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爆炸 第34章 母亲的葬礼-7

在咖啡店的角落，秋杪握着冰凉的咖啡，笑眯眯地看着坐在斜对角的犀照。

被这种虚情假意冲击到不适的犀照，指了指意识书，“它在这里。”

“谁？”秋杪假装不懂。

对于这种明知故问，犀照懒得理它。实际上，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拿铁，心想：真想喝上一口，这可能是死亡唯一的坏处了。

“在医院蹲守真是累死了。”秋杪讲到自己的所见所闻，“有一对父母，每天都在医院里哭天喊地，他们是从六只鸡市过来的，儿子昏迷了好几个月，名字好像叫秦艽。老是有自媒体记者过去采访。一开始，那对夫妻说自己的儿子在工业园遇险，一直醒不过来，家里钱也不够做手术，只能向大众求助。说来很巧，事故的发生地点，就是我们找到安回的那个工业基地。后来社交媒体扒出来，在那次事故中，他们的女儿为了保护弟弟而死，但是他们竟然只字未提死去的女儿。”

秋杪越说越是气愤，“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他们有节操，不消费死者。没想到这件事一被曝光出来，他们又都开始痛哭流涕了，说还没有见到女儿出嫁、以后没人给他们养老了。挺恶心的，还不如不提，我都替他们死去的女儿感到晦气。”

犀照盯着咖啡出神。

秋杪停了下来，问：“你有在听吗？”

“没有。”犀照显得不耐烦，“你太爱多管闲事，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竟然能想到这种惊世骇俗的问题，”秋杪惊讶极了，“你好伟大。”

犀照很无语，不知道秋杪怎么会如此纯粹的“傻”。尽管如此，犀照还是解释道：“大概每个人类都会思考这种问题，只不过你熟悉的人类不算多。我们人生苦短，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必须塞满意义。”

这句话让秋杪消化很久。

最后，绕了一大圈，秋杪终于想起来今天见面的正题。

“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通过观察钴镜，发现叶绵的魂魄已经不完整了，这可能是蚀梦者的附身让她痛苦到分裂魂魄。所以，我现在主要是在寻找那些被她分裂出去的魂魄碎片，可这需要先了解叶绵和她的成长环境。你知道蚁蛉市的历史吗？过去五十年都发生了什么，让蚁蛉市在这片大陆中如此特别。”

“我在历史课上学过一些。”犀照娓娓道来，“或许，你听说过大约五六十年前发生在蚁蛉市的大屠杀吗？”

那时候，蚁蛉市的新生儿出生率持续下降，政府部门进行秘密研究，发现背后的真相是男性精子质量的断崖式降低。然而，政府并未公布此结果，反而偷偷降低了精子质量的标准，同时鼓励更多夫妻采用辅助生殖。几年间，无数女性因为低活力的劣精、死精，让身体反复挨上几百针，又反复流产，仍旧无法保住子宫里虚无缥缈的胚胎，更因此损坏了自己的身体机能。

直到一项实验研究打破了瓶颈：科学家成功实现雄鼠妊娠，使雄鼠怀孕并生下10只小鼠。

在本项研究中，研究人员克服了许多难点。首先需要阉割雄鼠的□□，以降低它们的雄性激素水平。其次，本研究分别利用了三只雌鼠贡献出的卵细胞、子宫和妊娠血液，当成熟的卵细胞和精子在体外形成收精卵（不是受精卵），并增殖为胚胎后，将胚胎移植到提前植入子宫的雄鼠腹腔中，妊娠期开始。在这个过程中，怀孕的雄鼠需要一直被注射雌激素、孕激素，并与提供妊娠血液的雌鼠连为一体，以便时刻接收妊娠血液。等到腹腔中的小鼠发育成型，就可以通过剖腹产取出小鼠。

尽管操作过程如此复杂繁冗，由雄鼠妊娠诞生下的胚胎存活率仍然极低，常有死胎，即使存在顺利出生的小鼠，存活时间通常也不超过48小时。

同时，研究人员指出，由于Y染色体的精子无法形成孤雄单倍体干细胞，所以雄鼠妊娠实验中采用的是雄鼠的X染色体，即只能生育出雌鼠。

让一只雄鼠怀孕生子，需要牺牲三只雌鼠，最后胚胎的存活率还很低——如此残忍、昂贵且看不到商业化价值的研究，使得相当一部分人开始思考它存在的意义，背后的支持方又是谁呢？

一个新闻社追本溯源后，在其网站发布报道，写明了雄鼠妊娠项目背后历经数年的曲折故事。

雄鼠妊娠项目是在人工孤雌生殖试验有所眉目后紧急立项的，而后者则是由蚁蛉市和六只鸡市共同推进。已经残缺的资料显示，唯一一只被广泛报道的人工孤雌生殖小鼠，其创造过程十分顺利：将一个由卵细胞细胞核分化形成的精子，与另一个雌鼠的卵细胞结合后，通过卵细胞上的母源基因指导胚胎发育，卵细胞的线粒体提供胚胎发育所需要的能量，即可生育出一只寿命更长的雌鼠，而不需要其他复杂的手段。

