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这一个生日,真正红起来,推掉的生意比接下来的多,即使接下来的工作,己排至第二年年中。mengyuanshucheng定洋都依马佩霞的意思,叫他们折美金送上来,马小姐是我的经理人。
郭加略已摸熟我每一个毛孔,拍起照来,事半功倍。
我问他:“还能做多久?”
“十年。”
“要命。”马上泄气,瘫痪在地上。
“喂,敬业乐业。”
“我想结婚。”
他大笑,“你可以,你有钱。”
“你们一听见结婚两字就笑得昏过去,为什么?”
“要不要试一试?聪明人不必以身试法。”
“你可结过婚?”
“承钰,你太不关心四周围的情况,我认识你时,早已结婚。”
我怔怔的,“他们没说起。”
“我这段婚烟维持得不容易,”加略洋洋得意,“职业是同漂亮女人混,妻子却能谅解,从不盯梢。”
“可是你仍然不看好婚姻。”
“独身人士往往可以在事业上去得更远更高。”
“为什么?”
“你这只蠢鸡。”
“对不起,承钰,关于你的传说太多,老以为你是只妖精,谁知是这么一个普通女孩,唉。”
我黯然,“别瞎捧人,才没资格做普通人呢。”
马佩霞进来,“承钰,伊曼纽尔标格利王朝在此地找人,你去试一试。”
“咦,他们我的是单眼皮高颧骨,皮肤蜡黄,稻草似黑发,我干不来。”
“不一定,去试试。”
“要不就得长得像只鬼,他们以为东方女人不是婢妾就是鬼,不会让我们以健康的姿态出现。”
“去不去试?”
“不去。”
“标格利派来的人是华人。”
“哎呀呀,更加坏,一定是犹太人打本捧红的,衣锦荣归,我可不去受这个气。”
郭加略立即说:“好好好,不去不去,反正周小姐也不过是闲得无聊,玩玩模特儿,又没打算未真的,谁去接受挑战,大不了结婚去,嫁妆丰厚,怕没有人要?”
我霍地转过身子去瞪住郭加略,他吐吐舌头,退后一步,像是怕我揍他。
我笑起来,他们都宠我,我知道。
“你们都想甩掉我,几次三番叫我昭君出塞。”
马小姐忠告,“去试试,要不就不入行,否则就尽量做好它。”
“在本市也不错呀,一个由我做广告的牛仔裤,一季卖掉七万条。”
“一个城市同三十个城市是不同的。”
“我们不用这么早担心,也许连开步的机会都没有。”郭加略又在那里施展激将法。
“明天几点钟?”
“上午十时。”
“我有一张封面要做。”
“已替你推掉,改了期。”
我懊恼地点起一枝烟,“傅于琛一直不喜欢我靠色相吃饭,越去得高,他越生气。”
马小姐说:“管他呢。”
我吃一惊,从来没想过可以不管傅于琛,也没想到这话会出自马佩霞之口,呆半晌,细细咀嚼,真是的,管他呢,越是似只小狗般跟在他身后,他越是神气。
我按熄香烟,掩着胸口,咳嗽数声。
马佩霞问:“要不要同你一起去?”
“不用。”
“烟不必抽得那么凶。”郭加略说。
“是,祖奶奶。”
我果然去了。
粗布裤,白衬衫,头发梳一条马尾巴,到了酒店套房,才后悔多此一行,城内但凡身高越过一六五厘米的女子全部在现场,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看到我,都把头转过来,表示惊异,随即又露出敌意,像在说:“你走到哪里都看到你。”我只得朝几位面熟的同行点点头。
真抱歉我不是个隐形人,骚扰大家。
怎么办呢,走还是留下?
