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硬是将黑夜染上薄雾般的白。
官道上传来响动,只见一人为首骑马在前,身后跟着辆朴素却宽大的马车。车轮从泥泞不堪的地上碾过,十分艰难地前行着。
为首的男子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腰配黑色长剑,身躯十分矫健挺拔。
他身后的马车上坐着个和他一样打扮的人,正十分聒噪地抱怨:“万江啊万江,我就说今夜有雨,你偏不听,非要连夜赶路,你看把我淋成什么鬼样子了!”
听声音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嘴上抱怨着,语调却很明快。
为首的男子便是万江,他一动不动坐在马上,根本不把对方的抱怨当回事,只顾盯着前方道路。
“宗主你瞧他,简直比死人还没劲!”少年继续抱怨,马车内忽传来一道极为温和清润的声音:“流儿,别闹。”
“好罢好罢,看在宗主的面子上且先让你清净清净。”卞流儿努努嘴,孩子气地甩了下缰绳,惹得车内的人勾起嘴角。
“有人!”万江忽地勒住马,警戒地望着不远处。
卞流儿收起嬉笑,毫不含糊地跳下马车,朝万江注视的方向走去。
“我的个妈呀!”卞流儿惊叫一声。
万江皱眉,拔出剑问:“什么情况?”
卞流儿盯着树下的人看了片刻,抖着嗓子说:“这里有个死人!”
万江跳下马,走到卞流儿身边,和他一起打量横躺在雨中的女子,默了默道:“没死,还有气息。”
“怎么办?”卞流儿抹了把脸上雨水,问道。
万江顿了顿,转身朝马车走去,隔着车帘禀告:“宗主,前方有名女子晕在树下,身上有伤,还请宗主定夺。”
垣崇轻敲车壁,万江马上掀起车帘,“宗主请看,就在前面。”
隔着雨幕,能隐约看到女子躺在泥水里,衣袖残破不堪,身上好似还有血迹。
垣崇垂下眼,吩咐道:“放她一人在此怕会丢了性命,小心些抬到车里来。”
卞流儿听了立刻将人打横抱起,边走边嘀咕:“这么轻,怕不是饿死的罢。”将人放进车内软塌上,继而嫌弃地说:“宗主,她把你的床榻都弄脏了。”
垣崇不理他,拨了拨暖炉里的炭火,又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女子身上。
“非礼勿视,流儿,我与你同去外面坐。”
“那怎么行!”卞流儿拦住垣崇,“她本就该在外面淋雨,怎么能因为她而让宗主受委屈!您就坐在车里,不瞧她不就行了吗?”
万江也道:“宗主您万不可淋雨,玉娘子知道会罚我和流儿的。”
垣崇只好作罢,嘱咐道:“那便快些赶路。”
马车再次行驶起来,垣崇眼观鼻,鼻观心地正襟危坐,不曾多看一眼。
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忽然停下。
只听外面万江厉声喝问:“何人拦路?”
“这位郎君来时可见过一貌美的小娘子?那是我家女郎,我特来寻她回家的!”
万江警惕地打量面前撑着伞的男子,心道这人一双邪气的丹凤眼里全是凶光,口中谎话连篇,绝非善类。
他方要喝退对方,垣崇掀起车帘来,隔着老远向拦路的九冬道:“不曾见过,烦请让路。”
九冬眯起眼,见垣崇身穿皓白丝袍,腰束玉带,头戴银冠,正清冷俊俏地盯着他,全然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顿时觉得不好招惹。
万江的手已按在剑鞘上,九冬见了,利落地作揖道:“贵人勿怪,小人这就告退。”
马车行出一段距离后,卞流儿悄声问车里的垣崇:“宗主,万一那人真是她家人呢?”
“不会。”垣崇缓缓道:“那男子说她是自家女郎,语气却极为轻佻,毫无敬意,正是自相矛盾。”
卞流儿恍然大悟,“还是宗主聪明!”
万江没忍住发出一声轻呵,卞流儿立刻拿马鞭指着他的后背质问:“你笑什么?”
“我有吗?我没有啊。”万江装糊涂,“该不是雨太大你听错了罢。”
“料你也不敢惹我,哼!”
卞流儿的脾气实在像个孩子,阴晴不定,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万江是个话少的,但也会忍不住逗他。
垣崇原本在闭目养神,听他二人谈话便睁开眼,问道:“行到何处了?”
