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姐姐自然是没法一起去的,至少目前是没法儿去的。
还不是时候。
宽敞明亮的书房内,小成琬嘴里念叨着的沈家姐姐沈溪正伏案而坐,端正着肩膀挺直着腰背,悬腕练字。
阳光一大早便通过宽大的方窗泄进来,随着时辰照遍书房的每一个角落,这会儿正铺展在墙边的一整面书架上,一层一层堆放齐整的书册沐浴其间。
书房不大,还因以屏风隔开外间茶室,内部空间则更显狭小。室内陈列摆放合理,除了被充斥得满满当当的书架,没有过多物品堆积,倒也弥补了这一不足。整间书房朴素典雅,正如太傅府邸给人的印象一般。
案头前小小身影临摹得正认真,右手挥舞着一支堪堪有她手臂之长的狼毫,起势落笔之间很是稳当老练,由此便可窥见其功底。
桌面上她的正前方,左边摆放着一本装订好的楷本,封面上“溪之庞体”四个大字赫然而立,这是太傅沈遇特地为沈溪挑选整理的拓本,供她描摹而用。
右边放置着她已然完成的今日书法任务,厚厚一沓宣纸最上面一张上墨迹还未干。
沈遇别出心裁地为沈溪挑选了韩朝书法家庞翰的字体,其字铁书银钩,冠绝古今。
沈遇之所以相中她,并非只是因为她书法大家的美称享誉天下,他考虑的往往是更深一层的东西。
除了大书法家,庞翰还有另一层特殊身份——她是韩朝的君主帝王,韩国自开国以来唯一的女帝。
庞翰为人励精图治刚毅果敢,因此那一手庞体大气磅礴,气势之余而又不乏柔韧,后世之人鲜少有能习得这番坚韧笔锋的,甚至都不怎么会有人去选择临摹她的字体。
沈遇偏偏剑走偏锋,为女儿精心挑选了庞体。与其说是选了庞体,不如说是挑了庞翰。他心尖上生长出来的小小姑娘,不该是这世上千千万万女子的缩影,泯然于众人之间,消弭于千古之外。
沈溪自然不会令沈遇的一番苦心付诸东流,《溪之庞体》旁边放着的一沓练笔之作则是最好的证明。如若此刻有精通书法之人在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等水平竟是出自一个八岁小姑娘之手。
这个八岁的小姑娘,不仅将庞翰的笔韵学了个十成十,还意外地多出了点自己的东西,一种灵活一种巧劲。稀释了庞翰身上的锐气,融入了少女专属的灵动俏皮,令人叹为观止。
还未到正午时分,沈溪今日的课业已经完成。于是她像往常一样,拿起了旁边标有“渊之晏体”的拓本,开始每日一项的附加练习。
沈渊的晏体仍是出自韩朝之人之手,却没有庞翰那般出名。此人名为晏回,表字归朝,关于他的人物生平,阅遍史书也不过寥寥几十字。其中《书谱》中有载有一笔:“晏归朝其人,用笔如锥画沙,欲其匀而藏锋。”
沈遇最初给二人选定楷本,便是参考这册《书谱》的,这是一本最为详细地记录着有史以来在书法方面造诣颇深之人的史书。
沈遇想让沈渊修身养性,故而在选用拓本时,脑海中一时掠过晏归朝的名字,正是因为书上那句“欲其匀而藏锋”。
晏归朝此人于众多史书中仅存几笔,拢共加起来不足五十字。十七字存于《书谱》之中如上所述,还有一则是收录在《韩书补遗》当中的一句:“韩国郦都人,性温和,貌甚佳。为人喜静,深居简出。”
再者便是《奇闻异事录》里轻描淡写着一言:”仁和十二年,再无影踪。”
可如若搜集多方史料参考比对,便会惊喜地发现此人竟然与韩帝庞翰颇有渊源。
庞翰作为一代女帝,在整个历史长河中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正史之中关于她的生平史官恨不得事无巨细。而有关晏归朝的记载仅有只言片语,将这只言片语放进庞翰的生平中,像是将一颗小石子犹如了大海,音讯全无。
因此正史阅过自然是一无所获,但野史之中信息量可就大了。碰巧沈家这兄妹二人别的不说,最感兴趣的便是博览群“书”。
因此当初这两册拓本被一左一右摆上两人案头上时,喜好美色的沈溪迫不及待想要得知这个“貌甚佳”是多佳,爱好奇闻异事的沈渊却对这句“再无影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依据二人博览群“书”的敏锐直觉,两个人的关系定然非比寻常。因为据他们所知的是:仁和十二年,女帝庞翰立了帝夫。
沈溪猜测父亲沈遇应当不知这两册拓本的主人之间的瓜葛,父亲定然不会像自己和哥哥那般无聊且八卦,偏好这些名人大家的风流韵事。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当天下午用过饭后两个人便偷偷溜去了他们的秘密基地,一家位于城南角名为万事屋的书阁。
经过一下午的翻阅查找,终于被他二人寻得了蛛丝马迹。一本薄薄的古旧到破破烂烂的书,沈溪翔了半天才辨别出它的应当名字叫《史上那些不得不说的未解之谜一二三之》。
其中有一则是关于韩朝女帝庞翰的,沈溪用食指指着上面的内容,一字一句唯恐错过点什么。那句话是这样写的:“仁和十二年,女帝庞翰立帝夫。因其凰体抱恙,从未现于世人之前。”
看到这则记录之后,沈溪强烈觉得这位帝夫,应当就是晏归朝。不仅如此,她还有一种更为强烈的直觉:这个故事发展到这里,当是个不折不扣的悲剧。
一桩爱情里最大的悲剧,其实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倘若我欢喜一个人,偏生不巧那人心有所属。可即便如此,我也宁愿他好好地活在这世间,哪怕是看着他和别人琴瑟和鸣。我觉得我终究还是,想要一直看到他啊。”
