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爆炸 第49章 雾都之眼-3

不同于其他人的办公室，赵双奇的办公室空空荡荡，一副早已被洗劫一空的模样。

陈令玖解释说：“我们在死者身上找到了办公室的钥匙，上午有其他同事来简单收取证物。”

秋杪环顾一圈，桌子上只有两台显示器占据一方，右侧空出了一大片空位，原本应该摆放了各类文件；榉木单杆落地衣架上空空如也；角落处的地板已然落灰，只是遗留下长约一米的正方形痕迹，这里原来应该堆放着纸箱，也被拿走了。

这简单搜证，可真“简单”。

这边秋杪还在观察情况，陈令玖就已经直接奔向摆放在办公桌脚下的保险柜，咔哒一声，第一个保险柜柜门应声而开。

“上午他们查了台式机里的信息，也把桌子上的所有文件都带回警局了，正在物证科做分析。”打开保险柜后，陈令玖将钥匙放在桌面上，蹲下身查看柜中物品。

趁此时机，秋杪凑近陈令玖，却又故意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以防被看到自己正在做的事：秋杪将钥匙摊开，一把一把仔细地拍照。

“等回学校了，把钥匙打印出来，以后没准可以偷偷溜进来。”秋杪这样想着，轻轻划去拍照页面，当作无事发生，转而和陈令玖一起查看从保险柜中取出的笔记本电脑。

秋杪不擅长使用这类科技产品，便不再瞎插手，只是一张一张翻看藏在保险柜其他层的证件——一摞摞绿色外壳的证件塞满了整整三层柜子，仔细看来，几乎都是十二岁以下儿童的健康证明，证件发行年限涵盖近二十年间，发行单位是旅鼠市优生委员会，属于政府内部机构。

秋杪轻蔑地笑了一下，“原来是做假证的啊！”

此时，通过物证科同事的远程帮助，陈令玖也输对密码，顺利打开了赵双奇藏起来的电脑。简单浏览过电脑里的信息后，陈令玖也大致了解情况，“没错，汪凝说赵双奇做的不可告人的勾当，就是多年以来，收取贿赂、为他人制作假的身体健康证，从而使委托人逃离政府的清洗。”

“清洗”两字说得极轻，但秋杪离得近，听得也十分真切，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因回想起它在旅鼠市的过往。那个横尸遍野、在乡村田野随意挖地便能挖出一段残尸的场景再度出现在秋杪的脑海中，令人不免作呕。

“你能帮我拷一下数据吗？”陈令玖的声音打断了秋杪的思绪，她递过来一个U盘，示意秋杪将电脑里的文件拷贝进去，自己则转身将保险柜中所有假证打包带回。

秋杪利用这个间隙，又顺便把文件传输到手机里备份。

“利用他人的信任，做点小动作，不算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秋杪心想。

此时，陈令玖已经打开了第二个保险柜，翻找一遍后，又反手合上柜门，“没什么特别的，都是病例。今天人手不够，暂时不动这个保险柜了。”

完成在医院的搜证工作时，已临近傍晚，旅鼠市远在大陆之极，又是冬季，白天极短，黑夜早早就覆盖了整座城市。

此时，陈令玖再次建议出去吃饭，秋杪肯定不会拒绝，因为它早已饥肠辘辘。某个常去的小饭馆就在医院附近，饭点已过，人不再拥挤，她们就选坐在最深处的桌椅，那里没有人来人往，最适合叙旧。

“怎么会回来呢？”这是陈令玖最疑惑的问题，当年被那样中伤过，任凭谁都不愿意再踏足这个城市，偏偏秋杪还回来了。

被骗？还是意外？秋杪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打个哈哈，敷衍过去了。

热乎乎的饭菜终于端上来，其中秋杪最喜欢的菜，还得是土豆烧鸡块。

吃了几块嫩滑的鸡肉和炖到软烂的土豆后，秋杪不合时宜地提到，“和你奶奶做的味道一样好吃。”

陈令玖明显凝固了两秒，然后迅速低下头，使人无法看到脸上的表情，“说实话，我已经忘记她做的土豆烧鸡块是什么味道了。”

