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笔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临江仙-柳絮》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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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尚之接过了谈凝放在他手上的那一套女装,一时有些懵,“……我,穿上女装?”
想他昂藏八尺男儿。
这……
好像有什么不对吧?
抱着的那一堆粉嫩的女儿家衣服,手一时变得有些生烫。
裴尚之抱着衣服立在那里呆若木鸡般的懵了懵,但也很快的反应了过来,当即说道,“为何不是我扮成谈家五公子的模样,让絮柳妹妹扮成你的模样?这不是更好吗?”
就是没人扮成我的模样才让你吸引火力啊!
但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她不是被宠爱不是被偏爱的那个孩子,她是会被所有人选择牺牲的孩子。
她没有权利去要求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她,去听她的冀愿,无论她怎么的求救呼喊,哪怕是哀求乞讨,也不会有人来拉她一把。
这一点,在前世已经被无数次的应证。
笼于袖中的手紧紧地抓着衣服,谈凝低着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所以,她只有自己去搏,去抢。
“表哥,你认识我五哥吗?”谈凝抬起了头问他。
裴尚之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问,“……谈甫丞我虽然未有多交,但也见过几……”
“那是我二哥。”谈凝说道。
裴尚之怔了。
谈凝说道,“二哥在朝拜官,多年不在家里,他声名远望,旁人都是认得他。五哥谈鹤剑则放荡不羁,便是连家宴都经有不见,我见他都少,你哪里认得他,又如何扮成他的模样?”
“这……”裴尚之想了想,好似确实没有怎么见过谈家五公子。
但是不见过不代表他得装女装啊!
这两者之间根本没直接联系吧!
裴尚之脑子被她搅得有些混乱,偏偏她说的一板一眼又有模有样像那么个回事,便被她给带了过去,也是险险地捞了个头,“那我可以扮成谈府其它的公子。”
“三哥谈赋诗一月前去了白洲,剩下的七弟谈桦十岁孩童还没我高,你是想锯条腿扮他吗?”
“……”
裴尚之憋了憋,还想挣扎着,“我……”
谈凝却不在给他多思考的时间了,一把把自己的衣服夺了过来,恨声说道,“让你扮成我,我可冒了何等大的风险,絮柳妹妹都如此大义的决定放弃大好的前程与你私奔,你却还在这里顾左顾右,一点儿也不像个男人,可真是让我失望极了!”
“我,我不是……”裴尚之哑口无言,辩不出一句。
“你若不愿,回头我便直接告诉妹妹,就说你不愿意与她私奔,让她了去这个念头安安静静嫁给那扈梁,我也少了好一桩事了。”
谈凝夺走了自己之前塞给他的衣服,随即将他推攘出了门外准备关门。
她这一系列的动作做得干脆利落丝毫不带泥水,言字又是凿切,在无形中便立于主动的位置,将裴尚之给带了过去,且几乎不给他多加思考与后悔的时间。
“哎!——”
“谈凝!等一等!”
眼见着那厢门要被拉起来了,裴尚之登时急了,也顾不上在想其它什么了,忙扒上一只手阻止了门扉的合上,连声道,“我愿意,我愿意,凝儿,你可要帮一帮我,只要为了絮柳妹妹,我——”
说到这里,裴尚之一付全部豁出去的模样,扒着那扇门梗着脖子道,“——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谈凝从来不曾撒谎,于是没有人会想过她会欺骗。
谈凝从来不曾强抢,于是没有人会想过她也一博。
“……”谈凝背对着裴尚之站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想哭。
她以为自己习惯了,习惯了被人牺牲,习惯了被人轻怠,习惯了被人视若尘埃。在前世她也早已看清了裴尚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在这一刻,在裴尚之不管不顾冲进门的这一刻,在他豁尽一切想带四妹远走高飞的决心。
在他开口说出了前世那个十六岁的女孩最想听到的话时。
到底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原来,被人偏爱,放在手心里宠着,豁尽一切的爱着,是这么的幸福。
