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而过,距离当年那声啼哭,已然过去八年。两千多个日夜一晃而过,当时呱呱坠地的婴孩,如今已成长为半人高的孩童。
灰蒙蒙的冬日,乌云压得格外低,压过皇城之中最高的殿宇,压过城外一处不乍眼的宅院。
若不是地处官宅区域,单从外表看来,眼前这座再平凡不过的府邸,不知情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它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傅联系在一起的。
可偏偏,这座门前只有两棵青松的、毫不起眼的宅邸,正是那受万民敬仰人人称颂的太傅府邸。朱红的大门上方那座御赐的牌匾,昭示着这座宅子的价值,绝不止打眼看上去的那般平常。
起码里面居住之人的身价,远没有外表那么庸常。
好不容易到了晌午,厚厚的云层被险险突破,太阳艰难地从中探出头来。
太傅府邸内,闷在房间多日的小姑娘沈溪终于可以踏出房门,出来晒一晒久违的太阳。
沈溪从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自打入冬以来身子骨一直抱恙。母亲顾愿于是不允她出门,以免感染风寒雪上加霜,从而导致病情加重。
故而大半个冬天,沈溪都是以窝在房间里调养身体度过的。那张五官精巧的小脸上,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羸弱的白。
***
后院中庭内有一方六角亭,太傅沈遇与夫人顾愿此刻正在此间相对而坐。细观二人,时间好似并未在他们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
沈遇仍然温文儒雅,头发都未曾白半根;顾愿也依旧年轻貌美活力十足,丝毫不像一个已经身为两个八岁孩童的母亲。
他们二人手头均有各自的事情在做,专心致志忙于其中,偶尔相视一笑,连沉默都完全契合。
沈遇正在给适龄的两个孩子编撰教本,左手握着一卷经书略一思索,右手提笔将这些谆谆教诲落实在空白书页上,身躯笔直得犹如手头的笔杆子。
顾愿则一边为一双儿女缝制夏季的衣裳,一边时不时看向不远处开阔的院内。那里两个孩童玩耍的身影,时时刻刻牵扯着她手中的线。
沈溪穿着厚厚的冬衣,脖子上白色一圈毛绒绒的领子,将她的脸衬得格外小巧。身后比她身量略高的沈渊,也穿着跟她同款花色款式不同的冬装。
衣裳从远处看起来只是明艳艳的影子,几乎没有任何亮点。
走进细看却处处是新意——领口处的毛领子可以拆卸下来,天冷御寒天热收起;袖口上罩着防护作用的袖套,避免蹭来蹭去只脏这一处。
这些平日里容易被忽视的细节,无一不体现出经手之人的玲珑心思。
两双视线的聚集之处,两团身影跑来跑去,正红的底色在这灰蒙蒙的天里,显得分外生机勃勃。
两个人这会儿正在荡秋千,沈溪荡着沈渊推着,隔一会儿就传出一阵特属于孩童的清脆笑声。
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回荡在空旷的院落中,传遍每一个角落。
此时此刻沈溪苍白的脸上,难得绽放出一抹不一样的颜色。五官徐徐绽开,像冬日里凌寒盛放的腊梅。
“哥哥你快!再用力一点,我要再高一点!”沈溪好不容易能出来玩一玩,自然要玩得尽兴。
小孩子贪玩的天性被压抑得太久太久了。
“好咧!那阿喜你可得坐稳咯!”沈渊听妹妹这般说,看她坐得也稳当,抓得也紧实,索性放开手脚,用尽全力推她,把她往最高的地方送。
末了还不忘担心地叮嘱她:“抓紧了啊!”
瓷白娃娃一般的小男孩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尤其生动传神。此刻撒开了手脚陪妹妹疯玩,浑身上下皆是半大点孩子特有的勃勃生气。
阿喜,是沈溪的小名;阿喜,也是父母兄长的手中宝。
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圆鼓鼓的衣服此刻捂得人微微发汗。
顾愿分神掐着时辰呢。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是最重要的那一块,作为母亲的,总要为孩子操碎了心。
尤其是沈溪这个得时时刻刻关注着的,稍不留神就出了差错的身体状况。
“阿喜,玩得差不多就下来吧,哥哥一直推你很累的。听话,让哥哥停下来歇息歇息。”
顾愿搁下手中的针线,唤着她怜爱的小女儿。知道让小姑娘停下来玩是不可能的,故而只能采取迂回战术,迂到她心爱的哥哥身上。
冬日里大寒的天,小少年硬是满脸潮红,看得顾愿心疼不已。
手心手背,皆是肉。
皆是心头肉。
“娘亲我还想再……”说到一半暗叫不好,于是开始噤声。她亲爱的母亲看着外表温柔,实则凶悍起来要人命。
尤其是对她!
