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春涧中时有鸟鸣回荡。幽州的几多贵族相聚在城郊山下河渠旁,由幽州刺史长子独孤珩牵头,于竹篁里设宴。
在定北侯家的二位小姐热情相邀下,黛云软假意推诿一番,到底还是去了。一来,她的师傅高春阳也应邀在列,就算她坐在男宾席,她也不必担心闷坐着尴尬;二来,在幼年时这种吟诗作赋、摆宴畅饮的热闹聚会为父亲所钟爱,她也想一探究竟;三来,若真能赛出些风采,有助于她这“远山公子”名号的传播。
黛云软明白现如今的自己渺似沧海之粟,又微如天地之蜉蝣。她从不强求这一生非要再遇到那个人,但冥冥之中就是觉得,自己主动一下,努力一把,有朝一日被他看到的几率就会大一些。
阵阵山风时不时吹拂,带动青翠密竹上的雨露纷纷洒洒。不惧衣带欲湿,只管把酒临风,处之怡然。黛云软列坐其次,安静吃着侍者们端来的果酒,并不过分张扬。倒是对坐的妖娆美男,频频投来暧昧打量的目光。那人长眉若柳,身如玉树,通身的华贵气派。
坐在隔壁的高春阳看出自家爱徒被盯得颇有些不自在,朝她打趣道,“这是帝京大长公主崇慈公主豢养的面首柳生绵,想来是在替大长公主物色新的男宠呢。”
黛云软小脸一慌,“师傅可别拿徒儿打趣。”
“怎么?你难道还不想吗?跟着大长公主吃香的喝辣的,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多少人求之不得,只可惜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宋才潘面。再说,你不是总念叨着有机会一睹京华风光吗?现在机遇可不就摆在眼前。”
“徒儿不过蒲柳黄茅之质,为人又木讷愚钝,大长公主哪里会瞧得上我?何况徒儿是只知足的饮河鼹鼠,没有什么青云之志。此生不求大富大贵,惟愿得一心仪之人,携手云游四方,做对逍遥散仙,就足够了。”
黛云软心底嘀咕,就算她想当以色侍人的面首,性别也不允许啊。想罢,又正色问,“不过,大长公主在帝京,这柳生绵来幽州干什么?”
“为师也不大清楚。只晓得崇慈公主府内有二三十面首,天天争风吃醋,比肩历代帝王后宫之精彩。柳生绵虽受宠多年,但自去年一位叫楼残雪的新人入驻大长公主府上后,恩宠就不似从前了。”
难怪话本里总有言,这世间从来都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黛云软再对上柳生绵那双眼睛时,多了几分怜悯和同情。
方才还姿态优雅,神情慵懒的俊美郎君突然怔住——对面的眼神...好像在可怜我?
烟岚云岫间,峰峦雄秀下,林间凉风不消酒酣耳热。众人高谈阔论,丝竹并奏,不知不觉时已过半。
女眷席上的王知娟见三五贵女时不时偷瞄自家带来的宾客黛公子,很是得意。然后毫不吝啬地夸耀起了黛远山的才学。就连贵女中的典范王知蔚也款款起身,有意请黛远山就此情此景为大家即兴一番。
独孤珩见状,对那跟着王家姐妹同来蹭酒喝的小白脸更生敌意。独孤珩刚到及冠之年,父亲乃现任幽州刺史,堂姐贵为当今皇后,大伯享国丈之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放眼整个幽州,他自认这般镶金的身份,无人能及。可偏偏那定北侯家的嫡长女王知蔚不识好歹,居然无意嫁他。尤其此刻,她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别的男子表露赞赏之意,简直不把他这个未来夫婿放在眼里。
见黛远山在推脱,独孤珩起身嗤笑道,“这位公子以前怎么不曾见过?方才听王家三小姐说你才占八斗,一身学问,现在却如此唯诺推诿,莫不是惧名实之不符?”
