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孙二针不姓孙,而姓陈,陈家在杭州算是小有名气的杏林之家,陈父平生最得意之事,不是在自己的带领下让陈家成功跻身杭州地界药堂前三名的位置,而是自己老年得一贵子,足以继承陈家的衣钵,光耀陈家在杏林界的门楣。而他这个老来子就是后来的孙二针。
孙二针天分极高,在医道上一点就透,一说就通,可谓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他六岁就背下了好几本医书,认识了大部分的药材以及使用方法,八岁认脉,十岁就开始给人开方子,十五岁就出师了。这些,都让陈父深觉陈氏医术一道真正有了传人,至于他哥哥孙一针嘛,在他看来,老大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医者,算不得传人。而小儿子桀骜不驯,脾气坏,好得罪人等缺点,被陈父主动忽视了,结果最终酿成了大祸。
三年前,当地一个蒙古贵族得了急病,宣陈父去看病,结果一去不回。因为那个蒙古贵族得的是肠痈,很急的那种,结果才施针到一半就死了。那个蒙古贵族的儿子觉得是陈父把人治死了,当场就打死了陈父,为父亲殉葬了,孙家连尸体都要不回来。接到这种噩耗,陈母一口气没上来心脏病突发也跟着去了,好好的一个家瞬间死了两个人。
一般情况下,汉人碰到这种事情,就算是自己倒霉了。蒙古人是一等人,杀把个汉人,也最多是交点钱完事,汉人惹不起,也不敢惹。但是当时的陈二针觉得为人子最重要的是为父尽孝,父亲含冤被杀,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脾气一上来,就想报仇,而且说干就干,都没和孙一针商量。他先是打听到了杀死他父亲的蒙古人是谁,然后配了一剂药,不知道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把人给药倒了,七窍出血,大小便失禁,虽然最后命是救回来了,但是人却废了,下半辈子都得瘫痪在床,再也站不起来了。
后来,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麻烦的陈二针在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他家的医馆被砸了,大哥一家被莫须有的罪名下狱了,自己也被几个兵油子痛打一顿,折断四肢扔到大街上要饭。那段日子真真是求救无门,官府不理,亲友不帮。就像猫捉老鼠,玩够了才会吃掉一般,对方就是要让他慢慢体会人被废掉,绝望到死的痛苦。要不是他爹曾经救过的一个蒙古贵族心存一丝善念,又和打死他爹的蒙古人是死对头,把他们一家捞了出来,秘密送他们出了杭州,恐怕当时全家都得交代了。
最后,他们一家辗转到了来安,隐姓埋名,改从母姓姓孙,本以为挂靠个药堂,安安分分做自己的大夫就能一切风平浪静,却没想到找事的来了。孙二针阴沉着脸说:“十五天前,苦柳巷子一户姓沈的叫我前去问诊,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妇人,见了面却没让我诊脉,反而笑嘻嘻的说:“陈大夫,别来无恙啊,杭州一别,得有三年了吧。”
“我姓孙,不姓陈,夫人怕是认错人了。”心里虽然吃惊至极,但孙二针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反驳道。这是个他不认识的汉人女子。
“哎呀,这么快就忘记了,扎木赫大人到现在可还在床上躺着呢。”女人摇了摇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缺了口的朱红色小瓷瓶,放在手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而一看到那个瓶子,孙二针心里只浮现了两个字——“完了”!
孙二针道:“我当时就想,完了,仇家找上门了,因为那个小瓶子是当初给那个蒙古贵族下药时用来药装的瓶子,缺口都一模一样。她是谁?又怎么会有这个瓶子,我当初早就扔了啊!”
看到孙二针那难看至极的神情,那女人轻声一笑:“在杭州呢,陈大夫还为奴家诊过脉,当然了,奴家带了围帽,您不认得我也是情有可原的。凭着这个交情,我也不想太为难您,只要您为奴家做件事,我就当你是真的孙大夫如何。”
“夫人到底有什么事,直说就是,别跟我打机锋。”孙二针沉声说道。这是个汉人女子,不是那蒙古族的家属,但是她能拿到这个瓷瓶,说明她和那蒙古贵族有一定的关系,她到底是谁!