没有特权,只得排排坐,负责人出来,每人派一个筹码,我的天,倘若就这么走,郭加略又不知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可是如此坐下去,怕又要老半天。
正在踌躇,又发觉轮得奇快,平均一个女孩不需一分钟便面黑黑自房内被轰出来。
暗暗好笑,当是见识一场也罢,二十分钟不到便轮到我,我一站起来,大伙全露出幸灾乐祸之情,我朝众女生做一个不在乎的表情。
推开门,只见一排坐着三位外籍女士。“早。”我说。
我在她们面前转个圈,笑一笑,自动拉开门预备离开。
其中一位女士叫住我,“慢住,小姐,你的姓名。”
“周承钰。”
咦,已经超过一分钟,怎么一回事,莫非马佩霞已替我搭通天地线。
只见内室再转出一位男士。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门框,看住我。
我也看向他。他身上穿着本厂的招牌货,一股清秀的气质袭人而来。
他轻轻咳嗽一声,“好吗?”
听到这两个字,我浑身一震。
他笑了。比傅于琛略为年轻,却有傅当年那股味道,我即时受到震荡。
我当然认得这位先生,以及他的声音。
“你也好。”但是不露出来。
已经二十一岁,不可以再鲁莽。
“袁先生,”其中一位女士说:“就是周小姐吧。不用再选了”
他抬起头,“是的,不用再选,请她们走吧。”
我指着自己的鼻于,“我?”
四位选妃人答:“是,你。”
“请坐,这份合同,请你过目。”
“我要取回去研究一下。”
“自然自然。”
我取过合同,放进手袋,再度去开门。
只听得身后传来声音说:“你的灵魂儿好吗?”
声音很低微,旁人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这句话,清晰地钻入我耳朵中,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
不应再伪装了吧。
我转过头来说,“它很好,谢谢你。”
之后的事,如他们所说,已是历史。
一个月之后我已决定与袁祖康去纽约。
马佩霞说:“傅于琛要见你。”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但是我不想见他,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与袁祖康一到纽约便要结婚。”
“你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多么危险。”
“我己习惯这种生活。”
“承钰——”
我做一个手势,温和地说:“我们一直是朋友,互相尊重,别破坏这种关系。”
她蹬一蹬足,面孔上出现一种绝望惋惜的神色来,我被马小姐弄得啼笑皆非。
“看,我不是患绝症,马小姐,别为我担心好不好?祖令我快乐,无论在事业上或是生活上,他都可以帮我,是我最理想的对象。”
马小姐低下头。
“我爱祖。”
“是吗,你爱他?”
“当然!”
“不因为他是傅于琛的替身?”
我霍地站起来,铁青着面孔,“马小姐,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毋须向你解释我的行为,我已超过二十一岁,而且你亦不是我家长。”
“为着一个陌生人同我们闹翻,是否值得?”
“你们,”我冷笑,“你们不过是你同傅于琛,还有什么人?别把‘你们’看得这么重要,这个世界还不由你们控制统治,少往脸上贴金,这上下你们要宠着我,还看我愿不愿意陪你们玩,别关在傅厦里做梦了!”
我抢过外套离开她。
我们!最恨马佩霞这种口气,她哄住他,他又回报,你骗我,我骗你,渐渐相信了,排挤丑化外人,世界越来越小,滴水不入。马佩霞扮演的角色最不可恕,傅于琛愿意接受蒙蔽亦愚不可及。
谁关心,美丽的新世界在面前。
马佩霞忽然说:“承钰,如果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可以走。”
我沉默了,非常感动。
隔很久,仍然硬起心肠说:“你一整天都与我打谜语,傅于琛,他只不过是我义父。”
马佩霞长叹一声,她取起外套,告辞。
我追上去,“仍然是朋友?”我牵牵她的衣角。
“我不知道。”她像是伤透了心。
“让我们忘记傅于琛,”我说,“他不是上帝。”
“承钰,别欺骗自己了。”她推开我的手离去。
这句话使我沮丧一整个上午,下午祖康带我出去玩水,晒得皮肤起泡,疯得每一条肌肉都酸痛,精神才获得松弛。回家还嘻嘻哈哈,他一手把我抱起,我们大力按铃,女佣开门,一眼看见傅于琛坐在那里。
祖说:“咦,有客人。”他很自然放我下来。
傅于琛面孔难看得不得了,他说:“我想与承钰单独谈谈。”
祖转头问我:“这人是谁?”也十分不悦。
“我的监护人。”
“我八点钟来接你去吃饭。”祖离去。
傅于琛厌恶地看着我,“看你,邋遢相,皮肤同地板一样颜色,头发都晒黄了。”
“你要说什么?”我倒在沙发里。
“袁祖康做什么职业?”
