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条狭窄的上山之道,唐一意带着柳云关爬了两个时辰,依旧望不见终点。
“累了?”唐一意微微缓了一口气,问道。
分明已是深秋时节,平日出门在外都要多着一件外衣,可耐不住上山的折腾,柳云关在这样的凉爽中竟还感受了一趟大汗淋漓。
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一把跌坐在地上,“还有多久才到?”
这问题在爬山途中他不知问了多少回,每回唐一意总说不清,只是含糊道“快到了”,这一句“快到了”便让他又多爬了半个时辰。
这次唐一意方才启唇,话音未出,就被柳云关截住,“别跟我说快到了。”
“这番当真是快到了。”
她将手抬起,往远处指去,秋风摇落了树叶,树干上只留下稀疏的叶片,那里的树枝密集的交叠在一处,掩映间有缕缕炊烟升起。
山之高,柳云关的目光再往上偏移一些,能看到一层薄薄的白云笼罩在山体外围。
“白云生处有人家”大概便是这么个意境吧。
他被这静谧之景吸引住了,直起身掰了根稍微粗壮的树枝,撑着往前走。
先前登山只顾着脚下的酸痛,一心只想着赶快到达目的地,低头赶路间竟错过了山间如此多的美景。
秋日虽无春之百花繁荣,亦无夏之绿叶葱茏,但有自己的趣味在。
山中的秋比低处的村庄来得早些,越往高处越早进入寒凉,不同树种的树叶已然褪去了绿色,换成不同程度的红与黄,整座山的色彩顿时丰盈起来。
这样看着,真像一片落在地上的晚霞。
“阿意,那是不是枫树?”柳云关对那几株树十分眼熟。
他认得的树没几种,这便是其中之一。
“是,再晚些时候它们便红成一片了。”
“层林尽染!”他不知为何想起这么一句诗来。
唐一意闻言,顿住了脚步,惊叹道:“柳大哥,你这失忆因祸得福啊,竟能说出如此生动的话来。”
“不是。”柳云关不能冒领这个夸奖,连忙解释:“这诗是我在书中见过的。”
“不知是何书?”
柳云关眉头紧蹙,犹豫了片刻,觉得即便是跟她说了,她也找不到书,最后摇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无妨。”唐一意跳到一旁的岩石上,让自己同柳云关一般高,而后拍拍他的肩,“你一定都会想起来的。”
“不过在此之前,你该认的字还是要认的。”半响之后她又补充道。
说起识字柳云关便觉得头疼,这里的字还真难认,构字毫无规律可言,或者说规律未曾被总结出来,他只能按着图画的形状来记字,图画都是由歪七扭八的线条组成,故学起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昨日方学,今日又忘了。
看着柳云关一副挫败的模样,唐一意大概也清楚了他的难点,但识字总归不是一蹴而就之事,唯有花费时日,脚踏实地。
秋天正是山中果实成熟的好时节,爬了一趟山,柳云关在唐一意的指示下,认识了众多新的果子。
“那生得像算盘上红色珠子的是山楂。”
“略微带点黄的是柿子,看来还没熟透,吃起来口感会是生涩的。”
“柚子。不知其中果肉是红色的还是白色的。”
“那个你该识得的吧?红石榴。”
……
唐一意很有耐心,见一株果树便向柳云关介绍一株,努力一点点保持住柳云关的兴趣。
毕竟真有人会觉得爬山废腿,因而提不起兴趣。
一路上见了不少成熟的果子,柳云关兴致冲冲地摘了满满一兜子,原先折下当拐杖的树枝不知何时早已被抛开,此时他正一口一口啃着山梨。
不知不觉中离炊烟处越来越近。
那是一个简易的木房子,外头还围了一圈篱笆。
隔着篱笆,柳云关看到了木屋院子中种着的菜。
山中土地贫瘠,木屋主人竟能在此种起菜来。
“季爷爷!季爷爷!”唐一意在篱笆外踮着脚呼唤道,声音在山间回荡。
这一嗓门下去,木屋很快有了动静。
季翰阳拄着拐杖,一下一下敲着土地出了门,“来了!”