——只是可惜,被偏爱的人从来不是她。
……
入夜了。
晦暗的夜空中只有寥寥的几颗星斗镶嵌。
裴尚之在走的时候带走了她的衣服,并把自己的外衣给留了下来。
“嘎——”
谈凝在他走之后就严实而谨慎的把门窗全数关上,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有想逃跑的念头,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对这桩婚事是不情愿的。
她万万不能在像前世那样傻到以卵击石。
关上了门窗后,谈凝神色沉冷的从衣橱里翻出了一方软缎铺在了床上,随即上下搬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塞上几块应急的干粮。
饰品不可多带,会招灾。
但是钱软之类的东西却又不能少备,她常养深闺,从来没有去挣过银两,不知道要怎么过活。
“……”谈凝思忖了一会儿,翻着软缎上的几件衣服,沉吟了许久,随即视线落在了一旁桌上的那个绣篮上。
她望着绣篮里的针织,又望了望床上的几件衣服。
“……”
夜更深了,只听着枝上的几只雀儿凄切的啼叫着。
案前的烛火轻晃着摇曳下一片的碎影。
谈凝就着烛火,将银票与一些细小的值钱的饰品细细地织进衣服的缝隙里,或是缝在领口,或是藏在袖口,或是织在了衣内的夹层里。
她的女红不错,这样织了一层从外面便是断断看不出有一丝的问题,只当是一件普通的布衣。
“嗒——”当时漏的最后一滴水滴落下,谈凝侧过了眸。
时间到了。
——成败就只在今晚。
谈凝梳了个男子的单髻,换了一身窄袖易行的不起眼布衣,再将裴尚之那件外衣披在了身上。待处理好一切后,她把织藏好的衣服全部的收好,扎好了包袱背挽在了肩上。
“嘎——”她嗫着手脚走了出来,小声的合上了门。
秋末日,只听着秋蝉切切。
“嘶嘶。”
一群丫环为府上的婶姨洗梳好后,端着面盆走在了走廊上。
“哎,你说二小姐真要嫁给那扈梁吗?”冷不丁,有丫环开了口问道。
“哎,说什么呢,仔细着,现在那是四小姐了。”
“啊,对对对……”
丫环们捧着水盆走了过去,里头有个人小声的说道,“可我听说,那扈梁扈公子可是个非常阴晴不定的主,手段也可怕,更有逼疯了那奶娘的事,小姐嫁给他真的没关系吗……”
“但到底也是个尚书的公子,我们这些做丫环的又能说什么呢?”小丫环们摇头叹道。
曲水走廊上华灯高挂,直把走过去的一个个人影拉得老长老长,投映在了湖中成了倒影。
光与影粼粼的盛在了一波藻水之上。
走过去的丫环们倏地看着有一个人影从眼前闪过,忙喝了一声,“什么人?!”
走过去的人得声冷目的一瞥,浑天得然的气势排山倒海的凌顶压迫了下来。
丫环们被扫了一眼直打寒噤。
“五……五公子。”
丫环们直抖成了筛子,也不敢在看一眼的低着头忙往另一边赶着疾步走去。
府上的人多习惯了五公子凌夜而归,这个放荡不羁的公子不似那文客儒生来得性情温和,总生得喜怒无常,仆丁们多是畏他的,唯恐惹得他不快。
得前世在扈府为主母的那段日子,那个曾经谦卑的谈凝也会不动声色的端颜生魄。
既然遇到的是丫环这倒是好办的。
府上的丫头就是在任劳任怨的人,也鲜少会愿意主动的亲近五公子谈鹤剑,倒是小厮侍奉的他多一些。
又是这么深的晚上,想必是认不出她的。
“站住。”谈凝压沉了声音发了话,普通的女儿家不好扮男声,但是只单是发令的词多能生几番气势。
几个丫环们刚刚走了过去,得她这么一喝当下绷直了身的低下头,只望自己是个透明的人。
这样还是不行。
谈府哪怕是这样的夜晚里,巡府的仆丁都是不少的,遑论是出门,得引去一部们人分开才好。
“……”
谈凝一步一步沉步的走了过去,只是鼻翼上禁不住汨出了汗,她压下了心口的悸乱。
她是害怕的。
只要一但被发现,一但被揭穿,群拥而起来抓她的人是她所招架不住的。
但是,她又必须与这些人接触去制造混乱,只有这样她才有更大的机会逃出去。
“踏——”脚步声重,一步一步的逼近。
她害怕,丫环们也是害怕的。
太缇国中但凡被卖去高府里为奴为婢的人,生死只在主人的一念之间,哪怕是被打死也不是没有的。
“见……见过五公子。”恐惧,就像一条自小腿盘踞而上的毒蛇,引人背悚而又不敢动弹。
人在恐惧的时候会将全部的注意思全数的转移在生命安全上,自是顾及不得上其它事。
谈凝落步,停在了她们的面前。
“我今夜会在满园庭旁的水榭里设宴,你们且吩咐下去,多派几个仆人与丫环前来好生招待贵客,知道了吗?”
压低的声音仿得不像,但最后落句的那个轻淡的‘知道了吗‘,却让丫环们打了个寒噤。
一句话里,往往最前面与最后面的那一句话是最引人注目,也是着重模仿的地方。
“奴,奴婢记下了!”
