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第4章 厌缺

澜京太仆寺御马苑，一个蓝眼少年正提着两个装满水的木桶从道上走来，准备给马匹加些水喝。他脸庞清减，鼻高眼深，右眼下还有一颗泪痣。他的衣袖撸到手肘处，露出的小臂上莫名布满淤青和挫伤。这时，迎面走来三个青年，他们和厌缺一样，都是这里的马夫，只不过资历比厌缺多上几年。为首那人喝道：“喂！厌缺！下午弄些马料把我的马喂好！”左边那厮跟着叫道：“还有我那边的马厩，去洗洗，到处都要冲干净，臭的要死！”右边那厮也叫起来：“我那几匹骥马，过几天可是有贵人要骑，给我刷洗干净！”

“……”

见少年面露愠色，为首的马夫道：“哟，还不服气呐！”那人说着，一脚踹掉厌缺右手提的水桶。厌缺霎时失去平衡摔在泥泞的地上，手中的另一个木桶一歪，一大半水涌出来，自己的衣裳和鞋袜都遭了殃。三个马夫对着少年便是一顿踢，啐道：“娘的，西北蹿来的流民！废狗！翘着尾巴给谁看！本该是乞讨的贱种！好心给你一口饭，甩脸子给谁看呢？！”

厌缺抱着头，咬牙默不作声。饲养的马匹受惊，纷纷嘶鸣起来。很快，有不少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望过来。那三个马夫见状便有所收敛，其中一个最后狠狠朝厌缺背部一踹，又一把拎起他，丢到马粪堆去，尖声道：“下次再敢惹我们不快，就他娘的废掉你的腿！”说罢，三人便得意的嬉笑起来，顶着千千万万道目光扬长而去。

见少年久久不动，一匹马儿走上前来，用嘴部拱向少年，似乎是在叫他。少年默不作声地爬起来后，那些盯着这边的人见状，便不再关注他，继续做手中的活计。厌缺忍着疼痛捡起两个木桶，红着眼眶装作若无其事的调头，往河边走去。

御马场外围的河流并没有家乡凉州的河流大，也没那么清澈。厌缺愤恨的丢下一个木桶，拎着另一个木桶涉下河去，用木桶盛满水自头顶淋下，以冲刷掉身上的马粪、污泥。淋个几十来遍后，突然间，整个天幕都变得黑漆漆的。黑暗中，只听到少年哽咽起来：“呜……阿姐……”随后，接着便是木桶落水声，少年涉回岸上，奔跑而去，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听不清明。

厌缺走到京城时，湿漉漉的衣裳已经被微凉的秋风吹干。一路上，他不断向路人打听慕容府的位置，不知不觉便走到那雕梁绣户、碧瓦朱檐的府邸前。

慕容府在澜京是人尽皆知的广阔，占地面积约有六万平方米，光是花园就有两万平米，还有一座专门用来看戏听曲的百戏楼，内中金碧辉煌，有无数奇珍异宝。然而前几年，商阁老就慕容府骄奢淫逸、铺张浪费一事将现在的当家人，也就是慕容湛骂了个狗血淋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位行事嚣张、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天眼”少君竟被骂的涕泗横流，声泪俱下。这位大人回去后，一气之下便将府邸和花园割出一大片租赁给他人改作樊楼酒肆，供百姓赏街游玩，百戏楼也一夜之间成为最受百姓欢迎的梨园，逢年过节更是有免费的茶酒点心、先到先得，还有百戏及舞乐表演可供欣赏。至此，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倒是成为大家口口相传的佳话。

厌缺从一条可供百姓通过的廊道中翻墙进入慕容府，一路上他只偶尔看到三三两两的家丁婢女，便机灵的避开，兜兜转转后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是有什么人在训斥下人。他探出头去，竟瞧见一堆丫鬟像狗似的，正围着院子一圈一圈的爬，而自己姐姐厌离正被两个热唱冷嘲的婢女钳制着。