“好,爽快!”那女子似乎知道对方一定会答应,又是得意的一笑,问道:“三天前,你是否去郭家二房大爷家里问诊,是一位小产了的夫人。”
“是又怎样。”
“呵呵,很简单,明天你去复诊,方子照常开,不过实际抓的药里我希望加点这个东西。”那妇人将一个小纸包递到他手上。
孙二针打开一看,竟然是王不留行!小产的妇人如果吃了这个,就算死不了,也会落得个终身不孕的下场。
“不行,这是害人,那位妇人本就极虚,如果吃了这个,说不定会流血不止,很危……”
孙二针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女子就冷笑了起来:“孙大夫,现在你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扎木赫大人以为你们一家早就死了,你说,如果他要是知道你们还在这里如此滋润的活着,他会干出什么我都不敢想象呢。想想你的家里人吧,听说你那大侄女也十四岁了,我从杭州来时就听说了,扎木赫虽然人不能动了,下面那玩意儿可还好着,最喜欢玩弄这种青涩的女童,啧啧,他府上可是没几天就会抬出去一位,想想都可怕呢!”
就这样,孙二针被迫答应了抓药的时候动点儿手脚,但是他坚决不肯放会置人于死地的王不留行,只肯用水红花子这种相对温和的药材,否则他宁可鱼死网破。那女子看实在是说不通,确认了水红花子的药性后,才勉强同意了。
“不对啊,为什么他们会如此折腾,如果想下药,直接买通下人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让大夫……”听孙二针讲完了这些,孙一针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二弟是被逼迫的,可不解的地方仍然很多。孙二针也点了点头,这也是他不解的地方。
“这个问题你们现在不必知道,原因我已经清楚了,但是并不能抵消我受的伤害不是吗?我可是吃你们的药吃了这么久,如果始终没人发现,是不是还没等出月子就会死掉呢?”李归宁终于将整根线都穿了起来,自己的事情一会儿再处理也不迟,先把这个“高手”收服了再说。
没错,李归宁准备把这两个孙大夫和自己“绑在”一起!这可是得个风寒说不定就会死掉的古代,有个医术靠谱的医生跟着会安全很多,虽然孙小大夫是个能药倒蒙古贵族的猛人,可只要医术不错,有良心就成。
“这决不会!之所以我最后选了水红花子,就是之后再服用当归、党参一类温补的药材就能慢慢养回来,我还想等事情过了再给夫人改药方的。”孙二针一副我医术好我怕谁的样子,似乎尾巴都翘了起来:“那个王不留行才是真的狠毒,真要吃了这个,重者血崩,轻者终身不孕!”
“住口,错了就是错了,还敢狡辩!”孙一针猛的站起来,大声训斥道。之后,他转过身对李归宁说:“陈夫人,总归是我们不对,如何补偿还请夫人直说,我们能做到一定没有二话。”说了这么久,他也看出来了,这个郭家夫人并不是真要追究他们的责任,而是有所图,至于图的什么,希望不要价值太高才好。
“孙小大夫,你的苦衷我都知道,但我也是一个小女子,真要是被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可如果最后我无法生育,你让我一个连儿子都没有的弱女子在这深宅大院如何过活啊……”李归宁挤出几滴眼泪,做出一副愁苦的模样,开始打感情牌。她知道,对孙二针这种桀骜不驯但是良心未泯的人,不能一味逼迫,卖卖惨说不定效果更好。
果然,听了她的话,孙二针也没了那副得意的神色,起身郑重的向李归宁行了个礼,道:“不论如何,是我不对,还请夫人原谅,一会儿我再为夫人把脉,写一份新的药方,夫人按时吃七天,之后我再为您把脉,一定让夫人恢复如初就是。另外,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那这里先谢谢你们二人了。这样吧,我先说说我的请求,你们听听看,不行再商量。”李归宁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和刚才拿出药渣的样子完全不同。而赵嬷嬷在一旁听了许久,发现夫人好像不想追究他们的责任,有些着急,但是看到李归宁制止的眼神,也就没有出声。夫人小产后变了好多,不过这种变化是自己喜闻乐见的,不再懦弱胆小的夫人真让人喜欢,以前那个夫人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自己帮衬起来实在是操碎了一颗老心呦……
看两个孙大夫都点了头,李归宁又说:“我有两个要求:第一,希望你们能跟我签个契书……”看到二人神色大变,又连忙解释说:“不是那种卖身的契约,大概就是优先给我问诊,另外我有什么药品方面的需要,尽量给我提供的契约。”
听了她的解释,孙一针送了口气,道:“您是说那种签约大夫的契约是吗,这个没有问题。”之后,他还向李归宁解释了两种契约大夫的区别。其实很多大户人家都有专门熟悉的大夫,只不过有的大夫是直接住在了府里,好处是雇佣金多,再也不用担心以后的生计,坏处是从此只能给主家看病,不能再出去问诊;而另一种,则是不喜欢绑定一个主家的大夫,会继续出来坐堂问诊,主家有事再上门,这种雇佣金少一些。
听了孙一针的解释,李归宁就问,“如果主家搬迁,大夫是不是也要跟着走呢?”
