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月,邓林谷举办了一年两次的课考,参与课考的共有三万同期子弟,左纯熙以两万九千九百九十八名的优异成绩名列后茅。
掌域说他脑袋构造与他人有异,只因三万子弟中还有两位师弟为邓林谷信鼠,信鼠一直自拟为人,为了不伤鼠心,也给了鼠们同等待遇。
左纯熙为证明自己另有所长,连夜屠了一百只白魅,掌域予他助语:此子脑袋别有洞天!
正因此,左纯熙在脑袋里翻开了一本邓林谷蛊虫全集,二百七十三页,环纹死灵竹节大蜻蜓。
他开始背诵其内容:“此蛊虫性格胆怯,”一蝎刀,砍死一只青火黑骨。
“外观美丽,”又一蝎刀,砍死一只青火黑骨。
“口器…口器胃大,”再一蝎刀,横扫三只。
“消化…消化上乘,不对,记错了,这是花摇摇金甲虫。”蝎刀回旋,四只,弗之怠。
“应当是…口器扁小,消化不良。”左纯熙灵光一现,嘴一瓢便记起了大蜻蜓此类,手里蝎刀也忘了挥,叽里呱啦道,“口器扁小,消化不良,三日一调摄,五日一枵腹,水露促其咀嚼,灵泉促其膨胀,喜风和喜日丽,杀人之利器!”
果然要喂养水才能消化!
一只青火黑骨快趴他脸上了,左纯熙被这恐怖东西吓得浑身一震,火冒三丈,手中武器连砍六刀,不解气,连杀五只才平心定气。
既然是清晨,又有了雾,树叶上定有水露,他小心翼翼拾摘一片树叶,上面露水少得可怜,几乎看不见,他右手蝎刀来回旋转,左手一点一点收集水露,杀几只,转身摘片叶,把那零星水露顺着叶脉全部倾倒入一片弯叶之中。
只是收集水露的速度总也赶不上青火黑骨跑来又复活的速度,他腹背受敌,围着一棵树乱转,一柱香的功夫才清扫出一片勉强没被围困的地盘。
煞费苦心终于凑到了薄指甲一片大的水露,献宝似的捧着弯叶,歇了几歇,正想通过灵脉之力让环纹死灵竹节大蜻蜓从他脑袋上飞下来喝水,“咻”一下,弯叶打翻地上,收集的水露若眼泪流进大海,再无归还可能。
一村民抓着他的衣袂:“快,快,我后面有两只,我后面……”
左纯熙盯着地上翻面的叶子,磨了磨牙齿。
他嘴角闪过一抹冷笑:“你不在人堆里好好呆着,过来惹我是吧?没人告诉你,我跟他们三个不是一路人吗?”
左纯熙在一脚揣上此人胸膛,那人立刻倒飞回去,埋入两只黑骨之中,两根拈金线从黑骨骨缝中缠绕,一拉一拽间青火黑骨五零四散。
那人被白奉贤搀起来,一只手臂被啃断咬碎,皮肤冒着脓肿血浆,痛苦嘶叫,白奉贤一时无话可说,指着左纯熙:“你小子。”
白奉贤苦着个眉头,把人安顿在人堆里,无奈地道:“都说了别出去,别出去,你们这是干嘛呢?外面没路,整个正辽山都被结界封住了。”
他这三十年走过这么多穷乡僻壤富县百耨,从没一个地方的人都跟正辽的百姓这么,拖后腿不嫌事大。
拈金线钻头入尾,上千只黑骨轰塌一片,白奉贤跑过去,听见照君宜与任时暄商讨黑骨之事,他插嘴道:“确实,不能只让蛊虫吃,不然再消化二十次也吃不完,得想个万全之策。”
他也不能真的打个没完没了,拈金线用多了容易被青火燎断,已经断了七八根儿了,谁不心疼自家宝器。
照君宜看了眼铿铿踹树的左纯熙:“怎么了这是?”