两个婢女所穿的衣裳并非慕容府制样，而在她们前面，一个身着华服、满头珠翠的刻薄女子正不断地掌掴厌离，还尖酸笑道：“叫你不学狗爬！一堆狐媚子！”说完又狠狠甩厌离一巴掌，眼刀朝那些正一圈圈狗爬的婢女剜过去，婢女们立刻低下头去，不敢触她霉头。厌缺正想冲过去，肩膀就被某人从后边轻轻按住。厌缺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高体长、面若冠玉的男子在他跟前蹲下身。

只见那男子一手合上折扇，一手捏起厌缺的脸颊皮笑肉不笑道：“哟，哪来的小鬼头，还带着一身马臭味。”这个男子身穿和马厩差役截然不同的赤红官服，厌缺从未见过。不知为何，厌缺顿感恶寒胆颤——这个人很坏！比那几个马夫还要坏上很多！这时，院子中的人发觉这边的情况，厌离心一凉，大声喊道：“厌缺！”

厌缺回应道：“姐——”

厌离火速冲过来，一把抱着厌缺跪下。她蓝色的眸子中满是担忧，带着厌缺将头紧紧磕在地上，急切道：“大人！求大人放过厌缺！”慕容湛乐道：“呵呵……瞧你说的，他只是个小屁孩，我能对他做什么？”厌缺立刻叩首谢恩道：“多谢大人！”然而她没有彻底松懈下来，继续磕头道：“大人！厌离惊扰大人，罪该万死，听凭大人责罚……”

“阿湛！你回来了！”那个身着华服的女子欣喜跑来，随即又开始踢打厌离，“你个贱婢！胆敢冲撞大人！”只听慕容湛不耐的“啧——”一声，四下里便一片寂静。厌离紧紧抱着厌缺，头低的更甚了，恨不得钻到地底去。那身着华服的女子不依不饶，道：“阿湛，这个贱婢——”

慕容湛起身，一边打量她一边朝她走过去，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那个女子原本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却是带上娇媚笑容，嗔道：“阿湛……”慕容湛莞尔，语气却是冰冷，低声道：“我慕容府的丫鬟，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外人管教？”女人惶恐起来，心里一阵打鼓，想抬头离开，不料慕容湛加大手中的力道，仿佛是要捏掉她的下巴。女人惊惧道：“阿湛？！”慕容湛不紧不慢道：“又是谁允许你，叫我阿湛了？”

慕容湛甩手将其推倒，转身坐到低矮的假山上，慢悠悠的翘起腿，拾掇好官袍，笑呵呵道：“平日里这么喜欢让我慕容府的丫鬟学狗爬，这一次，就轮到你爬出去吧，哈哈。”女人羞愤道：“慕容湛你——”慕容湛嗤笑了一声，道：“怎么？不乐意？”说罢，慕容湛微微低头看来，笑容也淡上几分。紧接着便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厌离冷汗频出，紧紧搂着厌缺大气不敢喘，头死死磕着地面，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厌缺开始不安分起来。

“姐？他们是不是走了？”厌缺小声叫道，因为跪着太累，厌离又压着他，他索性就趴着躺倒在地上。厌离低声咬牙切齿道：“闭嘴！你个豆包！”厌缺委屈起来：“呜……”又过去好一会儿，见地上跪着的人根本没起来的意思，坐在假山前的慕容湛道：“是不是本官不叫你们起来，你们就会在这跪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呐。”厌离立刻道：“大人恕罪！”慕容湛身旁的随从道：“蠢丫鬟，大人是在叫你们起来呢！还不谢过大人！”厌离叩首道：“奴婢多谢大人！”

厌离继续跪着片刻，这才颤巍巍抬起头来，发现四周只剩下自己和厌缺。她手脚都又麻又累，一边“哎哟”个不停一边起身瘫坐在地，扭动着脖子。厌缺麻溜的起身一边殷勤的给她捶背，一边拍开她身上的石子。然而即便如此机灵，自家姐姐大人的目光还是冷冷的落到自己身上。少年挤出一个笑容，道：“啊哈哈……阿姐，这个力道如何？要不要加大点力气——”