“如果是第一种,主家搬了,大夫是一定跟着走的。第二种嘛,一般不会的,看情况而定,如果大夫觉得想换个药堂,也是可以的。”
“你们倾向于哪一种契约呢?”李归宁明白了,第二种是可以商量的,如果出价高,大夫也有可能跟着走,但是古人讲究故土难离,一般不会轻易搬家。
这次孙二针先说话了:“当然是第二种了,第一种,哼,那还叫大夫吗?”在他看来,医者只有不断跟病患接触,才能丰富自己的经验,提高自己的医术,进而才能有新药方和新药的出现。第一种大夫一直在府里住着,一年到头能面对几个病人?再好的医术也废了。你没看那些有家养大夫的人家,平时有个小毛病也就算了,万一有个疑难杂症还不得去药堂请大夫。
李归宁点了点头,十分同意他的话。作为一个曾经的大夫,她太明白这一点了。为什么省级三甲医院被人挤破了头,乡镇小医院却无人问津,就是因为病患都往大医院跑了,大医院的大夫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说句不好听的,练得多了技术自然好。而小医院的医生见得病例少,自然经验就少,技术也不容易提高。
想了想,李归宁说:“我其实很希望你们跟我签第一种,但我知道这不太可能,咱们可不可以签第二种,但是做点改变,加一条,如果我要离开这里,你们能否跟我一起走?”
“夫人,你……”赵嬷嬷忍不住出声了,离开?夫人能到哪里去?
“嬷嬷,我一会儿再跟你说好吗。”看着李归宁恳求的眼神,再加上有外人,赵嬷嬷也知道不是说这个时候,只能按耐不提,但是神色间多了几分焦急。
没错,李归宁从认命了只能留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决定离开郭家,只是在一切都没安排好之前,她谁也没有告诉。
“这,这……”孙一针有些犹豫了,好不容易摆脱了流亡的生活,这才安定了多久啊,听这个夫人的意思,又要走吗?
“哥,恐怕我们不走也得走了,你不要忘了那个沈宅的女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对我们的事情那么清楚,如果继续留在来安,早晚还会被她威胁的。”孙二针接话道。他觉得这个郭家夫人不是坏人,看看那些药渣吧,那么大的把柄在手上,却没有逼迫他们,比沈宅那个女人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孙一针沉吟片刻,对李归宁说道:“此事可否容我等回家商量一下再给您答复。”
“可。”李归宁点头,签契约是大事,她也不想强人所难,自己不是中医也不懂中药,还有孙二针那个臭脾气,万一逼急了给你来一剂药,就跟那个蒙古贵族一般,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好吗。
“那我再说说第二个要求,这很简单,等两位大夫出了这个门,就当正常问诊一般,不过如果有人问起我的病情,就说很严重,重到……就是无法生育的那种严重,之后还要请两位孙大夫配合我演一出戏。”李归宁自嘲的笑笑,刚才听了孙二针对王不留行的解释,她大概知道那个沈宅的女人本来想让自己因小产休养不当直接病亡的,但是由于孙二针的不配合,换了一味药,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保不齐那女人还会用什么别的手段。
“这……好的。”别说孙二针了,就是孙一针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哪有女人主动说自己不能生育的,这种事打死也不能承认的吧。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们家自己的麻烦事儿还一大堆呢,仇家已经找上门了,是跑路还是硬抗得回去好好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