秋杪是故意提及陈令玖的家人。

在医院时，通过陈令玖和汪凝的对话，它多少能猜到：陈令玖的奶奶已经因肺部感染去世。现在提及，秋杪初衷并非想让陈令玖伤心，尽管这句话确实造成了这种后果。

沉沦旅鼠市的那一年间，秋杪和陈令玖一家人都很熟悉，自然也很喜欢陈令玖那个热情健谈、并且做饭好吃的奶奶。

只要回想起在旅鼠市的经历，就绕不开陈令玖。这段记忆甚至可以追溯到秋杪乘坐游轮离开冥界，来到人间的那一天，此后三十年间，秋杪在人间沉浮，并没有做成想象中的一番大业，反而边做边遗忘。直到355年，秋杪在得知鳞沧市地震、隐岛巨型海啸的新闻时，犹如被雷电劈中，突然想到陈令玖其人：在回溯时间以前，陈令玖便是因为蚀梦者的附身而丧失生机，后来又连续遭遇两个怨魂的诅咒，从而灰飞烟灭。

既然回想起了这个人，秋杪便不能坐视不管。计算时间可以得知，蚀梦者大约已经飘洋过海，附身在陈令玖身上，于是，事不宜迟，秋杪不敢耽误，为了拯救陈令玖的性命，它穿越整片大陆，踏上以往从未踏足的孤岛：旅鼠岛。

刚登上岛屿，秋杪就发现这里阴暗潮湿，常年大雾弥漫，又因为“城市荣誉”运动而变得动荡不安。但是这场运动并非大张旗鼓地进行，一切清洗与屠杀都是暗自流动着的。因此，初来乍到的秋杪根本搞不清状况，就被莫名其妙地卷入纷争。

既然在人间生活，就得为自己安排职业。

初入旅鼠市，秋杪为自己安排的工作是物理老师；早年它曾经在六只鸡市读过医学本科，不过一年时间后就退学了，重新考取了物理专业。陈令玖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做名老师，才是最方便接近她的身份吧；秋杪是这样考虑的。

找到陈令玖所在的学校很简单，利用冥界的法器驱逐、回收附身在人类身上的蚀梦者也并非难事，只是那两只怨魂有些棘手。秋杪试图寂灭围绕在她身边的怨魂，然而怨魂总能逃脱法器的力量，每次想要捕捉的时候就会狡猾地逃走，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在保护着他们。

秋杪知道，问题出在被附身的人类身上，只好用老师的身份接近陈令玖。在进一步的接触中，秋杪看到两只怨魂，即林壹和小男孩，都日日夜夜围绕在陈令玖身边。同时，陈令玖也很惊奇，秋杪竟然也能看到他们，还以为秋杪和自己一样，也是个阴阳眼。

既然都不是普通人，陈令玖便不由自主地对秋杪多了一丝好感。

可是从小就生长在旅鼠市这样风声鹤唳的环境中，陈令玖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直到某天，在上课时，陈令玖突发疾病，吐血晕厥。班级中的其他同学置若罔闻，既不像好人那样富于同情心，关怀自己的同学；也不像坏人那样围观起哄。所有人的目光依旧直直地看向老师，或是低头看自己的课本。同样，老师也没有暂停课堂，去看看这名学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陈令玖缓缓在冰凉的地板上苏醒，撑着地板艰难地爬起来坐好。

这时候，老师趁着同学低头做题的空挡，溜到陈令玖面前，低声严厉指责，“你这是在扰乱课堂纪律。”老师指着地面上黑色的血块，继续命令，“把座位清理干净。”

陈令玖只好拿着拖布，轻悄悄地从后门出去，却在去水房的路上再次晕倒。

这一次，她被秋杪发现了。

与其他人不同，秋杪只是出于本能，决定带着陈令玖去医院看病，并因此耽误了接下来半天的课程。

医院里的检查结果不好不坏，陈令玖从小便有痼疾，一时半会死不了，却也不易痊愈。然而当时陈令玖完全不愿意治疗，一心只想着小时候那场严重的交通事故，引发多少人家破人亡；她想要用放弃治疗为死去的人赎罪。

