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青要派来了很多人,一些是附近镇上,当初被宿林带来避难的那些百姓。百姓们拎着青菜瓜果鸡蛋鸭蛋鸡鸭腊肉,就要求见这里头住着的神仙。
乌雪泥十分别扭地接待了他们。
百姓们满意离去,走前,被陈无宁下了药掺在一顿饭里,好忘却前尘旧事。
贺暮云和江思宜跟着来了,也不知道他们从哪打听来的消息。
即使见着亲生父母,乌雪泥还是开心不起来。贺暮云终日提心吊胆,饭吃不好,觉也睡不好,堂堂一大才子,在自己女儿面前竟显得那样笨拙。
还有江思宜,她独自沿着美人潭走了一圈,嘴上没说什么,神色间却看得出来对这里的厌恶,连她小时候住的院子都不曾踏足一步,像客人一样住在客房里。
贺暮云住了月余,一再确认了乌雪泥平安无事,打算回安城继续做官。
临行前,贺暮云给陈无宁说:“我这辈子只会做官,许多事无能为力,帮不了雪泥任何,烦请你看顾着她。”
陈无宁直言:“小泥巴其实很聪明。”
言下之意,他也不会插手太多。
贺暮云默了片刻:“我在长风院的绝密文档里翻到一个空白卷轴,上面盖了鸟身纹样的章。”
陈无宁一听,便知这应该是青丘派当年与蔚家定下的契约,只道:“贺大人不必管,将来很多年,修真界与凡尘不会再有任何牵扯。”
贺暮云询问:“那长风院还当不当存在?这个部门有些复杂,有一支只听从蔚家命令的修士,现在蔚家没人了,圣上估计也头疼,如若你想我接管过来,我愿尽力一试。”
陈无宁:“大人随意。”
贺暮云怎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应了一声,便带着江思宜离开了。
紧接着,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人也来了这里。
比如当时给死在青要派的修士铸碑刻字的石刻匠人,此人相当有眼色,从不求见,只隔一段时间,便来看看自己亲手刻下的碑。
陈无宁在强行给他喂药和不给他喂药之间纠结半晌,最终还是放任了他的作为。
再比如东海逃婚的阮家小姐阮瑟,她孤身一人,来青要派打听当时救她的未央现在何处。
陈无宁从她那小女儿家的神态上看出了什么,只觉得凡人同修士的情缘注定是悲剧,便说不知。
阮瑟很是失落地离开了。
春末初夏,日头渐长。
乌雪泥像变了一个人,竟然不用催促,有模有样地看起书来。
江浸月留下的拂尘不知被她扔在了哪里,陈无宁偷偷瞧见,她偶尔会拿出乌山给她的银袖短刀,一看就是很久,反复看,反复擦拭,再反复哭,反复哭累。
当太阳每天准时从山边升起的时候,陈无宁离开了。
他也不知道去往何处,于是像年少时跟着乌山那样,漫无目的地游历起来。
有时会收到单轻羽寄来的书信,单轻羽是个杂修,他似乎研制了什么办法,能将书信准确无误地送到陈无宁手上。
陈无宁头回收到信的时候,略微惊讶。
他问那个送信的小伙:“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小伙摸了摸头,指着信封上的一个箭头道:“这个东西会拐弯,我走错了,它就指向正确的方向。”
陈无宁:“…你就不好奇,它为何会拐弯吗?”
小伙神秘兮兮地说:“公子,我家那边都传遍了,神神鬼鬼的事都是真的!一个能发光、会拐弯的箭头,不算什么吧?”
陈无宁:“……”
打脸来得真快,人间浩劫一场,醉梦丹也喂不进所有凡人的嘴里。
这回的信里,单轻羽说李洗儿没死,只是他伤得太重,天崩地裂前被魔物伤着了,天崩地裂后又被巨石撞到,上次去信的时候说还在养,整天躺在床上哼唧,爬都爬不起来。
李洗儿的门派也没人了,他想改拜入青丘派,就看洛掌门愿不愿意收下他。
单轻羽在信里大骂:他算盘打得可真好呢......
陈无宁心说:你呀,脑瓜确实没他的好用。
不知不觉间,陈无宁走到了浑夕山。
单轻羽又来信了,信中说,打听到万长老已死,当时阵破后,万瑞便一个人走了,只是没走多远,已然撑不下去。
他的尸骨是在晴和岭外边发现的,青丘派给他举办了一个堪比掌门仙逝的隆重葬礼,由于万瑞的本家门派在这回大战中死光了,于是他的尸骨也被安放在青丘派的碑林里。
虽然之前有过争辩,人却无完人,万瑞已经算是一个相当体面的大能了。
陈无宁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长老,你值得一尊丰碑。
浑夕山下,万亩花田迎着阳光,热烈摇摆。
山门口聚着两波人,两名接待道童的脑门上写着花红柳绿的官司。
陈无宁不得不摸出一顶纱帽戴上,好遮住他的脸。
这两波人瞧着都不像是已经入道的修士,如今修真界还活着的修士寥寥无几,这些人恐怕都是各个仙门打发来的道童。
一波人道:“请求郁掌门接见我等,我等愿与浑夕派缔结同好。”
另一波人怒骂:“你们这些下作不入流的狗东西!郁慎那样自私自利的人,你们竟然还来这里跪舔他,恶不恶心!浑夕派迟早会被整个修真界公开审判!”
