行来某亦感佩大郎的端方守正,抱诚守真。某有心与大郎结为知交,怎能失之于诚。故而留下那封信告知真实身份。”
洛载清十九载的生命中亲近之人唯有义父与陆五叔。他视二人为长辈,尊敬中带着恭谨。从未和谁人建立起亲密熟识、可彻夜畅谈随意不拘的关系。
他与王延寂萍水相逢而一见如故,此刻见王延寂言辞如此恳切,心中不由激荡,朗声道:“小郎有要务在身,定有不便告知的理由。其实无论你是何身份,我都已把你当成了志趣相投的好友。”
他撑起身,不顾伤口被牵着的疼痛,端起案上的茶水,递了一杯与王延寂道:“延寂,某今日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待到闽地再与你畅饮三天!”
王延寂接过茶一口灌入喉中,笑道:“一醉方休!”
帘外传来车马的响动声,王延寂掀开帘正准备跳下车厢,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朝他霎了下眼道:“你若来得晚了些,赶上乞巧节,被人抢了去我可救不了你哦。”
洛载清一头雾水,王延寂促狭一笑而离去。
车轮辚辚,洛载清伸手够向软塌旁的包袱,隔着粗砺葛布抚摸着内里的圆形长物。
指节一寸寸移过。他初习棍时,尚不及棍高,义父便将此乌木棍交与他。
陪伴他十二载寒暑的乌木棍在今日的恶战中遍体鳞伤,已是不能再用了。仿若此时,他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真切切地失去了义父,连同与己亲密相伴的乌木棍。
这些日子支撑着他的微渺希望好似在狂风中挣扎颤抖的小烛火,浓重的悲伤与孤寂如冬夜的寒雾涌起,将他席卷,深深包裹。
入夜时分车队抵达湖州城下。入吴越境内后钱传瓘便已卸了易容,看守城门的队正见是刺史归来,立即开了城门将众人迎入,并派了卫兵快马先去刺史府报信。
车队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间高门大宅前。宅内灯烛通明,管家钱骞已领了几名仆婢候于门前。
钱骞在钱传瓘出生前已入钱镠府服侍,而今已年逾五旬。可算是看着钱传瓘长大的府中老人。
钱传瓘翻身下马,一把托起跪迎的钱骞。“骞叔,夜寒风凉,迎候的事让那些小的们去做便好。你注意身子。”
钱骞呵呵笑着,额头的川字纹更深了。“大郎顾惜老叟,老叟却不能失了主仆之礼。且某的身子还未到那么不中用的时候。”
杜昭达走上前招呼了声“骞叔”,便熟门熟路的带着仆从们将众人迎入花厅。
钱骞低声禀道:“郎君,厢房我已令下人们去准备了。只是不知该将各人安排何处方为妥当。”
钱骞此问实出有因。此间刺史府为前前前前前任湖州刺史李师悦所建。虽占地甚广,屋室众多,但自唐昭宗至今二十余年,湖州走马灯似的换了六位刺史,血雨腥风,明争暗抢这间府宅的主人更换不停,自钱传瓘五年前接任刺史一职时已多处年久失修、野草丛生。
钱传瓘膝下无子,自己常在军营,整个刺史府包括护卫仆婢只有十余人。而养护诺大的宅第花费不菲,钱传瓘决定索性砌堵墙将较破败的后半座宅子隔离,仅使用前半座。仅将居室稍作修葺后便搬了进来。
故而府宅中的厢房并不甚多,且厢房大小不一、位置有别,未知客人身份钱骞不敢擅作主。
钱传瓘于途中已思考过此事,说道:“珦弟与我同一室。将琅琊郡君安置在余霞阁,阁旁的散绮院安排南闽使节和洛大郎居住。而吴娘子…”
他顿了顿道:“将画竹馆整理出来。”
钱骞一楞,看向他的目光竟定住了。
钱传瓘回以确定的眼神,说道:“去安排吧。另外,骞叔你也准备一下,明日随我去西府,预备多住些日子。”
“是。”
目送钱传瓘离去,钱骞遥向宅院的某角望了一眼,心中喜忧交集。
他扬手招来了婢女小蝉,对她吩咐了一番。
小婵瞪大了眼,“画竹馆不是刺史赋诗做画,煮茶调笙之处吗?除了刺史自己偶尔歇在此间,从未留人宿于那儿啊?”
钱骞面色一肃,说道:“你只需用心服侍吴娘子,其他的无需多想更切勿多言。且,夫人归来后你也只需做好本分。若因闲言碎语使得夫人与刺史心生芥蒂你可担待不了。”
小婵低低应了声“是”。
钱骞在钱鏐府中多年,钱鏐众子他无不熟悉。而他最为欣赏的还属这位七郎。心疼他小小年纪便褪去童真投身兵戎,敬重他挺身为质忠勇过人,钦佩他御下严明治兵有方。
争雄路上钱鏐步步直上,府中人事亦日渐复杂。心生倦意的钱骞便在钱传瓘赴任湖州刺史之时,自请随他前来。
钱传瓘与马氏成婚多年却膝下尤虚。钱骞亦不免为之焦急。钱传瓘与马氏相敬如宾,在他眼里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此时的他暗暗心惊,虽只寥寥数语短短片时,他已看出那位黄衫女子在钱传瓘心中的独特分量。这份特别是他从未见刺史对他人有过的,哪怕是夫人。
惊后是喜,为刺史而喜。喜后是忧,而这忧,随着他的反复思量而愈来愈重,将那喜也完全盖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