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灵冒着丰腴金光,登而上之,不断扩大的金环圈住模糊黑烟,又飞快缩小成镯子般大小,仿佛掐住了黑烟的一尺腰。
眼瞧收紧束住了它,缚灵又停滞于此,从半空中垂垂滑落,只成一只普通玉镯回到照君宜腕子上,那黑烟扶摇而消退,愈发稀薄。
缚灵拖了片刻时间。
任时暄重新召回时令,灵脉之力聚于脚下一点,一袭白衣胜雪,腾空而起,他眸光被剑身映得雪亮,剑身另一侧,映得是最后那缕黑烟。
时令横扫若疾风,把最后那缕黑烟全部敛起,长剑刺入,黑烟登时发出痛苦的哀嚎。
这一剑耗了魅鬼大半条命,而这剑刺穿的位置,正是那女魅鬼额心,她身形欲现,拼尽全力利用青藤铺成一张密不通风的网,隔绝住自己和任时暄,剑光挥开那张网时,黑烟恰好融化成一缕雾气,魅鬼得以捡走半条命落荒而逃。
照君宜抬着头,深坑之外,是火把,是村民,而深坑之内,是死骨,是泥水。
她退后两步,这才看清坑内究竟有多少黑骨,她脚下硌得慌,是连着一排的死人骨,抬眸前看,所有的黑骨在深坑中央已成了个高耸的山丘,足有两丈高,头颅枕着头颅,手臂压着手臂,每一片骨头都烧得焦黑,每一具尸体都张着口。
脚下的青藤只要攀附住了一片骨头,就不再动弹,黑黢黢人骨搭成的山丘很快“绿意盎然”,像密集的坟头草,丑陋不堪。
最后一根青藤爬上人骨山顶,盘结住最上面那副骨头,藤上青芽在脑颅一点,所有青藤立刻“呼呼”冒起青色火焰,接连一片烧到了照君宜脚下,任时暄和照君宜跃置半空,两根拈金线拴住了二人手臂,把他俩拉了上来。
正辽仅剩的村民就在这投了人骨,然后眼巴巴看着洞底冒出的绿光,说什么都有,无外乎就是“平安了”“活下来了”“回家吧”。
天已露出微弱亮光,太阳低沉着升起,坑底的绿火灭了,青藤烧光了。
那些傀儡没有避光之地,白奉贤把他们安放在一空旷处,如今烧得只剩几斤重铁。
大家纷纷灭了火把,领头女人笑容满面:“牺牲几个人换我们一村人的平安,值了,他们也甘愿,不是吗?县令也定是甘愿的。”
很多人笑不出来,几乎没人应和她,刚刚绿火一显现,坑里那些骨头大家都看了个大概,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造孽啊!造孽啊!这要怎么赎罪啊!”
村民当中有人开始擦眼泪,有人开始对着这个深坑磕头,哭声越来越大,多的是心怀愧疚不安之人,这平安对他们来说更为折磨。
左纯熙挑唇一笑,这时候开始哭了,好场面。
照君宜在其中看了好久,蓦地抓住了领头女人的手臂:“那对母女呢?那位大哥呢?”
她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遍,每个人都闪烁其词,模糊不清,照君宜吼道:“你们把他们烧了!你们还是烧了他们!我说了,这些傀儡我们能抓住,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领头女人不耐烦地甩开她手,冷嘲热讽地道:“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大小姐,我是贫贱民,我们当然为了活命啊!我们只会种地吃粮,哪里跟你们一样有灵脉会仙术?你们走后又来了两只傀儡,让我们再交最后五个人,我们不交难道等死吗?”