“回宗主,还有五十里便到白鹭津。”
白鹭津是沟通南海、苍梧、始兴三郡的重要官渡,但凡往来三地者皆要从此处乘船启程,到了地势平坦处方可走陆路。他们一行人加紧赶路正是怕白鹭津因雨大而封渡,看雨势没有停歇的征兆,再开渡口怕要数日之后。
垣崇从车窗处向外望,只能看到漆黑的夜和瓢泼的雨,其余皆是模糊的影子,既绰约又鬼魅。
他有些沉浸地望着,连衣襟被打湿了也未在意。
“冷……”
软榻上的人发出一声抱怨,垣崇这才放下帘幕,背对着她道:“抱歉。”
昏睡的宋杳音瑟缩着不停颤抖,脸颊烧起两朵红云,不时发出难受的梦呓。
垣崇进退两难,终于看向她,手在她的额头上方停了停又收回去,从怀中掏出一块玄色丝帕,覆到她额头上,这才伸出手去,隔着帕子试了试她的体温。
雨是不会停的,还有五十里便到白鹭津,玉娘子定在那里等候……垣崇默了默,要卞流儿停车。
万江骑马靠近,问道:“宗主有何吩咐?”
“这还用问?咱们赶了半夜的路都没休整,宗主自然是饿了。”卞流儿翻着白眼,笑话万江是个榆木脑袋。
垣崇掀开车帘,解释道:“找家农户休整片刻,这位小娘子发了高热,再受颠簸怕是不好。”
“那怎么行!”卞流儿开始急赤白脸,“咱们与玉娘子约好了明日返家,若耽搁了怕是又要惹她老人家担心,这人不过半路捡来的,哪儿就那么金贵?”
万江虽没开口,却皱着眉,想来也是不太赞同。
“救都救了,怎好半路出差池,与其如此,倒不如不救。”垣崇放下车帘,显然心意已决,不容反驳。
万江和卞流儿对视一眼,俱是谨慎地闭了嘴,开始仔细寻找过路可有能落脚的人家。
如此寻了片刻,马车停在一尚算整洁的棚户前。
万江下马前去敲门,敲了许久才有人来,是个腰背佝偻的白发老汉。
老汉很是谨慎地拿脚顶着木门,压着嗓子问他们有什么事。
万江先是行礼,而后说道:“夜雨太大,想借您的地方歇歇脚,还请行个方便。”说完递过去一颗碎银。
老汉颠颠碎银,痛快地把脚挪开,一边做出请进的姿势,一边高喊道:“老婆子,起来烧水煮饭啦!”
卞流儿负责将昏迷的宋杳音从车上搬下来,搬人的时候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因为生气而把她摔到泥里,忍了又忍才算心平气和地将人放到了竹床上。
进了屋,垣崇又拿出一颗珠子,“婆婆,她发了高热,烦请您给她擦擦身;我这里有退热的药丸,麻烦您帮忙喂她吃下。”
那珠子成色极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老妪将珠子推回去,只收下药丸,惶恐道:“银子已给多了,怎能再拿郎君的宝珠。”
垣崇便收起珠子,出了卧房,到火炉旁坐下。卞流儿正烘干衣裳,见状想要起身,垣崇示意他不必如此。
因有方才的不快,卞流儿不敢再放肆,十分安静地坐在一旁摆弄衣裳鞋子。
“怎么不说话?”垣崇靠在墙上,斜睨着他。
卞流儿穿好鞋,颇为委屈地说:“怕您嫌我烦呗。”
垣崇笑叹一声。
“宗主不要与他计较。”万江喂完马进了屋,告罪道:“是属下考虑不周,本不该逞强行夜路。”
“罢了。”垣崇闭上眼,轻声道:“都先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农户家只有一间卧房,让宋杳音占去了,主仆三人只能守在火炉旁打个盹儿,很难睡得踏实。
垣崇本就少眠,在这样的环境下实在不能入睡,只是在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卧房的门开了,应是那老妇人收拾好走了出来。
“好俊的小娘子呢,不知为什么手上全是伤口,胸口还有黑青的脚印,瞧着怪吓人的。”
“你管为什么,烧退了没有?可别出了事。”
“好多了,只是有件怪事……”
“啥怪事?”
老夫妻均压低了声音,可垣崇自小习武,耳力很好,想听不见也难。
“她后背有块胎记,瞧着像鸟,可又比鸟多了个大尾巴……还没见过谁的胎记能长得这样好看的。”
“个没眼界的,这有啥稀罕?老子当年还见过长得像屎的呢!赶紧做饭去,郎君醒了没饭吃我拿你是问。”
脚步声转到了后院,垣崇睁开眼,见天边泛起蒙蒙青色。
万江彻夜未睡,谨慎地守在垣崇身边,见他醒了,轻声道:“宗主可要喝水?”