话音刚落，厌离就拧上厌缺的脸颊，骂道：“你跑这儿来做什么？知不知道这京城里的人弄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厌缺哭号起来，道：“呜……好痛……阿姐！厌缺知道错了嘛……”厌缺说着，扑到厌离身上，脸也呼到她肩上，嘟囔道：“我就是……想阿姐了嘛……”

“……”厌离摸上他的后脑勺，无奈道：“男子汉大丈夫，别动不动就哭。”话音刚落，厌缺哭的更大声了，道：“呜——我就要哭！”傍晚，慕容府杂院后门，厌离将厌缺的衣裳整理好，语重心长道：“你是偷偷跑出来的吧？下次不许这般莽撞！被别人发现的话，会连累到二伯的！”厌缺点点头道：“嗯，厌缺记下了。”厌离将厌缺转了一圈，道：“最近过的还好吗？怎么瘦了这么多？那边没人欺负你吧？”

厌缺立刻摇头，道：“没有！那里的人都对厌缺很好！”厌离道：“那就好。遇到大人物就算了，只能自认倒霉，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要是面对其他人就不能软弱！我们费那么大的劲活下来，可不是随便个阿猫阿狗就可以欺负的！”厌缺点点头，担忧道：“但是阿姐，这里的人……”厌离道：“这个你放心，阿姐虽只是个小小婢女，但好歹是慕容府的婢女，在外面没人敢惹我们。在里面嘛，其实平常大家都忙着做事，才没功夫管别人，至于张家小姐，估计再也不会来。”

厌缺点头应道：“嗯。”厌离道：“走，阿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厌离站起身来，牵着他离去。一路上，少女絮叨个不停：“厌缺，你跟着二伯好好干，凉州迟早能收复的，等阿姐存够钱，就赎回自己的身契，带着余下的钱，我们回家去，还可以开个包子店……我们要给阿爹阿娘修个坟！还有村里的其他人……我相信皇上不会丢下凉州不管的！我听说西北那边还有不少起义军在反抗梁人……你知道吗？我听说前段时间商阁老启程出使图衡，他是最向着百姓的父母官，肯定是要收复凉州的……”

少女就这么一路说着，少年也这么一路听着，他们心情轻快了不少，都带着憧憬沿着道路走下去，走向犹如金盘的夕阳中，就仿佛此时此刻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嘶……”厌缺惊醒，发现自己方才骑着马就打盹，又梦见厌离了。太阳穴传来一阵疼痛，突跳个不停。身边，近卫何敢道：“将军，您头疾犯了么？”厌缺看着远方与那天极为相似的夕阳，道：“无碍，只是想到阿姐了。如今凉州早已收复，远梁人也悉数赶到大漠深处去了，可阿姐却没能看到……”何敢担忧道：“将军……”前方，探子满脸春风，疾驰而来，又熟练的勒马，在厌缺面前停下，道：“将军！京师就在眼前了！大家都出来接我们了！”

厌缺和何敢策马绕过山头，只见山脚下，百姓绵延近十里，圣上的銮驾和黄旗也在城门口飘着。看到将士们的身影后，十里百姓便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军乐声与军鼓声也变得更加激昂起来。何敢和众将士不禁笑逐颜开，道：“我们回家了！”厌缺的心情也好起来，招呼大家道：“等会儿打起精神来，百姓们可都在看着我们！”众将士齐声道：“是！将军！”

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军队很快行至近城门时，厌缺等人早早下马，步行走到圣上面前，跪拜道：“素威军不辱使命，荡平敌寇，班师回朝，叩见圣上！”魏成帝龙颜大悦，扶起厌缺并免去众将士参拜，拍着厌缺肩膀笑道：“看来这仗确实奔波劳累，都瘦了。”厌缺心情又是激动又是复杂，都忘记该说什么了，他感觉一切都很好，除了圣上身旁慕容湛那张讨人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