“结界困住了我们,朝廷让我们自生自灭,仙门来了一波又一波废物,你让我们信你们?我们刚开始信了啊,结果呢,你们守住所有傀儡了吗?你们仙门的责任不就是保护我们?既然保护不住,我们就自寻活路。”
她上下扫了眼照君宜,最后双眼盯着她手腕上的镯子,更为尖酸:“你自己衣食无忧不懂百姓疾苦,手上这么多镯子戴着,办不成事就要怪到我们头上,你这些年学了什么狗屁……”
“你再多说一个字,”任时暄此话一出,那风骨道貌忘了个一干二净,“就下去陪葬。”
左纯熙似乎听到了什么秘闻,饶有兴趣地笑了,任时暄竟然会说这种话。
照君宜脑袋炸开般疼痛,她肩膀脖颈亦复如是地刺烧着她,如果她让赵大哥跟上,他就不会死。五个人,如果她没着急来正辽,是不是这五个人就能多活几天?
任时暄顾不得克己复礼这一套,手掌盖住她脖子若隐若现的狐纹,他一眼便知照君宜此刻心有何想,只能相劝:“照云梨,听我说。”
“这不是你的错,不要生自己的气。”
白奉贤挤进人群中,担忧地看了照君宜一眼,瞬间怒目横眉:“都回家去!别在这碍眼了,要哭回去哭,要赎罪回去赎罪,长舌妇吧说这么多话,你,就是你,看什么看,等着烂嘴吧!”
左纯熙左瞧瞧右瞅瞅,咬了咬手指甲,人走了一大半他也没看懂照君宜为何要生气,但他十分讨厌这个能说会道的死村妇。
任时暄轻拍着她脑袋,嘴里一字一句柔和地哄着,照君宜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一生气就会急火攻心,分外焦灼,自己的魂魄不由分说地被什么东西狠狠往外拽着。
她被一种熟悉的温暖之感所牵引,把脑袋埋进了任时暄胸口,贴近了,鼻尖总萦着一种特别微淡的沉香味。脖颈之处的手心微凉,贴得惬心。
照君宜呼吸平稳住了,她很快冷静下来,脖子那截狐纹也没了,她方才确实在怨自己,又怨世道不公,一下就发了脾气,还是发给自己身体内的,白白糟了一会儿的罪。
仙门就是要以保护民间百姓为己任,仙门五家的仙训是这样教的,她的兄长父母还有老师,都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可能天生就做不到跟归墟界、吾庐峰这种仙门一样,好的坏的都要守住,不动感情。
可好的坏的,世间当真有这样一条鲜明的界限吗?
是不是正因为没有这一条界限,仙门才要守护天下苍生。
“势相轧,害相刑,这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仙门也是如此,有人独善其身,便就有人舍生取义。”任时暄循循善诱告诉她,“先贤有道,不做无意害有意,功乃成。”
朝廷以爱民为任,仙门以卫仁为责,朝廷蝇营狗苟者不胜枚举,仙门子弟也非个个取义舍身,择舍皆看自己,若选了匡扶正义之路,尽力为之,为何要怪悔自己势小命薄呢?
若正义之路无法走通,是势不对,是道不对,非人之过。
她不是仙门五家的人。
不知怎么,照君宜一想到左纯熙那视人命如草芥、从不遵仙门道义那狼心狗肺的样儿,她就好多了,仙门的人都这样,她凭什么自己对自己就这么苛刻,她可以学学左纯熙啊。
算了,那也太不要脸了。
仙门呆久后,灵脉之力至纯至善,易薄情,但也要看其心坚守,能装下几人已属不易。白奉贤与任时暄二人皆有薄情意,对于此事心中虽并未挑起波澜,但也未到绝情那种程度。
天下道义只是他们的责任,救人只为遵从因果,所以才做。
除此之外,照君宜想,应当就是活脱脱对情感脱敏,不动心不入情也不渡人,自然不会生气。
照君宜清醒了,自己干巴巴从任时暄怀里出来,以后尽量不生气,不然气死了也没人给她买个好棺椁。
照君宜不好意思垂眸道:“我就是一下子没收住脾气,气得脑袋有点儿疼。”
三个男人围成一圈,表情各有各的难以言喻,左纯熙揉了揉眉心:“你怎么说哭就哭了?不就骂了你几句,你直接杀了她,剥了她的皮,看她还敢不敢。”
照君宜只是眼睛有点儿红,反驳道:“我没哭。”
左纯熙刚刚参悟出来的那点儿仙君隐秘情爱之事,被她一句“我没哭”彻底整忘了,满脑子都是——眼睛红不就是哭了吗,为什么说自己没哭呢?