垣崇点头,耳听得卧房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起身推门一看,见原本昏迷的女子正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万江见自家宗主不动,只好走过去将她扶起,扶的时候还有些胆战心惊,唯恐碰到宋杳音的一根头发。他几乎用指头将宋杳音从地上捏起来,然后颇为嫌弃地扔回了床上。
宋杳音只觉得骨头生疼,强忍住没哼唧,头晕眼花地道了谢。
垣崇目光躲过她裸露的手臂,转身向外而去,“婆婆,可有不用的家常衣裳给她换上?”
“有的有的,全是缝缝补补许多回的,只怕女郎嫌弃。”
正在厨房喝水的卞流儿不屑道:“她个半路捡来的,有衣服穿就不错了,还敢嫌弃?”
“流儿。”垣崇无奈地训他一句,“女子最重名节,怎能如此出言不逊。”
老妪见贵客不悦,慌忙道:“郎君别生气,我这就去找。”
“有劳。”垣崇露出笑容,行了一礼。
卞流儿知道自己这张嘴惹人嫌,从昨晚到今晨才几个时辰已不知惹了多少祸。
见老婆子走了,赶紧十分狗腿地端着茶水献殷勤,“宗主喝茶,这破地方没有茶叶,这些可是我顶着风雨去马车里翻出来的呢!”
见他讨好得眉毛都要飞起来,垣崇接过茶杯,饮了一口,“辛苦流儿了。”
“不辛苦不辛苦。”卞流儿见垣崇不气了,又道:“我去瞧瞧那小娘子,看她穿破衣裳是个什么德行。”说完跳跃着跑出厨房,跟个拴不住的兔子似的。
垣崇神色不变,眉头却有些皱起,须臾又松开,顾自摇摇头。
万江进了厨房,见垣崇也在,慌得不行,直把他向外推:“君子远庖厨,宗主怎能在厨房站着,玉娘子知道必然骂死我和流儿。”
“无妨,乡野之地,不必讲究。”垣崇被他推着出了厨房,只能又站在狭小的堂子里,正对卧房。
宋杳音换好衣裳,靠在竹床上,望着站在堂子里不愿进来的男子,知道对方是顾忌她名节,便隔着门道谢:“多谢郎君相救。”
“顺路而已,不必介怀。不知小娘子接下来有何打算?”垣崇动了动脚,觉得还是太近,后退了两步。
宋杳音撑着身子坐起,心中思虑万千,她知对方救了她,但此人可不可信也是未定。
不过她如今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好像除了厚脸皮地攀着人家不放,也没有别的体面法子。
她顾自沉吟片刻,忍着痛楚跪在床上,朝门外的垣崇拜了拜,硬生生挺直腰板道:“如若方便,还请郎君再施以援手。”
话说得硬气,脸色却通红……她逞强的样子让垣崇不得不靠近些,虽然顾忌男女之别,还是没能狠心不管,高抬起一根手指头,将外强中干的宋杳音轻而易举地推回床榻上躺好。
“你……”他缓了缓浑身的不适,“有话请讲,不必行此大礼。”
被人用一根手指推倒在床上的宋杳音僵硬地扯扯嘴角,何止脸面,连脖子都红了个彻彻底底。
垣崇也颇觉不妥,毫不避人耳目地后退数步,差点又退到门外。
宋杳音垂着头,忽然有些想笑,觉得他这般克己复礼,应当不是什么坏人。
于是她稍微放下心来,将自己的事详略得当地讲了讲,抹去前因后果,只说家中半夜遭了贼,自己被拐卖、父母受伤,想求垣崇送她回家。
“那可不行!”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卞流儿冲进来,义愤填膺地反问:“我们要回南海郡的,送你回去岂不是要耽误行程?想得倒美!”
虽然卞流儿语气不好,但垣崇倒是认同了他的话,说道:“你不如在此休养数日,我给农家留些银钱,待你痊愈,由他们送你回去如何?”
“郎君!”宋杳音抓着身下的被单,索性扯掉脸皮不要了:“我知是我强求郎君相助,可我实在吓怕了,农家虽然朴实,但自打遭了劫持,我便患了疑心病,还请郎君可怜可怜我。”
她话里的意思,竟是将他当成了唯一可依赖、可信任的人。
瞧她模样,该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女郎,虽然神情可怜、脸色苍白、发丝凌乱,却不忘体统,即便勉强,也支撑着最后一丝体面,只低着声音,又羞又愧地求他。
垣崇动了恻隐之心,向卞流儿道:“去打探一番,看白鹭津是否开渡。”
卞流儿跺跺脚,狠狠瞪了宋杳音一眼,愤愤不平地去了。
垣宗主出场,合了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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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