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
和风熏,杨柳轻,郁郁青山江水平,笑语满香径。
吴越都城西府,屋宇鳞次栉比,市肆繁华热闹。庆春街上店铺林立,人头攒动。一酒楼内食客盈门,伙计忙碌地穿梭着。
“欸,郎君,你点的西湖醋鱼来喽。” 小二放下盘,刚转过身,袖子被旁边一桌的客人一把扯住。
“啪!”客人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拍在桌面,噌得立起身,一把揪住小二的领子,拽着他的脖子到一盆碧绿的菜汤上方。
“看看!这汤里有什么!” 客人操燕北口音,着一身褐色暗花绸衫,腰悬一块青白玉佩,面泛油光,腹满腰圆。他粗亮的嗓门一吼,吸引了大片食客的注意。
“各位看看啊!听说这越味轩是此地负有盛名的酒楼,我和兄弟特意前来品尝杭州的美馔。那知竟给吃出恶心来。你们看这莼菜汤!”
他手上用力,扯的小二的头颈再低了低,鼻尖几乎触到热汤。
小二仔细一瞅,片片深绿的莼菜叶中躺着只肥胖的青虫。乍一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莼菜。小二心内嘀咕:“这莼菜是从湖里捞上来的,不应该有青虫啊?”
小二在酒楼作跑堂也有几年了,这南人北客,迎来送往也见过不少人,心下有个怀疑,面上仍恭敬有礼道:“客官,这莼菜乃生于湖中,非同菜地里的那些菜,这青虫,实不知如何混入这道菜中。对不住,我赶紧给你撤了,这道菜给你们免单。再赠一壶我们杭州城出名的好酒清桂酿,你看可好?”
客人却不依不饶,嗓门越发大了,“这就算了?!休想!!俺哥俩的胃口都给搅没了,连刚才吃的都要吐了出来。这虫子,要恶心爷好几天!”
同桌瘦小的客人也添油加醋,“这只虫我们幸好看到了没吃进嘴里,前头我兄弟俩大筷夹菜还不知已吃了什么进去了!爷要是因为吃了这儿的菜病了,这又要怎么算!”
二人七七八八点了十多道名菜,还要了几壶上等的金华酒。现桌上盘清壶空,独留这半当中上的一盆莼菜汤丝毫未动。
小二心中有了数,挺直了腰,不卑不亢道:“听二位客人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不瞒二位,我们这越味轩自十年前开业来,承蒙新老客人惠顾,时常宾客盈门。其因乃为本店东家用心经营,除了精心烹制调味,亦极重视店堂后厨卫生。便是我这抹桌的布……”小二左右转了转身,令手中托着的木托盘落于酒楼中众人眼内。
只见木托中有分隔,一边为叠的齐整的干净抹布,另一边为使用过的抹布。小二接着道:“也是每条抹布仅抹一桌,而后便去洗净。这菜中有虫之事,在今日之前从未发生过。”
此话暗含之意谁人听不出,登时有几个老主顾嗤笑出声。
二人大怒,油光汉子一掌挥出,扇向小二的面颊。
只听“啪!”的一声,小二仍笑眯眯地站着,汉子抱着手跳起来。大怒叫道:“哪个龟孙子打的老子?”
只见他腕部一道鲜红印子高高肿起。
汉子的骂声未落,又是一声“啪!”这次众人看清了,他的面颊上被着着实实地扇了一下,登时红若猴儿屁股。一只竹筷跌落于地,只是竟不知筷子从何而来。
此时一掌柜模样的人上前对二人道:“二位,我乃此店的掌柜。解决今日之事,我有两个提议请二位择选。一、你们二位远来吴越为客,小店便代表吴越招待你们这一餐。二、若二位坚持认为是小店的不是,我等可去见官,这吴越王脚下,西府官员公正严明,自不会让二位失望而归。”
二人既慑于店中不露面的高手,又知若选择二“不会失望而归”的意味,他们原本所图也即为诈一顿白食,当下一甩袖,在众人戏谑的目光中又羞又恼地走了。
此时一醉醺醺的食客摇晃着走向门口,挡了二人的路。油光汉子把他一推,骂骂咧咧地离了店。
掌柜处理了此间事,走上二楼,来到角落的一间雅阁前。阁门紧闭,掌柜的弯下腰,向阁子里恭谨地道:“郎君,已照你的吩咐处理了。”
阁内传出清冷的声音: “将二人画像传下去,梅氏所有酒楼、客栈、药铺、当铺、商铺、以及妓馆等一应产业,均不得接待此二人。”
“是。”掌柜维持着恭谨的姿态,脚步轻悄地退去。
那醉醺醺的食客被油光汉子用力一推,撞在门框上,他双手扶住门框,渐渐站直了,一晃一晃地走出了门。行过了两条大街,男子的眼中渐渐清明,身子也稳了,脚步迈的阔而快。
他转过个弯,走入一条僻静的巷子,蓦地脚步一停。
前方丈许远处立着一位黄衣少女,脚踏鹿皮靴,腰悬一柄长剑。乌黑的一字浓眉下一双俏目直视着他,带着洞悉分明的意味。
男子只当不见,从她身旁绕过,女子脚步一滑,又挡在他面前。如此几个回合,男子缓缓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酒嗝,身子松松垮垮地,舌头打结道:“唉,多...多喝了二两,怎么走路要撞…撞着人家小娘子了。小…小娘子你包涵则个,” 摇晃着做了个揖,再次绕过女子。
女子在他肩上一拍,清越的声音道:“小郎,你那空空妙手的功夫真是出神入化啊。”
男子一顿,瞬间射出锐利的气息,旋即一收,仍是懒懒地道:“小娘子说的什么,我竟是听不懂。”
他虽一副懒散酒醉的模样,披发散面,仍可见俊美面庞,丹凤眼斜斜上挑,内里精光闪动。
女子双眉一挑道:“那两个吃白食的北人就该被惩治一下,我只是想借那玉佩来瞧瞧。”
话已挑得如此明,男子也不再装醺了,直起身冷冷道:“你待怎样?”