秋杪怜惜地看着她，顺便垫上了医药费。

没过几天，秋杪遭到匿名举报，举报的原因则是：不能做到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为徇私情，耽误课堂进度。并且，因为它所帮助的人是陈令玖，其父多年来被公众厌烦，罪加一等。不久后，秋杪便被学校辞退，甚至一度登上公安局的重点关注名单。

“你爸做什么事了？这么多人恨他。”秋杪来找陈令玖要个说法，它并未生气，只是太疑惑了。

“我爸爸他......”陈令玖欲言又止。

“我不会跟其他人说的。”秋杪保证。

原来，陈令玖小时候发病时，其父开车带她去医院看病的途中，因为情绪不稳定、太过焦虑而引发了严重的交通事故；那两只怨魂便是因交通事故而亡的无辜路人。而旅鼠市恰好最鄙视不能控制情绪的人，当年的各大新闻报道均是谴责这种行为，其父因此服刑熟年，出狱后也在老家服役。

至此，秋杪对旅鼠市的疑惑更加深刻，却依旧不为所动：因为秋杪真正在意的是如何拯救陈令玖。甚至它还有点庆幸发生这种小意外，秋杪失去一份工作，却总算有机会和陈令玖熟悉起来。

多事之秋，旅鼠市的政策也是多变的。

同年，政策突变，要求居民必须返回户籍所在地生活，因而没有城市户口的陈令玖跟随奶奶一起回到农村生活。

秋杪的身份虽是外地人，却时刻关注陈令玖的行踪，于是也跟着一同来到乡下。

乡村生活与城市截然不同，学生甚至都不再需要按时上学、回家写作业，他们的生活基本上与农民无异，只不过每学期都要交学费、住宿费、伙食费和书本费，可以等价于农民所交的农业税。

就在乡村里的某一天，陈令玖正在田地里收割，意外目睹了一起旋耕机绞人事件：在旋耕机后面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太，似乎是在捡拾花生。旋耕机转弯后，一个老头进入机器视野盲区，便被卷进去绞死了。

一个中学生哪里见过这种场景，血腥的场面太过于震撼，以至于陈令玖愣神了几分钟，才想起来要喊别人求救。然而看到这场意外的并非陈令玖一人，其他人却都假装没看到，依旧淡定地在田地里埋头苦干。

陈令玖想去帮忙，但是害怕。彼时奶奶离这里相隔数公里，能够呼救并且值得相信的人，就只有在旁边田埂休息的秋杪。

得知消息后，秋杪第一时间去往现场。同时，秋杪通知了乡村救援队，但因救援队路途遥远，秋杪决定先自己处理：停掉机器，试图把被卷进旋耕机的人救出来。不过很遗憾，人早在被卷进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亡，身体只剩下碎渣。

最终，救援队来收拾尸体残渣，秋杪却因为这些个人行为，被公诉“恶意损害尸体”罪，在看守所关了三个多月，期间遭受的折磨，已不堪提及。

一开始秋杪也很纳闷，它明明做的是好事啊，怎么还把自己送局子里了？被折磨来，折磨去的，就在被放出来的那一刻，秋杪悟了：原来是这样，如果小孩子都互帮互助、乐于助人，如果大人们都救困扶危、守望相助，才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危机。作为领导，谁会喜欢团结的人民？关心和爱可以连接居民，而民众的团结，是政府所不愿意看到的。

不幸中的一点小幸运是，因为这场意外，陈令玖开始真正信任、依赖秋杪，因而意外解开了两只怨魂和陈令玖的连接：原来因为太过孤独，陈令玖的情感联结都投掷在两只怨魂上了，她不知道怨魂是来谋害性命的，还以为是陪她玩的鬼朋友。也正是因为陈令玖的情感联结，无意中保护了那两只怨魂，屡次将冥界法器的威力都挡了回去。

这也是秋杪没有再次回溯时间的原因：如果为了自己，将时间回溯到坐牢以前，自己的确可以免于牢狱之灾，却还是无法寂灭围绕在陈令玖身边的怨魂，那她死后还是会魂飞魄散。

出狱时，陈令玖不顾他人异样的眼光，在看守所门口守着秋杪出来。当时，她是这样说的，“秋杪，我亏欠你太多。但是你放心，我会继续治病的。等我长大了，就有能力报答你。”

伤了自己，救她之魂魄；秋杪觉得，还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