白奉贤道:“大蜻蜓的饭碗被打翻了。”
这些青火黑骨如今脆而愚笨,与提前几天凑齐献祭品定然脱不了干系,但能复活,关键就在于它们后背不熄灭的青火,水易覆火,难道真要上天下一场及时雨,他们才能久旱逢甘露?
通洪多久没下雨了,好像他们来之前刚刚下了一场雨。
本来就没思路,又被左纯熙不停踹树的声音弄得更是头脑一窝子混沌,照君宜缓缓侧过脸:“不能是水吧……”
她余光觑见碎叶中还闪着红光的火把,紧张的眉心舒展一摊。
“会不会,怕火呢?”
破裂的青火碎片如荧光缀满山头浓雾,片光零羽洒在呼吸着的火把上,三人盯着那些碎片,沉闷的红光慢慢把它们吞噬卷入。
不再是地上凝结的青火,而是消失了,青火荧光消失在了即将燃起的火苗上。
照君宜眼睛一亮:“谁会打火?”
白奉贤搓着下巴,漆黑的双眸含在轻挑眼皮下,格外洒脱:“火,真容易,可惜我们都不会啊,若我是丹穴山的弟子,这就不叫事了。”
古书记载,丹穴山之前有凤凰出没,最后一只凤凰在五百年前就灭绝了,灭绝前融化内丹铸其灵脉,使得其门下符箓可以释放凤凰离火,烈焰万代。
若真有丹穴山的弟子,火苗还真不叫个事。
可是关键就在,这里没有丹穴山的弟子。
许是左纯熙笨拙揪叶的动作太碍眼,任时暄手中天星发挥了照君宜此前从未见过的新用处,揽水露。
一剑惊扰树中叶,稀松的叶片澎湃扇动,满目晶莹如细雨般匆匆下落,剑身飞若驰电,接住了所有水露,天星微微倾斜,水露流滑,在剑尖形成了一颗剔透的大水珠。
喂到了大蜻蜓嘴边。
左纯熙瞠目结舌、一语未发地看向任时暄。
任时暄抖抖身上细碎的叶片,毫无发觉其他眼神似的,镇定自若:“我记得半年前,你与幽州一厨娘欢好,熬了一锅猪油。”
白奉贤慢慢僵住脸,脸上肌肉抽搐两下,呼出一口闷气,:“我从未与女人欢好!我对她抛媚眼是因为她能帮我熬猪油!半老徐娘我欢什么好?别给我瞎说。”
他虽有时喜欢出卖色相哄骗女人,那也是不得已为之,但从未伤过女人心,也不干违背道义的勾当。
黑骨又涌上来。白奉贤牵着金丝,警惕道:“半年前我在幽州,跟一位屠夫宰了只猪,为不暴殄天物,特地找来一位厨娘帮我熬猪油,猪毛都被我制成了毛笔送给我母亲换来一匹马,不然我穷得马也没有,得双脚走来通洪。”
手中金丝晃动,他笑容浮现:“猪油能点火,火把虽然灭了,我能让它重燃。”
任时暄与白奉贤隔空一视,默契同声道:“邓林谷第十八蛊虫,枫火流年独角仙。”
所以那一式揽水珠,是要借人家蛊虫一用啊。
照君宜顿有所感,自己也分外熟悉这只蛊虫,似乎就差点儿脑子里的力气了。
枫火流年独角仙,就是邓林谷变异的犀金龟,甲壳黝黑,两只开叉的头角能喷出特别细小的火丝,对付青火黑骨肯定是鸡蛋碰石头,但是点燃猪油覆在火把之上,就是乘风而起翼,这里不正有个邓林谷的小鬼嘛,恰恰好恰恰够。
大蜻蜓上阵杀敌,照君宜和任时暄拖着它们,左纯熙喊出来独角仙,白奉贤把猪油糊在火把上。
上山的时候几乎村民人手一支火把,下山也都拿在手里了,再算上几个伤亡战栗不能动的,多余的火把就到了他们四人手中。
喷出的火丝一缕一缕,把猪油烧着,对着一只青火黑骨,照君宜给众人打头,黑骨行动敏捷,但只要碰到火苗,立刻溃散燃成骨粉,成了野花杂草的养料。
照君宜问道:“谁先试试?”