“他在纽约标格利负责统筹模特儿。”
“扯皮条。”
我不怒反笑,“好好好,那么我是他旗下最红的小姐。”
“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走,用用你的脑。”
“你完全盲目地反对,为什么?”我说。
“你不会有幸福。”傅于琛说。
“我们走着瞧。”
“不要冒这个险。”
“我一定要去纽约闯一闯,输了,回来,有何损失?”
“他会伤害你,他是个花花公子,我早已派人揭了他的底牌,他上一任妻子比他大三十岁。”
“或许他喜欢老女人,”我停一停,“正如你,你喜欢年轻的女孩。”
他听到这句话,浑身毛孔竖起来,瞪着我,像是胸口挨了一刀,眼圈发红。
当时只觉得真痛快,他要伤害我,没料到我已练成绝世武功,他反而吃亏。
年轻的我,手中握着武器,便想赶尽杀绝。
“如果我恳求你,你会不会留下来?”
他,傅于琛,终于也会开口求人。我站起来,“我得去淋浴,盐积在皮肤上是件坏事,我且要去吃饭。”
“承钰!”
“你要我留下来干什么?过一阵子还不是摆摆手挥我去,不如让我开始新生活。”
“不是与他。”
“那与谁呢,总得有个人呀,你喜欢谁,保罗?约翰?马可?”
“你要怎样才肯留下来?”
“这话叫人听见,会起疑心,谣言越传越厉害,于你更无益,这像什么话呢,你我竟讲起条件来。”
“承钰,我没想到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只想离开你,忘记你。”
“你会回来的,承钰,请记得这只舞的名字。”
我喉咙干涸,握紧着拳头,看着他离去,生命有一部分像是随他消失,身体渐渐萎靡。
我与祖在一星期后前往纽约。
我们随即注册结婚。
当夜有一个女人打电话到公寓召他,他对我说:“对不起,亲爱的,我出去一下。”
这一去便是一个星期。
据祖的解释是,朋友同他闹着玩,哄他上了游艇,船驶出公海,他根本无法回来,除非游泳,但是他怕有鲨鱼。
我记得我回答:“那是个好故事,有没有考虑往荷里活发展?他们那里需要编剧。”
一结婚便成为陌生人。
但是祖对我有好处,他带我打入他的社交生活圈子,洗掉我的土气,对于纽约客来说,即使你来自金星,你还是一个土包子,他们没有公然瞧不起我,也没有正视我,我把握机会认真吸收。
袁祖康纵有一千一万个缺点,他不是一个伪善的人。
而且他是他那一行的奇才,他遵守诺言,助我打入国际行列,不到一年,我已是标格利屋的长驻红角,再过一年,我们飞到利诺城办离婚手续。
代价:大半财产不翼而飞。打那个时候开始,我警觉到八个字数目的金钱要消逝起来,也快似流水,同时也发觉金钱可以买到所要的东西,这笔钱花得并不冤枉,连自己都觉得现在的周承钰有点味道。
两年的婚姻我们很少机会碰头,我总是出差,他总是有应酬。有时不相信他记得我的名字,逢人都是亲爱的,没有叫错的机会。
渐渐觉得他那圈子无聊。都是些六国贩骆驼者:中华料理店老板,犹太籍诗人及画家,欧洲去的珠宝设计人,摄影师……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以及,吸用古柯碱。
袁祖康终于被控藏有毒品。
长途电话打到牙买加京斯顿,我在该城工作,拍摄一辑夏装,闻讯即时赶回去,一月份的纽约,大雪纷飞,寸步难行,立刻替他聘请最好的律师。
在羁留所看到他,他流下眼泪。
“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我叫他放心。
“你是个好女孩。”
“谢谢你。”
“你待我不薄,但你从无爱过我,是不是?”