眼珠子狡黠地转了转,“哥哥还没玩呢,这次换我推他嘛。”换了另外一种思路,沈溪也有样学样迂回地讨价还价道。
小姑娘哪里不知道自己玩太久了,可总归好些时日不出门,她实在是闷得不行。
说着便从座椅上下来了,以示自己此番言语不是借口。
她虽年纪小,可爹爹是什么人。从小耳濡目染,也知做人要信守诺言。
小男孩也立马会意,同妹妹沆瀣一气。“母亲,阿喜说得对。您也看到了,我还没开始玩呢,我也想玩。”
在沈遇和顾愿看不到的角度朝小姑娘挤了挤眼睛,一看便是惯常的默契。
顾愿又岂会不知他们的小把戏,于是顺水推舟让步道:“随你们开心了。”
得到许可的二人兴奋溢于言表,沈溪小手将沈渊推上座位,蓦地朝他作了个鬼脸,开始恐吓道,“那哥哥你得坐稳咯,我力气可是很大的哦。”
“小阿喜,你可千万不要用尽全力呀!你哥哥我似乎嗯……好像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畏高。”
沈渊佯装当了真,立刻一板一眼起来。郑重其事地叮嘱妹妹沈溪,还伸出两节手指比了比。
以往看到的阿喜都是病恹恹的模样,今日的她精气神十足,他是真的喜闻乐见。
这般年纪的小孩子无论男女皆贪玩成性,哪里会畏惧那至多一人高的“景色”?
只是顾及妹妹大病初愈方才好转的身体状况,用这句话为她省出些气力罢了。
小脑袋偏了片刻,果真体贴地遂了他的意。
“那我就勉为其难,只用……五成力吧。”噘了噘嘴,沈溪伸出两只小手。
歪头思考了下,然后收回左手,只留下右手葱白的五只小手指,故作勉强地应道。
“多谢妹妹高抬贵手。”沈渊朝小小人儿作了个揖,配合妹妹道。
“哥哥客气了。”沈溪也以礼相回。
看两人在这边你来我往,上演一场有模有样的兄友妹恭,顾愿欣然一笑。
小女儿的健康,始终是萦绕在她心头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像极了京城这个冬季阴沉沉的天日。
转头看向对面的男子,看不腻的舒朗面庞上,保持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她的心也逐渐安定了下来。
这么多年,风霜雨雪他们都走过来了,如今国家虽算不上鼎盛,可也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况且她丈夫在侧,儿女在怀。再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能让她开心不过的事了。
***
收回来回穿梭在丈夫儿女身上的视线,顾愿继续手中的活计。
沈遇放下手中的书卷,举目看了看不远处欢闹嬉玩的儿女。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转眼间孩子已经遍地跑,小女儿会甜甜地叫他爹爹,儿子也聪明懂事让他欣慰。
尽管有的时候,两个人也会调皮捣蛋,令他喜忧参半。
再看看面前低头做女红的妻子,纤细的手里是为一双儿女缝制的夏衣。
两个孩子皮肤稚嫩,穿不惯坊间衣局里的面料,材质粗糙透气性不好,每逢夏日总是捂出一身热痱子。
顾愿于是亲手包办了孩子的一切事项,吃穿用度衣食起居。视线再度落到那两团红色上,两个孩子被她养得那般好。
“爹爹,娘亲,你们要一起来玩吗?很好玩的。”小姑娘玩得正起劲,招呼她心爱的父亲母亲也过来,同她和哥哥一起玩。
稚嫩话语惹得两位大人忍俊不禁。
“你们玩吧,仔细着点,当心摔了。”沈遇朝她摆摆手,细细叮嘱道。
目光再次看向对面的妻子,她也正好将放在小女儿身上的目光收回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笑了。
有汝如此,夫复何求?
“这些时日,朝中可还安好?”顾愿埋头手中的女工,也不忘时刻记挂着丈夫的心之所系。
“一切都好,陛下一向勤政爱民,体恤民情。”沈遇手下动作未停,给兄妹二人编撰教本之事他极为上心。
不仅是他,他们夫妻二人皆是如此。
凡是有关一双儿女,凡事必亲力亲为。
“是啊,陛下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这么些年一路走来,沈遇夫妇二人当是最明白明帝成恒处境的人。
晓得他虽站得高,同时却也担得重。
猝不及防地,顾愿的手指突然就被针扎了一下,指腹顿时涌出血珠,颗颗鲜红。
疼痛还未精准袭来,也根本来不及惊呼出声,顾愿一抬头,就见视线范围里常总管疾步而来。
这位常总管名唤常贵,乃是明帝成恒的贴身大太监。平日里贴身侍奉在明帝周围,几乎从不离远。
明帝成恒和太傅沈遇是少年时期就惺惺相惜的玩伴,到如今更是相互扶持的君臣。二人来往甚密,但鲜少有需要出动常总管来传话的境地。
顾愿的心脏猛地骤紧了一下,像是一种不好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