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在狱中关押了几日,日日吵着嚷着要见徐明,但徐明终日忙于分配赈灾粮,抽不出身来。
他心中其实有些感谢这样的忙碌,让自己能够拖延和许明见面的日子,但眼下手头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他没有理由再不去见许明。
“徐明呢?我不是说了要见他吗?再不来我就绝食了!”
阴冷的牢狱中许明冲着狱吏大吼大叫,空荡的廊道里回荡着他的声音。
“徐明岂是尔等小人可以称呼的?要叫徐大人。”狱吏受不了他这死到临头还傲慢至极的态度。
“我要见大明!”许明偏不顺狱吏的意。
“吵死了,闭嘴。”关押在同一牢狱中犯人受不了了,捂着耳朵让许明闭嘴。
“你知道我是谁吗?凭什么让我闭嘴。”
这犯人已在牢狱中被关押了数年,不知今夕是何年,更不认识眼前之人,此刻用探究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许明。
眼前之人虽说蓬头垢面,但单看身上衣裳的材质就知前身不凡。
可管他前身如何,进了牢狱都只有一个身份:犯人。
“我告诉你,我与夏望县县令可是至交。”许明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接着说道:“徐明,你总听说过吧。”
“哼。”那名囚犯不屑,道:“徐大人两袖清风,岂会同你这种人搭上边?”
许明闻言怒了,转身扑向那名囚犯,两只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扭打起来。
场面开始变得混乱,廊道拐角的徐明听到许明关押的方向传来打斗的声响,再也没有办法避而不见,急忙奔向许明所在之处。
“住手!再打下去还能再押你们几个年头!”徐明大吼。
两人被他的气势震住,窝着一肚子气撒开了手。
“看吧,我就说我们是至交,他得知我想见他,这不就立马赶来了。”许明背对着徐明,语气中莫名有种骄傲。
“许明。”徐明在背后喊他。
闻言许明转过身来。
“大明,我们是至交对吧?”狱中只开几扇小窗,阳光穿过缝隙恰恰打在许明脸上,映得他睁不开眼。
徐明沉默地摇了摇头。
从许明强抢赈灾粮那一刻起他们便已经是敌人了。
“从何时开始我们不再是至交了呢?”许明在阴暗的牢狱中来回踱步。
徐明也很想知道,在许明心中他们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决裂的。
“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科举?就是那一年。”
第一年科举考试是许明心中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当他踌躇满志和徐明踏入考场的那一刻,当他饱含热情举笔写下每一个字时,他都曾抱有进入仕途造福夏望县百姓的期望。
他为自己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而高兴,哪怕前途未卜也无所谓,他只想实现儿时在田野边与徐明做的约定,甚至不惜反复科考,这次不中,下次再来。
放榜前一日他在田间同母亲收割稻米,两只手满是泥垢,远远地便能听见夏望县嗓门最大的王七在道路上大喊:“中了!中了!许明中了!”
“当真中了?”许明不顾满手泥巴的黏糊,拔起腿就往田边道路跑去。
“自然,我可是听县衙大老爷亲口说的。”
科举的皇榜从京都送来,先交由县衙,隔日方能张贴,王七机灵得很,京都送皇榜的差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悄悄溜进县衙,听到了县衙衙吏间的对话。
“这许明可真争气,榜上有名哈哈哈哈。”县衙大老爷笑开了花。
王七听到许明的名字也乐开了花,蹑着步子溜出了县衙,立马跑到田间将此消息广而告之。
“小明,此番榜上有名你家摆宴席可要邀请我去,这是我先得到的消息。”王七邀功道。
“那是自然。对了,榜上没有大明的名字吗?”他突然想起徐明来。
“县衙大老爷没说,八成是没有。”
无碍,无碍,许是县衙大老爷未曾仔细看,还没看到徐明的姓名呢。
许明就这么想着,脚下步子飞快,他要赶去徐明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两人在徐家门前的篱笆刚好碰上。
“小明你来得正好,我刚想去祝贺你呢。”
“你也听说了。”
“王七那大嘴巴,夏望县的狗怕是都知道你榜上有名的事儿了。”徐明打趣道。
“只是……”许明想起王七说没听到徐明榜上有名,不知如何启齿。
似是心心相印,徐明大致知道许明心中为难之处,他心中亦对此番科举结果感到失落,但不应在此时扫了许明的兴。
“许是他们还没看到我的名字,再说了,即便此番落榜,往后还有机会不是。”徐明宽慰许明道。
“此言不无道理。”许明点了点头,接着话锋一转,道:“我爹说明日杀鸡宰羊于家中设宴,你一定要来。”
这么重要的日子自然是要去的,徐明答应了。
许家为许明此次筵席费了不少心思,小院中装不下太多饭桌饭椅,只能往道路上延开。喷香的烤羊腿,鲜甜的鲫鱼汤,爽口的春笋……饭桌都快要放不下了。
“今日是何好日子?”县令照例巡视县中情势,路过许家时被门口筵席的阵仗吸引住了。
“自然是为了庆贺许家大儿许明科举榜上有名。”王七赶上前来解释。
“徐明榜上有名为何要跑到许家来摆宴席?”县令不解。
“大人听岔了,我说的是许明,不是徐明。”
“嗯?皇榜上写的就是徐明。”县令脸上满是惊讶。
“皇榜送到县衙那日,我分明听到你说的是许明。”
“可彼时老夫说的就是徐明。”
正在忙着筵席事宜的百姓围了上来,问道:“究竟是谁榜上有名?”