女子微微笑,“我若想抓你见官,方才在越味轩就喊出声了。只是见你这手功夫了得,心生羡慕想与小郎讨教讨教。” 正在此时,一列官兵从巷口经过,女子起了捉弄之心,做了个张口欲叫之态。
男子的身形闪动了一下,轻笑道:“你倒是叫他们来抓啊。”
女子仅觉裙裾拂动了一下,心中一动,手在腰间摸了一圈,侧面的腰带内有一块凸起。
“哈”她不禁失笑出声,“果然好身手。”
男子身形又是一闪,女子再摸向腰间,凸起果然消失了。
男子拱了拱手道:“在下有事在身,不能再陪小娘子游戏了。” 接着身形连闪,去势快如灵兔,轻若飞叶。
女子前日刚离了师傅下山闯荡,初入江湖即遇到这空空妙手,轻功卓越之人,顿感有趣,便提步追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青色和黄色的两道身影滑过了街市,闪过城门,来到一湖碧水之岸,继续前赶后追着。二人轻功不相上下,女子始终差着男子数丈距离。
正值三月芳菲时,岸边和风熏柳,花香醉人,空翠烟霏。湖岸旁有一六角凉亭,坐着些歇脚、赏春之人。
女子一路追赶至此始终未发一声,此时突然高声叫道:“抓贼子,抓住这个贼子!”亭中人远远见到两人奔来,乍闻此呼喊,一片愕然。
唯有一道玄色人影突地射出,挡住了男子的前路。
男子见到此人跃出的身法,知道不可小觑,一掌击向他面门,玄衣汉子下盘稳如钟,上身微斜避开此拳,同时左掌拍向对方胸部。二人来回过了几招,女子亦已赶到。
青衣男子心知难以脱身,倒也不打也不跑了,负手而立,双唇微抿,目光冷淡地看着玄衣男子与女子。
玄衣男子此时方看清这个‘贼子’的面容,只觉他丰神俊逸,不像贼人倒似心高气傲的贵公子。
青衣男子忽的凤眼中星光一闪,一抹无奈且腼腆之色浮上面庞。
他对女子深作一揖道:“小娘子乃直露大方之人,自市肆表露心迹便一路追随在下至此。吾虽感怀汝之厚意,奈何家中已有妻小,实不敢耽误小娘子终身。”
玄衣男子疑惑望向女子。
女子一怔,不怒反笑,回道:“我才不好你这一款的!”
玄衣男子见此二人一个未有贼子的猥琐,一个不似寻常女子般的矜持,不由微怔,遂默不作声观察二人。
女子转向他道:“郎君,他确是偷了玉佩。我在酒楼亲眼所见。”
青衣男子一副谦谦君子之态,彬彬有礼地回道:“娘子所言如何证实?” 玄衣男子亦看向女子。
春日暖阳中二人你追我赶跑了十几里,女子莹白的面庞上轻泛嫣红,她微蹙着眉,将此事的整个过程于脑中回放。
酒楼中他与那两个北地汉子隔着几桌的距离,唯一的一次接触便是门口油光男子推他那一下,这毫秒间的相触后油光男子的腰间仅余空荡荡的系带。而他双手扶门栏,玉佩必是已藏在身。
而后自己一路尾随佯装酒醉的他,巷中他塞玉佩在自己腰间并取回,均是瞬间完成,之后追赶他至此,整个过程他应该还未有机会仔细看过玉佩…
她微微一笑,眼中星光流转,说道:“玉佩此刻就在你身,若非窃来,自是本为你所有。若本为你所有,你必能说出玉佩之纹样。”
青衣男子接道:“如此说来若我能道出玉佩纹样,便可自证清白了。”
见他细目斜挑,薄唇微弯,气定神闲的模样,女子心头突的一跳,有个不好的预感。
只听男子说道:“此玉佩上浮雕双螭纹,其中一只蟠螭的头部带红的沁色,另一只的尾部沁黄色。” 说着,自怀中取出玉佩,托于掌中,给二人鉴察。
女子细细观察那玉佩,果是双螭纹,两处沁色仅为芝麻大小,细节处他也描述地分毫不差。心下暗道:“有趣,此人快手如电,眼力也这样了得,于窃玉的毫厘时间将玉佩看了个清清楚楚。”
当下起了好胜之心,扬声说道:“小郎,此玉佩从何而来,你我心知肚明。你的眼力之敏锐,委实令人佩服。不知你可愿与我赌上一赌,就赌这如炬慧眼!如若我输了,则不再追缠,如若我赢了…”
她想了想,俏皮一笑道:“你认我作阿姐!”
“哈哈”,青衣男子大笑出声。女子看着约比他小两三岁,这个要求不免滑稽。但他素来自负,也不愿继续被缠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