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薇思仍如裹在半明半暗的布袋中,她微微抬起眼眸,看向出来的路口,说道:『这个洞府里面有个兰庭,它就绘在壁画里,姑奶奶一边走一边看那壁画,不知不觉就进了画中。我在兰庭的园子里走了好久,好久,不晓得要出来,还以为我本来就是在那儿的。』
『你在园子里看到了什么?做了什么?说来听听。』子繻轻拂着她的发丝问道。
薇思便把在兰庭里的所见所闻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子繻听了,知她没有受苦,心内稍安,于是笑道:『原来姑奶奶去了游园和听戏,很快活呢。』
『是啊,快活得不知时日,不知自己是何人,在何地。我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是一辈子这样快活地活下去,不见得是件好事。』薇思若有所思。
『怎么说?』子繻想听听她的『高见』。
『你知道吗?我在洞府内看到两堆白骨,一个似是被困在兰庭里,游园游死的,不知他快不快活;另一个看样子像是困在魔音中,颓靠在床边,抑郁而亡的。我想,要是我的魂魄出不来,我也会像那个游兰庭死在那儿的人,成为第三堆白骨……』薇思说得思绪悠悠,接着又似是意识到什么,硬是把『要是你来寻我,怕也会像那个坐在床边的』这后半句话吞进肚子里。
子繻心中一凛:刚才好险,稍一不慎,两个人都要葬在这里,看来我与她已是生息相关,命运相连了。
『你是听到我喊你,才醒过来的?』子繻定了心神,又问。
薇思想了想,缓缓说道:『看完戏出来,天色突然起了变化,兰庭的景象也换了,我如置身于草莽山林中,一场大战即将降临。我听到有把声音在喊我,让我错愕地以为是天兵天将要来抓我,为求自救,我运功抵御外来的干扰,就渐渐清醒了,然后才懂得回来。』
子繻暗暗抹了一把汗:幸好自己刚才没有停止弹琴,并且因为太心急而弹奏了声势浩大的《破阵乐》和《入阵曲》,虽然惊吓了薇思,却让她觉察到危险,及时清醒,没有留在安乐噬魂的兰庭里面。人最容易迷失自我的,是在安逸之中,如果我当时只想着令她高兴,继续弹奏欢快的曲子,那么她可能就回不来了。
半饷,薇思都没听见子繻的话音,便抬眼看他,正好看到他那弧线优美的下颌,还有微微垂下的眼眸。从这个角度看,一样是君子如玉的模样。
子繻大概是感觉到有双亮晶晶的眸子从下而上地盯着他看,便把目光由琴弦往下移动了一下,恰恰对上了那一双『色瞇瞇』的眼睛,电光交错,两双眸子迅速弹开。
过了会儿,薇思坐直了腰,清了清嗓子,说道:『咳咳,孙子刚才悟到了什么?』
子繻按捺着扑通如鼓的心跳,忙回答说:『悟到很多。』
『说与姑奶奶听听。』薇思修目轻闭,盘腿而坐,竟像是师父在考问弟子的功课。
子繻两手拨弄着琴弦,略一沉吟,说道:『我在想,这个洞府看着如水晶宫一般,置身其中恍若岁月静好,谁知却是危险重重,其险就在我们不为意之处。满以为拥有了世人向往的风花雪月,能尽享琴棋书画的乐趣,与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其乐莫过于此,原来一切都是虚境。世人为了生活,柴米油盐是日常,是生存的必须,都是实实在在的,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就只能留在心中;可在这里,我们要对付的,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些竟成了我们的柴米油盐。』
听到这儿,薇思『叮』的一下睁开了眼睛,『能别人之不能,是我们之能。别人的风花雪月是我们的柴米油盐,这句我爱听;与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这句,我也爱听。我们何须跟别人一样?』
看她漆黑的眼眸中闪着星光,子繻笑着点头表示认同。
『孙子,既然还没有什么头绪破解这个机关,我们也只能留在这儿,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过琴棋书画的生活。就算之后我们出不去了,我们也算是一起生活过。』说完这句,薇思的玉腮抹上了淡淡的红晕,而双眸也泛着微红。
『一起生活』,这是多么美好的语句,也刚好说到了子繻的心上。不在红尘烟火里,却在这冰玉尘世之外,真正心中有彼此,在哪里相对相伴不是一样?尘世中的夫妻常忧困于柴米油盐之中,要不就是为财权名利所困,鲜有自始至终初心不改的。若能以纯爱之心相对,即使没有法子出去,上天要他们困死于此处,已胜过那些尘世夫妻,也并不是什么难过之事。何况,看薇思全然没有惶恐之色,还能安于这尘世外的生活,她尚且能够坦然面对,自己还担心什么呢?
『好,能心安理得地过着琴棋书画的生活,也是美事。我们一边破关,一边享受这乐趣,还得好好计划一下。』子繻表现雀跃以回应薇思的提议。
『孙子,你弹了这一天的琴,累不累?要不,你也教我弹琴,那么我就可以替你分担些儿。虽然我只懂皮毛,可我天资聪颖,很快就能学会。当我弹琴时,你可以休息,也可以去破关;你弹琴时,就轮到我去破关,我们分工合作。』
真没听过有谁能这么正二八经地自夸,子繻忍不住笑起来,『嗯,安排得不错,就听你的。』
薇思站起身,示意子繻挪出位子给她坐。子繻往石墩的边上挪了挪,薇思就坐了下来。子繻教她如何按弦取音,还教了她右手大食中名四指的八法。
她果然很快就掌握了指法,也记住了高低音的位置,以及如何弹出不同的声音效果,却因脑子里没有琴谱,只好自己随意发挥。
子繻看她像模像样地、自我陶醉地拨弄着丝弦,甚觉好笑,幸好她的乐感不错,倒也弹得不难听。子繻便干脆在琴台前的地上坐下,静听她弹琴,偶尔也会问她一句:『这弹的是什么?』
有时,薇思也会一边弹奏,一边解释她的琴音:『你听听,听到河水潺湲流动了吗?赭日照在河上,河上行驶着几叶轻舟……你听到了吗?』
这时候,子繻就会闭目凝思,很认真地答道:『听出来了,果然是这样,河水、行舟,船夫努力地划船,船上有几个客人站在船头看风景……』
『没有!我的曲子里没有客人,更没有几个客人看风景,你听错了,再听清楚。』她不满地指出他的错处。
于是,他又马上认错:『是的,我听错了,只有船夫,没有客人。』
数日里,他们就这样轮流弹琴,轮流休息,轮流进洞破解机关。机关未能破,琴音却是不断,他们互相调笑逗乐之声也不断。
这天,刚在洞府内摸索了半日的子繻从洞中出来,又坐到地上看薇思弹琴。她的指法越来越纯熟,还会自创出一些出人意表的音效,她自鸣得意。
正弹得投入,突然『嘣』的一声,一根琴弦断了,薇思吓了一跳。子繻立即从地上跃起,迅速摄到薇思身边,挟着她离开数尺,然后两人轻拥着,皆定睛屏息望向古琴。
『里勒——里勒——』两声巨响,古琴的琴身竟然裂开两半,如剖开了的瓜,一本泛黄的小书册跌了出来。
不知后续如何,两人都不敢近前,只远远观之。过了许久,见周围环境没有变化,子繻又向琴面投去一小布囊,古琴也没有异动,于是二人小心翼翼地上前察看。
子繻捡起琴中的书册,只见封面上以古玄狼文字书写着:能得此书者,需弹此琴七日不断,可见其恒毅。既得此书,自有出洞之法,需弘扬我之信念。
两人看到书册上的文句,心中大感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