陆骞沿河打马而来。他今日休沐,本要去寻他那预备小佐吏的下下围棋,却听门童说黛远山一大清早就出城去参加暮春之修禊了。他原想打道回府算了,可驰骋的方向不知不觉中偏离去了城外。
他才到,就撞见独孤珩仗势欺人。陆骞正要上前为自己的小弟出头,却巧黛云软缓缓起身对着独孤珩拱手作揖,“在下黛远山,不过无名之辈。”语气不矜不伐,不卑不亢。
然后又朝王知蔚和她身后的王知娟道,“多谢大小姐和三小姐抬爱。小生原也不敢班门弄斧。但千金难买美人笑。若是小姐喜欢,小生就斗胆献丑了。说来也巧,前不久小生正好得幸拜于高阳春大师门下,得益于师傅的指导点拨,将之前谱的拙曲重新编创,今日趁这个机会,正好请在座各位雅士文人帮忙品鉴一二。”
王知蔚看陆骞来了,心下欢喜。眼含秋波,却不敢多与他对视太久。生怕被有心人看出个好歹......
黛云软说罢,向高阳春借了古筝。古木阴中,浮云蔽日,悠扬潇洒的琴音似青石上的淙淙流水,穿透林间,响遏行云。连山腰拄杖行走的僧侣也忍不住择一处石亭歇脚纳凉,轻轻闭眼聆听。
前半段时,耳边仿佛再无车马喧嚣,只有恣意无拘束的清风伴随着曲声,呼啸着掠过山头险峭的崖壁,又穿过幽深的林间,最终婆娑绿影时,拂过面颊,吹动耳发。如此声籁俱清,意境闲远,在尘世沉浮的那颗疲惫的心也跟着恬淡安宁了起来。
而后半段,施弦高急,玉落珠盘,让人仿佛一跃置身山峡之上,眼前是一轮寂静的孤月,而身下却是鲸波怒浪在拍石击水,似有满腔悲怆,无处痛诉,急欲脱缰……
曲终,余音回荡在山涧,久久不散。许久过后,竹间叶露击入酒觞之中,屏气息声的众人才慢慢回过神来。霎时间掌声四起...连绵不绝。连那独孤珩都差点忘情地举手叫好。
“这首曲子叫什么?”在座有仕人追问。
“名为《思君不见下渝州》。小生为纪念外祖母年轻时与友人们畅游三峡的经历,特谱此曲。”
这时,在场另一位名士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出列问道,“公子方才自称远山,敢问公子今年开年可去过恒山翠屏峰?”
黛云软有些诧异,“这位先生...怎么知道?”
“黛公子可在那翠屏峰的尼姑庵内题词留字了?请问你还记得写了什么内容吗?”这年头最不缺遁名改作、沽名钓誉之辈,所以此人谨慎考问。
黛云软还审慎不出对方好坏,身后的陆骞却大概明白了所以然,想来这小家伙要崭露头角了。他上前一步,站在黛云软身侧替她答道,“他在庵内题匾,写的是‘翠屏云蔚’四个大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我亲眼目睹的。”然后又用胳膊碰了碰她,“对了,你不是还在墙上写了一首词,叫什么来着?”
见陆骞予自己一个可靠的微笑,黛云软才放心道,“《菩萨蛮·翠屏横绝古今月》。”
得到确认,那位提问的名士大喜过望,“黛公子与恒山上那位题壁的远山公子果然同为一人啊!正所谓下马先寻题壁字,出门闲记榜村名。在下半月前路过恒山附近的城镇,偶然听到书院学子们在诵读公子你的词,一打听出处才知道,原词题在翠屏峰尼姑庵墙垣上。虽然有要事在身,但不去一探究竟,总觉可惜,遂同友人相约,共同驱车上了恒山。到了尼庵才发现,公子不但文采风流,书法更是一绝。”
下一章,云软被发现是女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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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