我一怔。我们已经离异,没想到他至今才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祖,我跟你学会了很多很多。”
“你早已超越我们这堆人。”
我摸摸他的面孔,微笑。
替他缴付保释金,自有朋友来接他走。
独自返公寓,雪,那么大的雪,一球一球扑下来,简直像行经西伯利亚,叫不到计程车,只得走向附近的毕道夫酒店。
住一晚也好,已经太累太多感触,不欲返回冰冷的公寓再打点一切。
差三步路到酒店大门口,我滑了一交,面孔栽在肮脏的雪堆里,努力想爬起来,没成功,我暗暗叹一口气,要命。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强壮的手臂把我整个人扯离地上,我一抬头,救人者与被救者皆呆住。
“付于心!”我叫出来。
“阁下是谁?”他没把我认出来。
“是我,是我!”
他听见我声音,变了色,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开我脸上的头发与脏物。
“承钰!我的天,国际名女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他大笑,拥抱我。
我冷得直打颤,“一个人要沦落起来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进去才说好不好?”
“承钰!”他掩不住惊喜,扶着我走进酒店。
我借用他的房间全身洗刷,虚掩着浴室门,两人都来不及叙旧,我俩之间,像是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之事。
“你一定时常来纽约,为什么从不来看我?”
“你又没留下地址。”
“要找总是找得到的。”
“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也许我看错了袁祖康。”
傅于琛递给我一杯白兰地,我穿着浴袍出来。
他仔细打量我,在他眼光中,不难看到他已经原谅了我。我也朝他细细地看,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起他,意气一过,就后悔辞锋太利。
“婚姻还愉快吧。”
我没有说出真相,“马小姐有没有来?”
“她生意做得很大,比我还忙,很难陪我出门。”
我缓缓地喝着白兰地。
“这两年来,你过着快捷的生活吧。”
“是。”
“社交界很有点名气了?”
我讪笑,“没有基础的名气,今日上来,明天下去,后天又轮到别人。”
“可是我听说因你的缘故,现在每一位著名的设计师都想拥有一位美色模特儿。”
“是,全世界都有:土耳其、日本、伊朗、印度、肯雅、摩洛哥……很吃香。”他对这个行业的潮流有点心得,不外是因为我的缘故,“刚才,幸亏你把我扶起来。”
“如果不是我,也总会是其他人,没有人会看着一个漂亮女子摔倒而不扶。”
他还是老样子,非要把我与他的关系说成轻描淡写不可。
穿着他的维也拉睡衣,我同自己说,但是我碰见的,总是傅于琛,不是其他人。
“你的态度成熟多了。”
“老了,皱纹都爬上来。”指指眼角。
我俩说着漫无边际的客套话,关系这么亲密,却又这么疏远。
“我叫袁祖康来接你。”
“他不在本市。”我说,“衣服干了我自己会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苦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刚要分辩,酒店房门敲响,傅于琛犹疑着没去应门,我心中已经有数。
我说:“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我帮你打发如何?这上下怕你也已经没有心情了。”
傅于琛十分尴尬。
我去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红发女郎,披着件红狐大衣,一刹时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发,哪一部分是动物的皮子。
我取出一张针票递给她,说道:“他正忙呢,下次再说吧。”
随即关上门。
等了三分钟,红发女没有再敲门,我才放心的回座。
傅于琛忍俊不禁,用一只手遮住额头,不住摇头。
“我还是得走了。”拿起电话叫街车。
他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儿问:“这两年的生活,到底如何?”
我淡淡地回头问:“你是指没有你的生活?”
他转过身子。
“渴。”我轻轻说,“没有什么可解决那种渴的感觉。”
他浑身震动。
“为什么不叫我留下来?”