他还想再反驳回去,结果遭了白奉贤一个大冷眼,又噎回去了,他可打不过他,这种事上不敢瞎狂。
照君宜心涩怏怏,不愿众人因她而耽搁事,换了话题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坑里?”
白奉贤手中金线绕啊绕,又成了一张女人手帕,他叠好装进怀里:“我本来是想让拈金线探个路,一会儿跳下去,谁知道拈金线正好碰到你俩了,就拽上来了。”
照君宜讲述自己和任时暄在隧洞中的见闻,提了自己内心所想:“我总感觉那个女人,不是傀儡主,因为我没看到原傀儡主的尸体,隧洞里的那些傀儡,我其实不太清楚是不是那个女人在操控。她倒像个……咒师,魅鬼界的咒师。”
大多数咒师都通过祭祀施咒等方式达到自己愿望,能力越强大的咒师需要的祭祀品越多,愿望达成的概率也更大。
隧洞里照君宜听到的那一句,不就是她念的咒吗。
任时暄这时才道:“那只魅鬼比一般乙魅要强很多,会幻化,攻击力虽不高,但遁逃之术无人能及,也确实是个咒师,我遇到过她几次,都被她逃了。”
照君宜惊奇道:“你认识她?我怎么感觉她也认识我。”
任似暄余光在她身上:“那只魅鬼,叫竹桃。”
照君宜之前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白奉贤“啊——”声长调:“我也遇到过她,确实是个很厉害的魅鬼咒师。”
左纯熙一脸不屑:“我可不认识。”
照君宜不经意看了眼任时暄:“我也不认识。”
白奉贤笑道:“你们不认识很正常,竹桃都七十多岁了,不愿意跟小屁孩玩。”
七十多岁,照君宜还以为她最多二十岁,咒师都这么永葆青春的吗?
“原傀儡主的灵脉之血让我们跟傀儡打一晚上,已经耗光了吧。”白奉贤抬头看了眼太阳,开始模糊了,他料到这事还没结束,扯了扯嘴角,“起雾了,朋友们。”
照君宜远远瞧了一眼,村民还没走光,走的最快的也不过才到正辽山山脚。
咒师用了献祭品,许情谊需财富拥貌美,那她想要什么愿呢?再让自己青春永驻就只能返老还童了,这贪婪的说不过去了吧。
雾气弥漫,四周只剩人声浅语,她又瞥了眼那深坑,几人都被她视线引起注意,朝那深坑里看去。
她好像看到人骨山丘最上面的那具黑骨动了。
照君宜揉了揉眼睛,她似乎知道咒师要了什么愿。
黑骨嶙峋的十指撑着地面,关节屈起,它的膝盖半跪着,慢慢在骨头堆中站了起来,脑袋猛地一下转动仰起,那本该装着一双眼睛的地方,空洞且长久地凝视着照君宜。
“轰——”
那只黑骨身上燃起了青色火焰。
它跳到深坑壁沿上,两股像手臂一样张开,腰椎对折,正手脚并用飞速往上爬。
照君宜两眼一闭,毛骨皆栗,她这是看到了什么阴森、恐怖、恶心的四脚怪物。
球球大家点个收藏~爱你们~谢谢观阅 (昨晚我这里下暴雪,雪地靴陷进去都能进我一脚腕子雪,新学期新气象,祝大家学业事业顺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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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困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