求好的那波人明显声气不足,抻着脖子反驳:“郁慎死都死了,现在郁洲是掌门,有事一码归一码!”
找事的那波人跳得八丈高:“郁洲手上的掌门戒难道不是郁慎传下来的吗!郁慎不是人,生出的儿子也不见得是好东西,他的那个小儿子不就成了魔修吗!要是让浑夕派这样壮大下去,保不齐再养一个鬼域出来祸害人间!”
求好的那波人争辩:“…鬼修又不是郁慎放出来的,你们有本事找洛霜去。”
挑事的那一波人怼道:“挨着来,一个一个地清算,大家迟早会去找洛霜算帐,不过浑夕派得先给出解释!”
道童看着他们争吵,无奈发问:“你们到底想怎样?”
找事的几人说:“要么浑夕派另选一人做掌门,绝不能便宜郁慎的儿子,要么就让郁洲出来,给整个修真界立下毒誓!”
见说不通,道童无奈扶额,看向后边坠着的单个陈无宁,语气颇有些不耐烦:“道友,你又有什么诉求?”
陈无宁捏重了嗓音:“请问,小少爷在山上么?”
道童摇了摇头。
这两波人都朝他看过来,七嘴八舌道:“小少爷,你指的莫不是郁夜?郁夜早就死在阵里,恐怕只有地府黄泉能寻着他。”
陈无宁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无意间,他摸到了乾坤袋里那颗洁白的种子,于是打算去找找幽间天池。
时光一晃,又一年过去,陈无宁终于在一个幽暗的大裂谷下,看见成片的荷田。
荷叶的清香很对他味蕾。
陈无宁将那颗种子抛在田间,一瞬间,田间便开出无数荷花。
其中一朵荷花生得那般耀眼,散着汨汨仙光,仿佛在朝他“咯咯”欢笑。
做完这事,陈无宁再去了一趟东海。
只是这回,东海没见到一个熟面孔了。
似乎再无处可去,陈无宁莫名想起了安城。
安城一片祥和,东南西北四个门与当年无异,东门粗旷、西门贵气、南门富裕、北门冷冷清清。
他去了一趟鲸山小院,里面俨然住着一户全新的人家。
写了“包打听”字样的店铺里,包先生留了胡须,摇着蒲扇,躺在摇椅里打盹儿,陈无宁抬手敲了敲门。
他以为包先生认不出自己了,包先生却扶了扶鼻梁上的镜片,从躺椅里鱼跃而起——看得出来,先生的身子骨保养得不错。
包先生赶紧迎了上来,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惊呼一声:“是你,陈公子!”
“嗯,”陈无宁点点头,“是我。”
包先生上下打量他:“呀,你都长大了,比之前还高了些。”
陈无宁笑了笑:“先生生意可好?”
“还行,能糊口,能糊口。” 包先生笑成了一朵喇叭花,“陈公子,你来这来做什么?”
陈无宁:“打听点事。”
“何事何事,来来,坐下说。”包先生从旁边拉来一个凳子。
陈无宁推辞道:“不坐了,就想问问,鲸山小院里,现在住的是哪户人家?”
包先生:“我家孩子去了南门住,这方小院留着无用,早些年就卖出去了,也是个读书的人户。”
陈无宁心中了然,道了声打搅,准备离开。
“等、等等......”包先生似是想起什么,叫住了他,“前不久,当年和你同路赴考的那个公子,就是长得最惹眼的那个,也来问了我小院的事。”
陈无宁呆在原地。
包先生的语气里颇有些遗憾,“早知道你们都喜欢这个院子,给我带个信嘛,我一定替你们留着。”
“陈公子……”包先生见他不接话,以为他在为这个小院易主而难过,干脆提议,“公子,如果你们真的很喜欢这个院子,也可以跟那家人商量商量,我瞧他们过得有些清贫,估计买院子花光了家底,若出高价,说不定愿意把小院让出来……”
陈无宁一把拉住包先生的衣袖:“和我同路的公子,你知道他现在在哪么!”
“这……”包先生被他吓了一跳,“我不知道啊,他没告诉我。”
随即,他看着陈无宁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街上,三三两两的顾客在各种摊位前来了又去,有孩童成群结队地跑跳,大人们则忙着手里的活计。
陈无宁转悠着,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直至看见一间正在装潢的书铺。
书铺占了两个门面,左侧陈列着许多书本,看上去都很新,有的甚至连外面的油皮纸还没来得及拆去。另一侧则挂满卷轴,想来大约是画作之类。
那人懒散地倚着门框,指挥着几个小伙将一张巨大的桌子抬进书铺。
陈无宁倒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桌子进了书铺,却没摆放在外,搬运的小伙和桌子都不见了,那人一脸不耐烦,前后脚跟了进去。
几个小伙出来时,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其中一个愤愤道:“累死我啦,要不是看在钱多的份上,谁愿意干这么难的活,这家主人的要求也太高了!”