他没有回答。
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离开他的房间。
走到楼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太过疲倦,膝头忽觉无力,跪了下来。
还没出丑,身后即时有人将我扶起,“傅于琛。”我挣扎着回首。
不是他,这次不是他,他没有跟上来,我把着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
“小姐,你没有事吧。”
“没有事,谢谢你。”
乘搭计程车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买加那组人把电话打得烂掉,催我即时归队,吼叫不停,令人心乱上加乱。忽然之间我厌烦到极点,打开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开始吃。
不住飘忽流离的旅行,永恒性节食,紧张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撑不住。
填饱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中午来敲门的是傅于琛。
雪还在下。
他身上深灰色凯丝咪大衣的肩膊上沾着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个水渍。
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
“让我帮你的忙。”傅干琛说。
“我自己会得处置。”我说。
“这些律师会叫你倾家荡产。”
我燃起一枝烟,“我欠他这个情。”
“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这个人!”
“我们在一起曾经快活过。”
“这是离开他的时候了。”
“我们已经离婚。”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傅于琛,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离开纽约,跟你回去,你为什么不肯说?”
“我不能够。”
“那么不要管我的事。”
“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
“下午我要飞回牙买加,你要不要跟着来?”
“放弃袁祖康!”
我没有。
我们输了官司,他被判入狱一年,到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不得不告一段落。
祖叫我回家休息。
他忘记我并没有家。
他摸着我面孔说:“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但是我并没有救到他。
在这个期间,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别人手上,我吃得很多,开始胖,像我这种高度,添增的头二十公斤还不大看得出来,他们把四十四号的衣裳在背后剪开来迁就我尺码,但是我没有停止吃,心情坏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
终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
马佩霞找到我的时候,我肥壮如一座山。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因为肥人脾气都较好,所以也陪着她无奈地笑。
刚想问她,是否傅于琛派她来做什么,她却说:“我与傅于琛已分了手。”
她又说:“回来吧,回来同我住。”
“你们看到我气数已尽?错了,几年来我颇有点积蓄。”
“这样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她拧我面颊。
“你此刻可有男朋友?”我说。
“我们已订婚。”马佩霞说。
我一怔,由哀地说:“恭喜恭喜。”
“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没有新领域?”
我大笑起来,“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妇?”
“这些花这些巧克力,不见得是你自己买的。”
“这些人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哈哈哈哈。”
“有没有想过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时装有关的事业?”
“你又来了,一天到晚恨铁不成钢,你也是出来走走的人,明知这是白人的社会,咱们这些人能混口饭吃,不外是靠感觉新鲜,像一种玩艺儿,点缀点缀无所谓,打起真军来,哪用得着我们。”
马佩霞不出声。
“傅于琛说你干得出色极了,可是?”
“开到第十一家分店。”
“多好,简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则真还得让马佩霞赚钱。”
“听你说话,头头是道。”
“这是袁祖康的功劳。”
“你还念着他,我早听人说你有男朋友。”
“干我们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
“跟我回去如何?”马小姐说,“我用得着你。”
“我不想回头。”白兜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那么当休假,放完假再回头。”
“有什么好做的?”
“参加傅于琛的婚礼。”
我一震。
他又要结婚了。
我失声,“你为什么把他让出来?”
“十年了,缘分已尽,我太清楚他,不能结合。”
马佩霞声音中无限失落。
我呆了许久许久。
先是他结婚,再轮到我结婚,然后他又结婚,几时再是我?
“来,我们齐齐去观礼。”
“我太胖了,不便亮相。”
“那么节食,保证一两个月便可瘦回来。”
“婚礼几时举行?”
“六月。”
“好的,让我们回去。”
也没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积海,都不舍得扔。
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谈**个钟头生意,办货,做正经事,回来还做沙拉给我吃,只给我喝矿泉水,一边还帮我收拾。
“唯一值得留下来的,是那些封面。”她说。
我已饿得奄奄一息,眼睁睁看着我的宝物一盒一盒扔出去。
“这些,这些是不能碰的。”她指着一只樟木箱。
她记得,她知道。
我们投资了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给对方,有许多事,根本不用开口说。
傅于琛又结婚了。
这么精明能干的男人,却不能控制他的感情生活。
婚礼盛大,最令人觉得舒服的是,新娘没有穿白纱,她选一套珠灰的礼服,配傅于琛深灰的西装。
我跟马佩霞说:“样子很适意。”
她却有点醋意,“这种女子在本市现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学回来的事业女性。”
我一直没有同傅于琛联络,他明知我已回来,也没有主动约会。
自然,他要筹备婚礼,太忙了。
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总是企图拉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来作掩护。这么大的男人,有时像个小孩子。
他以为他安全了。
“新娘子叫什么名字?”