众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就是没个出头的,领头的村妇被看了好几眼,头发蓬乱,衣角混着脏泥,俨然没了方才的神气,不知谁在后面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出人堆,照君宜将一支火把递给她:“那就你来吧。”
时令挥开三丈地,一只青火黑骨冲锋而来,她硬着头皮接过火把,指甲里陷着黑泥,攥紧,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黑骨距她还有半丈地,火浪的暖热便刮着额面袭来,火把举到前,黑骨的动作明显迟滞下来,她斗胆跨半步,红色火苗“咻”的燃成一朵浓云似的,只剩一滩黑色的骨头粉末。
众人又惊又喜,纷纷火把握在手,他们组成一道后背贴着后背的移动墙壁。白奉贤用拈金线拴住千只青火黑骨,几根拈金线融断那一刻,黑骨已落入圈套之中。
青火黑骨被拈金线打散分成两部分,东一半之,西一半之,中央是照君宜与村民,剩下三人连带一只大蜻蜓分别包抄在青火黑骨四角。群聚而绞。
青火黑骨被前后围抄,夹在中间的黑骨朝后跑的有,朝前跑的也有,以至于骨骨相撞,倔头倔脑撞掉了这个“朋友”的手臂,那位“朋友”的大腿,他后背的青火晃了你的眼睛,你肿大的头颅把他撞得起飞,宛若蚂蚁大队进了泄洪的洞。
众人瞧这黑骨慢下来,冲击蛮力更为粗鲁,手中火焰碾掉了一圈又一圈黑骨,大喜过望。
照君宜火把刚碰上一只,它却没碎。
愕然看过去,这具干瘪的骷髅不是乌黑色,而是乌青色,像时间太久褪了色一样。
它下颚与颌面张开一个诡异又巨大的洞,朝她痛苦地怒吼,叫声携着大风把她往后拽,衣袂与头发跟着飞舞。
照君宜用火把打穿它整个腹部,它后背青色火焰这才渐渐熄灭,骷髅变成乌青色粉末,随风扬走。
整桩事件猝不及防,村民惊慌失措地望着她,照君宜抚慰的话语噎在嘴边,又一具乌青色骷髅朝他们袭击而来,两位村民的火把碰上它毫无用处,它打破了队形,所有人登时溃乱一团。
“不要散开!”照君宜大喊,“别散开!”
她跃过去,从后背刺穿那具乌青色骷髅,青色火尾即将要燎烧她的脖子,却被一种屏障似的东西折回了青火。
她纳闷眨了眨眼,救下二人,手中时令扫穿攻围过来的黑骨:“把你们的火把捡起来!”
“我挡在你们前面,这种骷髅并不多,大家不要担心。”照君宜拉住个腿软的年轻人,把火把给他捡起,拍了小伙子两下背,“快集合起来!”
两具乌青色骷髅从正前方冲来,它们从两排青火黑骨中腾跃而起,闪跳到照君宜面前,她迅速挥剑挡住这番猛烈冲击,骷髅滚烫的手扣住剑锷,把照君宜不断往后压,身前犹如一座大山坠落。
她腰狠狠下弯,另一只手攥上剑锋,刺破的手掌溅出几滴鲜血,疼得她额角一抽,照君宜柔韧的后腰再一下撤,整个人如鲤鱼一般从两具骷髅反方向摸剑滑跑。
两个骷髅脑袋挨得极近,她眯了眯眼,手中剑从那极小的骷髅脑袋缝隙中破骨而入,一剑挑破两具乌青色骷髅。
利索地捡起地上火把,两具乌青色骷髅在她眼前再复活,火把犹如一记利箭,一箭双雕,同时碎断两具骨。
照君宜回头一看,众人也算是稳妥下来了。
她又看了眼手心,划破了一个小口子,她转身,忽然撞进了任时暄怀中,怔然一霎,又嘻嘻笑着,下巴枕着任时暄胸膛,仰着头:“师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