轻轻合上那本破旧的薄册子,沈溪有些伤感地喃喃道:“晏归朝定然是十分钟意女帝,所以心如死灰了。他定是,熄灭了。”
沈渊却完全不以为然,于是出言否决了她。
他反倒觉得这句话透露出来的结局,是个皆大欢喜的场面。“可是阿喜,你难道不会觉得,女帝也是属意于晏归朝么?你为什么就不会认为,女帝所立的帝夫,即是晏归朝呢?因为考虑到他的风骨他的骄傲,所以女帝从此不再让他以晏归朝之名活着。”
沈渊阐述自己的见解,他觉得两个人一旦擦出火花,男人只要开始爱起来,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的这番话,虽然不能全然令沈溪信服,但明显缷去了她大半的沉郁。“我觉得你说的,也挺有道理的。”
云游在外的思绪被笔下错落的一笔扯了回来,沈溪看了看纸上晕开的墨渍忽感一阵烦躁,当即搁了笔。而她面前的晏体入木三分,难辨真伪。
***
这时听到府里下人一路跑着的通报声,声音急切慌张,传遍整个院落:“夫人,夫人不好了。少爷在街上同人打起来了,还闹到了官府里去。”
顾愿闻声急匆匆跑出来,说话都气得快了几分:“什么夫人不好了,你家夫人安好着呢。沈渊这个浑小子,一天尽给我惹事,看我回来不收拾他。”先是将不在案发现场的罪魁祸首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后脸一变头一探:“怎么样,严重吗?”
下人身后是气喘吁吁跟上来的与沈渊一同出门的随从,“不……严重……不严重,少爷没……怎么受伤,拳头都……落到了……对方身上。”
“谁问那个臭小子了,我问的是事态严重吗?有没有被人认出来?”顾愿圆目一瞪摆了摆手,说到沈渊时浑不在意,说到后半句时显然上了心,上半身又不自觉向前倾了倾。
沈渊这个臭小子,懂事是真懂事,乖张起来也是极乖张。沈遇一直觉得少年人有点性格也是好事,只要不牵扯到原则性问题,他都放任他随心所欲。
因此这几年沈渊时不时闯出点小祸,使得太傅府颜面有些挂不住的时候,最忌讳的人其实是顾愿。
其实但凡顾愿考虑问题全面一些,都能根据眼前这个情形推测出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她惯是被沈遇周全护着的,因此在这方面向来无需她操多的心。
随从战战兢兢地回答,因为是一路跑着回来的,他的双腿还没能缓过来,此刻正悠悠颤抖打着摆子,像是织布机一般。
呼吸也是,断断续续的。他满脸焦色道:“严重……非常严重,因为少爷打的人,是何太尉家的独孙!”
最后这句话被他一鼓作气吐了出来,随从原本以为依着夫人的脾气,自己自然是要承受一番疾风骤雨的,未曾想到夫人竟然反常地大喝一声:“打得好!”
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深吸一口更大的气,那可是太尉何益啊!夫人莫不是被少爷气得失常了。但是这等猜测也只敢在心底腹诽,随从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身为太傅府一个下人,他无从得知顾愿为何不喜太尉一家,常言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沈遇就是有本事做到密不透风。因此太傅府里人人恪尽职守,断然不会多嘴多舌。
逞过一时口舌之快过后,顾愿还是得去收拾烂摊子,正好看到闻讯赶来的沈溪。顾愿一把拉住她,俯身向她叮嘱道:“阿喜,你现在去进宫,去宫里找你爹,请他去官府走一趟。”
“来人,备马车,护送小姐进宫。”顾愿吩咐下人,转头看向身后的侍女:“春习,你陪小姐去宫里。夏研,我们去官府。”
兵分两路,即刻出发。
官府内两个小少年此刻正分别被身后两位衙差禁锢着双臂,双脚还在负隅顽抗地乱蹬,试图冲破掣肘再一次拼个你死我活。
沈渊看上去状况能好一些,除了脸上青了一块,至少没有见血。
可他对面的小少年,锐气十足的眼睛此刻狠狠瞪着,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拆入腹之。白皙的脸上青青紫紫,嘴角有着丝丝血迹。
两个人全身上下都乱糟糟脏兮兮的的,被撕烂的布料将掉不掉。
少年睨着眼睛看向对面的沈渊,凌厉的眼神不可一世。冷哼了一身,因为勾着嘴角的动作幅度过大,不经意扯到了伤口,于是转头朝一边的空地上啐了一口血。
这少年便是太尉何益的独孙何从,年长沈渊两岁。
向来……与他不合。
“看什么看,你个小王八羔子,今后再敢嘴贱,当心我撕烂你的嘴。”沈渊脾气也上来了,口不择言道。平日里被父亲耳提面命的君子当有礼有度,早已化作耳旁风刮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怎么?你那个病秧子妹妹,还说不得了?小爷我今日偏偏还就说了,你能奈我何?”何从冷笑一声,戳着他的痛点,变本加厉道。
今日二人起冲突正是因为他在一家茶楼里听人说到沈溪,于是直言不讳地接了一句话:“沈家丫头么,那个药罐子?”
“成天闭门不出,指不定是个丑八怪呢!”,埋汰不够,又嘲讽一言,不远处的沈渊便像疯狗一样扑上来对着他拳脚相向。
真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