“叫傅太太。”
马佩霞说的是至理名言。
我们趋向前去与一双新人握手。
傅于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绍我认识,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太过愉快,又急急刹住。
傅于琛低头别转面孔,他的新娘诧异。
我们总是在婚礼上见面。
马小姐递给我一杯香槟,我推开,“加路里太重。”若无其事地连喝数杯黑咖啡。
趁马小姐与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着。
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么,仍然不能独立,仍然不能忘怀二十年前事与人。
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没做到。
我自手袋中取银白两色的帖子看,新娘有个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亚,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黄。
她的年纪与我差不多。
“你好吗?”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轻人。
“我知道是你,”他喜悦地说,“今天我运气特佳,我有预感。”
但我与他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已习惯这种搭讪方式,是他们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参加宴会,总有那么一个人,上来问:我们见过面,记得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纽约,华道夫。”他提醒我。
越说越远了,我茫然摇摇头。
“你跌倒,我扶起你,记得吗?约六个月之前。”
啊,那个晚上。
我点点头,傅没叫我留下的那个晚上。
“想起来了?”
真巧,舞池中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他们已经奏起音乐,我问:“跳舞?”
“让新郎新娘先跳。”
是是是,我都险些儿忘记规矩了。
等他俩跳完,我与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傅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继而与每位独身的男宾共舞,国际封面女郎,不愁没有舞伴。
他一个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点半便开始送客,音乐停止,曲终人散。
马佩霞过来微笑道:“没想到你玩得那么高兴。”
“我喜欢舞会,那时与袁祖康天天去派对,若问我这几年在纽约学会什么,可以坦白地同你说:去舞会。”
“我们走吧,”在门口与傅于琛握手,我祝他们百子千孙,白头偕老。
新娘子这时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时尚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她转头过去,“于琛,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请了周承钰?”
没待她回答,马佩霞已经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抢尽镜头。”
“我不是故意的。”
“你有意无意,我自信还看得出来。”
“看你,白白把丈夫双手奉送给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他。”马佩霞否认,“我很替他们高兴。”
“那位小姐对他一无所知。”
“那位太太。”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败了。
在门口,有车子向我们响号。
马佩霞喃喃地说:“狂蜂浪蝶。”
我停下脚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你要乘那个人的车子?”
我微笑。
她无奈,“记住,你还有五公斤要减。”
我不久便减掉那五公斤,并且希望再度恋爱。
前者比较容易做得到。
我正约会那个在华道夫酒店电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钦,上海人,家里做面粉业,学日本人做即食面,发了财。
为什么他们都有钱?像一位电影女明星说的,不是有闲阶级,哪会想到来追我们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打开画报,看看照片,读读新闻算了。
是我们身份的悲剧,召这样的人围上来,没有选择。
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较为老练,十分倾倒于我在海外的名气,时常骄之同侪。
如果有人说不认得,便讥笑那人说“当然,令郎的女友是电视明星”之类。
这时日本人做的化妆品预备打入西方市场,到处挖角,什么都要最有名气:摄影师化妆师及模特儿。一纸合同环游到西半球,再到东方,终于落在我手上。
因为出的价钱实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立刻起程,姚永钦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说,一张照片也许要拍一千张底片,二十个小时,而且人家规矩也许要清场,不准旁观。
他还想跟去。
在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面做招牌,我认为无所谓,却被合同广告公司剧烈反对,他们认为我的面孔比较适合鱼子酱。
姚家同广告公司闹得十分不愉快,还把我夹在当中,该公司便传出周承钰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风头的新闻,十分无聊。
许多原因使我坚拒姚永钦跟着我去东京。
压力之下,他向我求婚。
我笑,他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习惯了旁人对我俩一起出现时的注目礼,没有其他原因。
“回来答复你吧。”我说。
这次工作经验十分愉快。
胖过之后再瘦,皮肤有点松,幸亏摄影师手法高超,能够起死回生,不过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养,这份事业,也到此为止了。
这么快便这么老,可是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我还未真正开始?