“奴婢这就去安排!”
小丫环们瑟缩着跟个兔子一样的低头连声应着。
“知道了还不快去?”谈凝喝声。
“是!”
“是是!”
丫环们颤着身,忙赶着去后府里点人过去开宴,全身上下整个脑子里只剩下恐惧,以及在退下去的时候捞回来一条命的劫后余后之感。
除此便再无其它。
“……”丫环们走了,谈凝扶着走廊边的柱子站了一会儿,闭目强压下了心底的后悸。
末了,她闭目苦笑了一声。
五哥,也幸得你放荡不羁得世人所误会,才能让府上的丫头这么的害怕。
整理了一下心绪,谈凝深吸了一口气后睁开了眼睛,跟着继续往前疾步走去。
“嘶嘶。”
凄切的寒虫声声,在这样一片冷月之下犹见寒瑟。
“来人!”
“快来人!”
“小姐跑了,小姐跑了!快来人啊!”
子时二刻,就在府上不少的人睡下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声,那声音便是跑了满个谈府,叫得整个府上打盹的人像是被冷不丁抽了一鞭一般的惊跳起来。
“小姐往水榭方向跑去了!”丫环们一边叫着一边跑着。
很快有火把举了起来,无数的人急忙着往满园庭旁的水榭赶了过去。
“怎么回事!”谈府的老爷谈昌卓听到了声响起身穿衣。
“老爷,你慢些。”
四姨蹙眉为他整着衣服。
“老爷,老爷,不好了!”赶来报信的小厮急忙的说道,“是四小姐,四小姐她跑了!”
“胡说!”四姨娘当下斥道,“絮柳可好好在那东厢的月阁里,她能跑去哪里!”
“这——”小厮也有些生乱,改了口说道,“是二小姐谈凝,二小姐她想要逃婚,就在水榭里被丫头下人们撞得个正着,现下正往外庭跑了!”
“什么?!”谈昌卓脸色一变,披好了衣服后沉目赶了过去。
谈府一夜惊醒,无数盏的灯烛点燃,仆人们举着火飞快的穿梭在府内。
“快来人!”
“快来人!二小姐跑了!二小姐跑了!”
满园庭里一片的鸡飞狗跳,仆人们穿梭在了假山亭榭当中,奈何那人健步如飞一时之间想要抓住着实来的棘手,便有着更多的仆人闻讯赶了过来。
“在这边!快来人啊!”
“可定不能让二小姐跑了!”
“……”
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越来越多赶来的仆人,直接那水榭中的女子逼上了绝路,一众人扑上去将她擒了下来。
火光照亮了一片天,那焰火的红色,红的有些妖冶,红的有些诡异。
谈昌卓脸色铁青的赶到了水榭亭外,借着火光照下,那人动弹不得的被三五个粗使得仆人架了上来,活像一条挂着的死鱼一般。
人被架去了跟前。
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粉白相间的绣花紫藤衣,梳着半月髻,只在被抓着发抬起头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男的!
谈昌卓也惊震住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是裴府的裴尚之,有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眼睛昏花不好使了,怔了半天的神走过去伸手扶起了他,久久才挤出了一句话,“……贤侄,你深更半夜在我谈府这般模样是……”
裴尚之想死,他活了二十年,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想死。
甚至活埋自己的心都有。
就在所有人对面前这个情况二丈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却听着另一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
“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啊!”
“……”
“咻——”南雀飞啼冲月直摇而上。
长衣如风,带动了花坛沾露的秋花红叶。
谈凝挽着包袱背着那一场突起的大火沉着面疾步往僻无人烟的小院别隅冲去,她走得很快,脚步凌乱恨不得能插上一对翅膀飞起来。
她要出去!
她必须从这里逃出去!
哪怕死她也得从这里逃出去!
——上一辈子,她已经受够了!
只要能逃出去,哪怕不惜一切的代价,哪怕只是折寿活上一年两年三年,她也是愿意的。
那阴冷湿暗的枯井里。
爬了满身的蚂蚁。
老鼠啃着她的尸骨,蟑螂咬着她的皮肉。
她受够了!她受够了!她受够了!
扈梁,这一世,你别想再囚禁于我,这一世,我定要踏碎你的脊骨,让你来尝一尝我那些年所尝到的绝望!
“飒飒——”冷风穿堂拂过,就在谈凝转身冲进冷香苑的时候,却不想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个孩子。
——七弟,谈桦。
“——!”
谈凝瞳色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