“咦——”唐一意心中有些疑惑。
“唐丫头!”季翰阳难得见有人来访,激动不已,火速将篱笆上的小门打开了。
“好几年没见了,都长这么高了。”他拄着拐杖,围着唐一意转了一圈。
“对,好几年了。不过季爷爷精神气头还是很好。”
自打十年前她去了无度门之后,由于来往无度门与茫山的路途过于遥远,而自己又有未竟之事,一忙起来竟有三年多没来照看过季爷爷了,是她不对。
眼下看他精神十足,这些年想来日子还算不错。
“你这来就来,还带客人呢?”围着唐一意绕了一小圈之后,季翰阳终于注意到了柳云关。
“何止带了客?”唐一意指指柳云关的衣兜,“还带了礼。”
柳云关猝不及防被点名,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
“哈哈哈,唐丫头果真贴心,还记得我爱吃些果子。”
季翰阳年纪越来越大了,虽说精神气头不错,但身子骨是骗不了人的,近年来腿脚愈加不利索了,光是从木屋走向篱笆的这段路便耗了不少力气。
这些年在院子里种些小菜还好,能维持吃食,偶尔下决心下趟山赶集,都是今天下山,而后在山下歇息了一日,待到第二日才蓄住力气归来。
果树生得高,先前身子还强健时他能上树采摘,可如今是万万不敢爬树了,只能对着果树发馋。
他们俩送的果子正是时候。
“别站外头了,进来坐坐。”季翰阳将两人往屋里引。
进门之后篱笆又再次合拢,为院中的菜防护着。
木屋看着小,但进去之后竟还有三间小屋,屋中除了床榻和小桌之外,并无其他多余的物什,季翰阳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尝尝山中的清茶。”季翰阳拉开木椅,待三人都坐下之后,主动倒起了茶水。
柳云关端起手中的竹杯,在饮下之前先嗅了嗅茶水。
茶香清冽而微淡。
“山中不比其他,此地并无名贵茶种,唯有这朴实的大麦茶了。”季翰阳介绍了一番。
柳云关颔首,仰头一饮而尽,随即说道:“好喝。”
他说不出什么空前绝后、让人眼前一亮的评价,只能老实地说出心中的想法,这正如茶味一般朴实。
“哈哈哈,这小子不错。”季翰阳爽朗地笑了起来。
人年纪大了也不爱听那些恭维之辞,偏爱发自内心的声音。
唐一意被季翰阳的笑声感染,嘴角亦不自觉地上扬起来,一面笑一面环顾了四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问道:“豆子呢?”
虽然她已有几年未到茫山,但豆子应该还记得她吧?
“豆子?”柳云关有些摸不着头脑。
“唉。”论及此事季翰阳有些发愁,“半月前便不见它的踪影了,纵使平日太贪玩也不该至此。”
豆子是季翰阳四年前在山下小镇救出的黑犬,当时它身上布满了与其他犬只厮打留下的伤痕,他将它带回山上治疗了一段时日,本想放它归去,可它却不愿离开,于是便留下来了。
这几年豆子随着季翰阳起居,看家护院样样拿手,还驱赶了几只夜里欲来偷鸡的黄鼠狼,可未曾想前些日子竟失踪了。
起先季翰阳只当豆子贪玩了些,忘记了归家的时辰,可第二日仍未出现。
他拄着拐杖在山间搜寻了一番,仍未见它的踪迹。
“或许是找到了好人家吧。”季翰阳低头,“跟着我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木屋门前和屋内还保留着豆子的小窝,虽然找到好人家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但季翰阳其实还是希望豆子能回来的。
看季翰阳面上露着失望的神色,唐一意一面安慰着,一面剥好了石榴递给他。
这不递石榴还好,一递石榴季翰阳更想念豆子了,“它也喜欢吃石榴,每回都是我一边剥,它就蹲在我脚边等着尝上一口。”
“好好好。”唐一意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山参可还有?”
季翰阳常年居住在山上,本生计堪忧,但好在有着郎中的底子,识得些草药,于是便靠采挖草药换些微薄银子,才能买些吃食和衣物来维持。
茫山特产的山参,正是柳云关恢复记忆的必需草药。
季翰阳闻言思索了片刻,而后起身在屋中捣鼓了一阵,拿出一个小巧的竹框子,“前些年采挖还剩一些,只是不幸受了潮,眼下已经坏掉了。”
唐一意接过框子,里头的山参果真发黑了。
“不知何时是采挖山参的最佳时节?”唐一意问道。
她需计算好时日。
“正是当下。”
“那是再好不过。”唐一意面露喜色,“眼下急需山参,季爷爷可否为我们指明采摘的要点?”
看着竹框中发黑的山参,季翰阳叹了一口气,“唐丫头,单凭二位怕是采不着山参。”
“啊?”唐一意不解。
“山参埋在土中,不好辨认,而其成长需三到五年,近年来由于采摘得多了一些,新的或许还未长成。”
“那……今年想来是采摘不到了?”
季翰阳朝着豆子的小窝看去,道:“豆子随我采摘了几年的山参,若有它相助,二位或许还有采到山参的可能。”
他的双眼近年来愈加看不清事物了,若非豆子相助,他分辨起山参来也很吃力。
“看来还是得寻着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