本是一个振奋人心的结果，然而人工孤雌生殖项目在孤雌生殖小鼠诞生后迅速在蚁蛉市销声匿迹：因为不符合伦理道德、违背自然规律等原因，而被蚁蛉市前政府列入封禁名单。缺少资金和人员支持后，六只鸡市中最终也仅剩一两个机构在做着浅显的研究。

这片新闻报道在社会中引起轩然大波。

随后，蚁蛉市前政府指出，该新闻社早已被六只鸡市渗透，所发布的万字长文均为编造，并强烈谴责六只鸡市政府的恶劣行径。

面对这种试图祸水东引的解释，蚁蛉市的群众早已有自己的看法：政府披着“伦理”的外衣，宁愿让更多女人受苦受累，牺牲掉人类的健康长寿，也要避免男人和他们的劣精被淘汰。

三天之内，越来越多的女人走上街头，高喊着“还我健康”、“掌握生命主控权”的口号。前政府将这些游行定义为暴动，在抓捕大量示威者后，前政府采取极端无人道手段虐杀示威者，导致蚁蛉市各行各业的女性迅速团结起来，反而扑杀了前政府及其附庸，演变为一场全市范围的屠杀。

屠杀结束后的统计显示，超过40万人丧生，蚁蛉市三分之一的人口逃亡至大陆其他城市，生存者中的女性占比达到了85%。要想重建一个城市，不得不改变大陆传统的制度和政策，女性被鼓励参与多种曾经被男性垄断的工作。在由全女性组成的议会和政府核心推动下，公共领域的女性身影越来越多，甚至在司法审判、治安维护领域几乎全部为女性。

“哇，那真是巨大的进步。”秋杪称赞不已，“这是不是说明，劳动可以创造权力？”

犀照摇了摇头，“不，劳动没有这么大的能量。更何况，一直以来女性承担的劳动并不少，只是都是隐形的、不被承认的劳动。事实上，在新政府建立后的五年中，平均每个女性要生育5个孩子，并且她们的家务劳动时间仍旧高居在所有城市的前两名。在高强度参与公共领域事务的同时，还要兼顾家庭，鬼才能在蚁蛉市活下去。”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秋杪感到好奇。

“新政府在执政伊始，就解禁了孤雌生殖实验和双卵结合生育技术，这使得人造子宫的发展更上一层楼。当人造子宫技术商业化推广后，蚁蛉市取消了婚姻制度，至今还不超过30年。几年后，蚁蛉市又立法规定，结婚是违法犯罪。直到那时，女性才算是彻底被推出家庭、走向社会。”讲到这里，犀照不由得冷笑出来，“哈哈，谁能想到，蚁蛉市竟然是整片大陆第一个脱离‘奴隶制’的城市。而且你肯定不知道，叶若节退休之前就在司法部任职，职位还不低呢。”

听到这里，秋杪瞬间醍醐灌顶，“难怪她和叶绵闹翻了。”

“怎么说？”

“叶绵要和男友结婚。”秋杪终于能把自己知道的内容串联起来。它在背包里翻来翻去，才取出一团乱麻，“这是捕魂网，上面是在叶绵身上发现的魂魄碎片。自从被蚀梦者附身，叶绵的魂魄时常出现分裂，目前还不清楚是否为附身后的副作用。”

犀照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确实有亮晶晶的东西如同蛛丝般缠绕在网面上，忍不住想要触碰，被秋杪阻拦住了。

“它很脆弱。”秋杪接着摸出钴镜，阳光通过钴镜折射到捕魂网上，因而向空中投射出一片光影，“魂魄碎片包含了一些记忆。”

看到犀照担忧地环视四周，秋杪补充道：“放心，人类无法看到光影。”

记忆从年轻时的叶若节开始。

刚参加工作时，叶若节就遇到了婚姻制度的剧变，作为新时代的激进分子，她理所当然地加入婚姻消亡派，整日整夜研究如何推动婚姻制度的灭亡。

她首先注意到，社会还没有发展到一个人能够独立抚育小孩的阶段，在社会支持系统还不够强大的前提下，单身生育的女性只能依靠母家。因此，叶若节工作生涯中首个引以为傲的成就，就是推动了“女性继承人”法案的出台，这条法案使得蚁蛉市内的女性成为家族财产的第一继承人。

紧接着，叶若节又投身于社会赡养院的建设，赡养院以孤儿院为前身，在社会资产的支撑下，养育孤儿和由人造子宫生产的新生儿至成年，并尽最大努力消除赡养院儿童和普通家庭儿童之间的隔阂。

四十岁时，叶若节忽然想要拥有一个女儿。在使用人造子宫和自己生育之间，叶若节选择了后者。她的单身生育使远在乡村的母亲非常气愤，甚至一度断绝关系。但是当叶绵逐渐长大后，叶若节和母亲的紧张关系反而得到缓和——