以前替我拍照,他们说,只要有一只勃朗尼与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优差。
现在不行了,现在要选择角度,现在拍出来的照片要挑选。
可观性还是很强,但我现在不会坐在夜总会里随意让别人摄柏柏拉西。
日本人还是很满意。
看到一本杂志封面,问:“这是谁?”
“她叫小夜子。”
美丽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国玉,使外国人容易记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没有那样做,太太太太似江湖卖艺了,不过吃亏也在不肯妥协。
做这类型的工作,是不允许人有一点点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尽,去不远,被人批为自傲,不能广结人缘。
我长长叹息。
有没有后悔不听傅于琛的话,在大学中呆上十年?
没有。
这倒没有,我要的,不是文凭可以给我的。
本来化妆品公司只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历,拍得兴起,从头开会,十二张都给我一个人。
彼时化妆品颜色强调深红与粉红,豆沙色尚未上场,需要极白皮肤的模特儿。
我爱不释手,第一管唇膏,就是这个颜色。一向喜欢化妆品,皆因其色泽艳丽,女人没有颜色,还怎么做女人?
留在东京的时间比预料中长得多,回到酒店,也并不听电话,心里盘算,待我回家,姚永钦可能已经找到新密友。
他不住地送花与电报,声明如果第七天再没有回音,人也跟着来。
我一笑置之。
闲时与工作人员逛遍大街小巷,度过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欢日本,但不会对它颠倒,这块地方的人民动不动对别人的文化疯狂,大大打折扣,这样没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
生活能够这样正常,也出乎意料。
他们问我会不会留下来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见过纽约,袁祖康说的,一个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
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们的行列,那不行,始终我是标格利屋的人,否则不会得到这么大的尊敬。
第十天姚永钦赶到。
正逢我购买礼物回来,看到他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倒是比意料中欢喜。
他说他思念我,过去十天内并无约会其他女子,说得像是什么特别的恩典,对他来讲,真是不容易。
“工作还没有结束?”他问。
“明天最后一天。”
“让我们结婚吧,我来接你回去。”
“告诉我一个应结婚的理由。”
“世上男人长得比你高的实在不多,起码你在日本不会找得到。”
姚永钦就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以为浪漫便是一顿好的烛光晚餐,然后开了音乐跳慢舞的人。
母亲比我幸运,她还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们这一代,不但找不到负责的男人,连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绝无仅有。
有时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会享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确在这么做。
屋子里的家私用具都最最普通,街上随时可以买得到,粗糙的玻璃瓶罐才几块钱一只,杯子全不成套,已经不讲究这些细节。
唯一旧貌便是每天插花,只要是白色的香花。
莫非是反璞归真了,连男朋友都选性格简单,不大有头脑的,我这样嘲笑自己。
马小姐说,放一阵子假,让心灵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特地去纽约看袁租康,他很颓丧很瘦,握住自己的手不出声,他根本不似袁祖康了,体重减掉一半,头发也掉了一半,一年不到,他受了好大的折磨。
我忍受不住,站起来说:“我去找律师来同他们说话。”
他按住我。“嗨嗨嗨。”勉强地笑。
他告诉我他想念我。
我何尝不是。
“宝贝,你原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你很快便会出来,祖康,我们再结婚,我还没有老,我们可以再度大施拳脚。”
“我不知道,承钰,我生活荒唐,不是一个好丈夫。”
“但最低限度,你知道我的灵魂在什么地方。”我说。
他再度微笑,眼色中有一股不寻常的神气,使我有不祥的预兆。
“你就快可出来,我与律师谈过,不要担心,这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
我不响。
“你原不必这么做。”
“袁祖康,你老了,噜里噜苏只有一句话。”
“我会报答你。”
离开那里,我把身体靠在墙角,要好一会儿才透得过气来。
记得碰见袁祖康那一口,才二十一岁,只觉得他风流潇洒,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