“榜上写的真真是徐明,且只有徐明。”皇榜一大早就张贴于官衙门前,只是百姓们忙着为许明庆宴,只有来迟了的人才亲眼看到了皇榜。
天大的误会,竟因为两人名字的相近闹出了这番笑话。
徐明和许明在屋中听到外边的动静,急忙出门了解事况,未曾想场面竟是这般的尴尬。
“无妨,大明与小明亲如弟兄,在许家设宴未尝不可,诸位继续备宴,今日不醉不归!”许父努力为尴尬局面收场。
“好。”百姓们闻言又重新拾起厨具,高兴地备菜。
吃谁的筵席都是吃,于他们而言都一样。
徐明刚想回过头安慰许明的情绪,一转身他人已消失了,整整一个晚上不见他的身影,而许家通宵达旦。
第二日许明再出现在徐明面前时红着眼晴,他跟徐明说,明年科举定要拼尽全力。
他以为许明对误名一事早已释怀,未曾想这竟成了他心中永久的结。
“科举好似一种诅咒,后来两次即便我废寝忘食苦读经书,可依旧是名落孙山。”
经历三次科举,许明终于对仕途感到心灰意冷,只能选了时下最不受待见的道路:从商。
“大明你知道吗?他们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都轻视我,说我心术不正才屡次科举失败,只能依靠贩卖小商货养家。”
“旱期我费尽周折从周边郡县收购粮食,只不过是提了些许价格出售罢了,他们就载声怨道,痛斥我在饥荒年间失了良心,竟还想着从他们的疾苦获利。”
“夏望县中从商的先者亦耻笑我,言我愚笨,说我不过是一科举落榜之徒而已,不配同他们一道从商。”
“故一听闻你要归来,我便连夜找上门去,谁知你是如此抗拒与我合作,我望你替我惩处那些目光短浅之徒,可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宁愿住一辈子那破茅屋也不愿与我合作换大宅子。”
“我没想到你徐明亦是这般目光短浅之徒。”
“我决定自己一个人闯出一番大事业来。他们不是不愿买我的粮食吗?那我便想方设法让他们只能买我的粮食,于是我劫了赈灾粮,如此一来他们求天不应求地不灵,眼巴巴地看着土地干旱,只能恳求我的施舍了。”
“你也听见了吧,他们说做官不如从商好,哈哈哈,做官不如从商好啊。”两行清泪顺着许明的脸颊往下滑,落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滴在了牢狱暗角的青苔上。
“小明,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苦,但做官亦不曾轻松到哪里去。”徐明长长叹了一口气,“未曾拥有的不见得便是最好的,何必为了获得他人认可赔上自己的前途?”
在京都奔走的六年里徐明经受风吹日晒,心中也有不同的酸苦,但他从不认为自己苦便可以随意欺压百姓。
“你又何苦派下人到县衙门前挑拨百姓的情绪?”这官当真是不好当。
许明闻言神色一滞,除了杀人劫粮以外,他最多只是在施粥时贬低徐明几句,从未派人到县衙处搬弄是非。
不过自己连杀人劫粮一事都能做出来,他怀疑自己搬弄是非也再合理不过。
“你可还记得儿时我们为何约好一同参与科举?”徐明突然如此问道。
许明回想起儿时在田间拾稻穗的日子,是他先提起的不再让夏望县百姓受饥馑之苦,可他却越走越远。
“好好吃饭吧,以后可能再也吃不上夏望县的稻米了。”徐明将手上提着的饭笼打开,里面是一大碗满满的米饭,配着一些小菜。
分配完剩余的赈灾粮之后,徐明挨家挨户地寻求夏望县土生土长的稻米,费了好大的劲才收集到这一碗。
许明劫粮杀人之事罪行重大,皇帝得知后怒不可遏,下了圣旨要将许明押回京都严加审问,明日玉展就要带他走了,这一去,绝无再返夏望县的可能。
“儿时的约定便交由我一人来完成吧。”
“是我对不住儿时的自己了。”
许明一口接一口地将米饭往嘴里送,和着眼泪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