这不是因为什么隔代亲。

叶若节很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叶若节是独生女，叶绵也是独生女。在叶若节母亲的观念中，她的这支血脉只有这一个延续方式；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女性才会被承认能够成为“男人”。

终其一生，叶若节都在和母亲以及大陆中的传统观念斗争，没想到若干年后，她亲自筛选、抚养长大的女儿，竟然也开始反抗她所作的一切。

读书时还算乖巧的女儿，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说是要研究乡土文学，她感慨于蚁蛉市乡村的消失，发誓要做一名乡土文学的记录者。

“乡土文学消失了，这不是大喜事吗，有什么可惋惜的？”面对叶绵突如其来的理想，叶若节百思不得其解，“更何况，你从出生起就住在城市中，能有多少关于农村的记忆？”

叶若节根本想不到，改变这一切的只是一场葬礼；叶绵总是会想到姥姥的葬礼，那是她对于农村环境和风土人情最深刻的回忆。

“一个人去世后，竟然能让那么多人自发地缅怀，为她举办盛大的告别仪式，这是只有故乡才会有的人情味，这就是宗族的力量。”越是身处人情关系淡薄的城市，叶绵就越是向往其乐融融、阖家团圆的烟火气，“可以和不同的亲戚聊天，大吃大喝，吃完饭无所事事就剩下打牌这一件事，这样闲散的生活节奏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城市。”

在追逐逝去的乡土文学过程中，叶绵才渐渐学习到“婚姻”这个词的含义：婚姻制度退出历史舞台后，蚁蛉市的教科书里甚至将它化为禁词。

“不婚育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叶绵还没有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就被叶若节打了一巴掌，可她还是要继续说，“嫁人生子才是女人生命价值所在。”

叶绵的言语如同刀锋划破叶若节数十年以来的尘封记忆。

在年幼时，她曾无数次听到这句话，来自亲戚，来自自己的母亲。叶若节天生早慧，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很小时就意识到，家庭是一座温暖的坟，大多数时候是冰冷的，可是被土埋的越深，就越暖和。而婚姻就是女人的无字墓碑，一旦靠近，她的耳鼻口舌便会全部失灵。

不想被活埋的人，就必须要挣脱出去！

于是，叶若节拼尽全力远离故乡，进入新组建的司法部，避免陷入世俗的生活。她远离家族，却又想要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小而圆满的家庭，叶绵就是这种念头的产物。

从叶绵咿呀学语开始，叶若节经常会讲一个寓言故事：

小女孩养了一只怪兽，只有她自己能看到。这只怪兽每天都需要喝她的血、吃她的肉，不多，但是必须要吃，否则怪兽就会发疯咬人。事实上，曾经因为自己忘记喂血了，怪兽差点三次咬断她的脖子。然而因为小女孩从记事起就与怪兽同行，喂养怪兽成为和吃饭睡觉一样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还有其他选项。

后来小女孩长大了，又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在生产后，她忘记立即送给女儿一只属于她自己的怪兽。直到女儿10岁时，她才精挑细选出一只最凶猛的怪兽，并兴奋地将怪兽赐予女儿。却发现，女儿在恐惧的同时，紧紧握住手中的刀，杀死了怪兽。

面对误入歧途的女儿，叶若节很严肃地质问：“你想要这样的一生吗？你从我的身体里获得生命，出生时健康、勇敢又聪慧。在长大过程中，生理学父亲规训你二十岁嫁不出去，会成为剩女。如果不幸，你有了结婚对象，在婚礼上，你会被生理学父亲牵着手交给你的丈夫，这是从父权社会被投掷到夫权社会里。进入新的家庭后不久，你就怀孕了，无论是孕检还是生产时，你都要脱下衣服，被医生护士翻来翻去地检查身体各个器件是否适合作为胎儿的容器。也许这时候你会觉得不对劲，一直以来都被灌输的女性的天性可爱、漂亮、优雅被击碎，此刻你唯一的作用就是把孩子生下来。仅剩的自尊，也会在生产时被彻底揉烂。随后，你要母乳喂养，因为据说这能让小孩的体质更强；你要忍受□□流血一个月，以及上厕所时的剧烈撕裂感；你还要遮住肚子上的褶皱和伤疤，因为它们会吓到丈夫。看着身旁睡成死驴一样的丈夫，你只能将目光投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他是你下半生唯一的指望。”

“这就是你想要的一生吗？当你在婚礼中带上了金戒指，你就变成了丈夫的奴隶；当你在周岁宴上为孩子套上金项圈，他就成为了你全新的主人。到那个时候，你会沉默地看着我，然后突然痛哭：妈妈，这不是我想要的一生！”

面对母亲的质问下，叶绵毫不示弱，“不，这样才是正常的人生！结婚、生孩子，再抚育小孩长大，直到他上大学、结婚、生子。”

“是否成为母亲，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涉。更何况，你还可以选择人造子宫。但是结婚这件事，是违法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掉进魔窟。你连一个人的生活都过不好，还能过好两个人以上的生活吗？我可不想在精神病院见到你。”

叶若节再次严厉地终止了这个不愉快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