“可不是么?”另一个小伙接话,“谁会在家里摆这么一张桌子啊,坐着吃饭都夹不到另一头的菜。”
陈无宁:“……”
那人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套袍子,他扇着空气,嘴里不住埋怨:“好多灰啊,怎么到处都这么脏,本少爷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然后,他看见了街对面树下的人。
陈无宁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紧紧拥住了,那人在他的耳边说:“你再不来,铺子都要关门大吉了。”
陈无宁以为自己幻听了,紧紧回抱住他,哑然半晌,低声反驳:“不是还没开张吗?”
路过的行人纷纷朝他俩看来,就连别家店主都忍不住出来瞧热闹。
郁夜死抱着他不肯松手,陈无宁呛咳几声,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有人送东西来了。”
陈无宁朝那个拉马车的小伙招招手,小伙的表情简直一言难尽,又不得已,只得走了过来,清了清嗓子,在旁一本正经地高喊:“主人家,另一批书送到,请您签收!”
郁夜不情不愿地松开陈无宁,瞪了小伙一眼,恶声恶气地说:“全都搬进去。”
整个下午,送货的小伙络绎不绝。
送书的,送画的,送文房四宝的,送茶的,送稀奇古怪玩意儿的,郁夜一会儿吡牙咧嘴,一会儿头疼扶额,无可奈何地做着安排。
只是他忙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幽幽怨怨地看向陈无宁。
陈无宁没办法,只好接过他手上的活,郁夜便欢天喜地地跑了。
没一会儿,他带回了几个大娘。
郁夜再不管书铺的事,直接窝到了后院,指挥大娘们打扫除尘。
陈无宁去后院瞧了一眼,看见郁夜站在院子中央,正一手撑着腰,一手指点江山。
并非幻觉,并非做梦,那人身形修长,嗓音好听,发丝轻晃,是真真正正的、有血有肉的一个人,就近在眼前。
他在这种家长里短的真实场景里不禁叹道,或许选对了罢?
即便只是偷换来的一段时光。
是夜,街上亮起灯笼。
陈无宁正在给货架上的新书拆油皮,郁夜终于舍得从后院出来了,手上还提着两盏灯。
灯火和煦,不晃不灭。
“怎么样?我亲手做的风灯。”
郁夜一手拎起一只灯,整张脸都写着快来夸我。
陈无宁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琉璃罩子,顶部用金叶镶嵌的硕大珍珠,嘴里夸着“真不错”,心里却说,这玩意儿要是放在铺子里用,也太招贼了吧?
他不忍扫郁夜的兴,干脆放下手上的书,接过了灯,径自绕去后院,这才有空细细打量起这方院子。
院里有鱼池,假山石,一颗幼小的蓝雾树支着四仰八叉的叶片微微摇晃,根处的土还是润的,似乎刚种下不久。
小院左侧有一个风雨连廊,里头摆着茶具,连廊连通着正前方的一排屋子,陈无宁数了数,有三间。
推开右侧间,那张巨大的金丝楠木桌就放在房间正中央,似乎还没来得及配凳子,通过一道轻纱帘连通中间的正室。
正室自不必说,又空又大,全屋铺着花样繁复的地毯,能躺八个人的床用红木屏风与正门隔开。
见过浑夕山上郁夜的屋子,陈无宁觉得这些想来不算什么,或许这位少爷还降了配置。
正室不仅连着右侧间,还通过一道木门连着左侧间。
推开木门,这回直接把陈无宁惊到失语了。
眼前是一个漂浮着浅浅白烟的石池,沿石池一圈铺了圆滚滚的鹅卵石,每颗鹅卵石上都刻了符文,陈无宁不可思议地蹲下去,摸了摸池水。
是烫的。
“呃……”
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郁夜来了精神,问道:“怎么样?”
陈无宁无法评价,反问他:“你打算在这住多久?”
“你什么你,是我们。”郁夜纠正了他,眉开眼笑道,“我把鲸山的一个地下温泉引过来,修成了这样,还不错吧?”
“可太不错了。”陈无宁的表情简直一言难尽。
“那就好。”郁夜笑眯眯地领受了。
安城好歹是皇城,即便在北边,也是寸土寸金,估计买下前面的铺子和这方后院,花了不少钱。
可见这位少爷,到哪都不会委屈自己。
郁夜指了指右手边一间独立的小屋:“这是厨房,我本来不打算修厨房的,反正我俩用不着吃饭,但想着万一哪天想吃了,可以请厨子上门做菜。”
陈无宁:“……”
郁夜:“前面的书铺给你开的,你要是不喜欢……”
陈无宁打断道:“喜欢。”
“本来我想把鲸山小院里的那颗蓝雾买过来,在这里种下,可是……”说到一半,郁夜突然语塞了,“可是......”
陈无宁何尝不懂,那颗高大的蓝雾见证了他们几个懵懂的年少时光,如今树还在,人却七零八落。
两人沉默许久。
世间际遇二三两,入梦回响千万声。
郁夜叹息一声,上前牵起陈无宁的手:“幸好,幸好你还在。”
陈无宁看着他:“郁夜,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