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见她来了,和蔼地唤道:“阿音,过来这里坐。”
宋杳音忍住想要抖一抖的冲动,坐到了孟夫人身边。
乔娘子给她斟茶,目光在她微湿的发梢停留,“小娘子暖暖身子,别染上风寒。”
宋杳音道谢,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又向孟夫人道谢。
孟夫人笑着点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配得上我孟家的门第。”
宋杳音愣住,不解其意。
乔娘子见她反应,叹道:“宋秀才此番遭人诬陷,怕是难以脱罪啊。”
“诬陷?”宋杳音捏紧纱裙一角,“方才太守说阿贵已经供认此事与阿父无关,娘子何出此言?”
孟夫人愁得不行,“傻孩子,你怎懂人心险恶。那阿贵今日未遭刑,无所畏惧才敢将罪责揽在身上,明日来人提审怕是免不了捶打,他一畏惧,难保将你阿父拉扯进去,说与你阿父同谋都是未可知的。”
“夫人,此案竟要报到州里吗?”宋杳音紧紧盯住孟夫人,不甚理解。
孟夫人心道这小娘子年方十五便如此沉着,感叹的同时也向她解释道:“丹朱和翠碧是刺史赏赐给太守的,如今平白的一个失踪,一个坠亡,刺史必是要过问的。”
宋杳音方才舒缓的心情再次绷紧,她皱着眉,一时无言。
乔娘子出声劝慰,“小娘子莫怕,此案尚且压在郡中,只要不报上去便无事。”
以宋杳音的心智,听乔娘子说完便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虽则明白了,她却难以再说什么,因为宋弘微在对方桎梏下,为救父亲,她也唯有听命而已。
孟夫人见她神色,难免得意地笑道:“睿之总和我夸你伶俐,今日一见才知确实不假。”
乔娘子从孟夫人的妆奁中取出一支金钗,递给了孟夫人。
孟夫人将金钗插在宋杳音发间,满意地颔首,“过了今年生辰,阿音便真正及笄了。这金钗赠于你,来日也好做个见证。虽则我孟家给不了你正妻之位,但吃穿用度绝不会委屈了你,睿之心悦你,也不会让王氏太过嚣张,且放心去罢。”
金钗在发间万分沉重,宋杳音只觉得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垂首沉默许久,终是福了福,退下了。
待她走后,孟夫人朝屏风后嗔怪道:“还不出来?”
只见孟睿之快步走出,扑通一声跪到孟夫人身前,喜不自禁,“多谢母亲成全!”
孟夫人叹道:“为你母亲才做了恶人,可别辜负了为母一片苦心。”
“儿子定当勤学苦读,早日入国子学光耀门楣!”
孟夫人颔首,想到儿子日后必能飞黄腾达,不由喜上眉梢。
宋杳音往公堂走,走到半路,见四处无人,取下发间金钗,藏进了袖中。
她一进去,王贞顺便立刻看向她,盯着她看了许久后,神色冰冷地和孟太守行礼,回去歇息了。
孟太守见她回返,笑道:“此事已了,你父女二人快些回家,免得家中夫人担心。”
父女俩行了礼,坐上了孟太守安排的马车。
才坐稳,宋杳音立即握住宋弘微的手,关切问道:“阿父可好,可受了刑罚?”
宋弘微搂过她,叹息一声,“阿父无事,只是连累阿音淋雨受苦。”
宋杳音默默不语,想起方才孟夫人的威逼胁迫,紧忙追问丹朱究竟因何突然死亡。
“据阿贵所言是有人突然前来劫持,先是绑走了翠碧,丹朱逃脱时失足掉落悬崖,尸首已找到,确实是坠亡的死状。”
细密的雨珠敲打在油皮车篷上,一声一声如紧促鼓声,让人心里发慌。
宋弘微叹息,“世事无常,祸福难测啊。”
坠亡的死状必然极惨烈,宋杳音替丹朱惋惜,又觉得疑惑。
在场目睹命案的只有阿贵一人,他已然将案情交待清楚,没有其他人证物证,便是刺史提审,也不能平白认定他是凶手。
阿贵有没有罪还是另说,宋弘微只是他的雇主,就算今日是父亲命阿贵陪丹朱她们去赏花会,若无人指证,这桩命案也断不能栽赃到宋家头上。
再者,丹朱是刺史府内官伎不假,但刺史肯于将其送给属下,孟夫人又能将其转送父亲,想来丹朱和翠碧并不受宠。父亲好歹是贡举秀才,又有孟太守作保,刺史应该不会平白无故同宋家过不去。
看来唯一有能力有理由将此事栽赃给宋家的,只有孟夫人了。
今日她才知道,孟睿之竟然对她有那等心思。
身为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子,宋杳音很有自知之明,她这样的出身嫁入世家,只能作妾,还是贱妾。没有女子天生甘心低人一等,宋杳音并不想攀高枝,因此从未将孟睿之放在心上过。
只是不知孟氏母子为了达到目的,竟然能借人命案子相威胁,真是好阴损的心肠。宋杳音替宋弘微可惜,孟睿之当真辜负了他的教导,读再多圣贤书,里外改不掉纨绔子弟的毛病。
她心中明镜一般,却忍了一路,没同宋弘微提及孟家要纳她为妾的事。
命案尚无定论,她若说明实情,以宋弘微的秉性绝对会去太守府退婚,届时闹翻了,保不齐孟夫人说到做到,真将宋家牵连进命案中去。
马车在学馆门前停下,宋杳音勉强收回神思,同宋弘微下了车。
才进门,就见南安满脸疲倦地坐在前厅,还是昨日那身衣裳,并未换下。
宋杳音佯装欢快,高声唤道:“阿母,我们回来了!”
南安等了一夜,硬撑着站起来,见父女俩总算平安回家,不禁笑了笑,下一刻却突然晕倒在地。
宋弘微赶忙扶住她,见她浑身颤抖且发着高热,立刻让宋杳音去请宗医匠。
宗医匠正在家中摆弄药草,闻言迅速赶到学馆,仔仔细细诊断一番,开好药方且嘱咐道:“此药连喝七副不能断,夫人发着高热,每隔半个时辰必要温水擦身,直到退烧为止。”
宋杳音本想再随他一同下山,好去城中的药铺抓药,宋弘微却拦住她,要她守在家中照顾南安。
宋杳音打来温水替南安擦身,手碰到她滚烫的额头,忍不住担忧地唤道:“阿母。”
南安昏昏沉沉做着梦,眉头时而皱起时而平展,宋杳音见她嘴唇蠕动,以为她即将苏醒,赶忙问:“阿母可是要喝水?”
南安却依旧昏睡,口中不停低声念着什么,宋杳音靠近她唇边,仔细辨认,模模糊糊听她好像在叫什么“姚郎”。
宋杳音愣住,一颗心砰砰乱跳,看向南安的神色变得复杂,“阿母在叫谁?”
南安忽地睁开眼,直直坐起来,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气,四处张望并惊恐地叫嚷起来:“姚郎!姚郎!”
宋杳音吓得抖了抖,而后抱住南安,擦掉她额头冷汗,不住安慰道:“阿母不怕,我是阿音啊,阿音在这里……”
许久过后,南安不叫了,躺在宋杳音的怀抱里又睡了过去。
宋弘微买药回来,交给宋杳音,问道:“可替你阿母擦了身?”
宋杳音点头,去了厨房煎药。
她方才想问宋弘微可知母亲口中的“姚郎”是谁,又深觉此事有碍母亲清誉,只好躲到厨房来边煎药边琢磨。
昨夜一夜未睡,又折腾着请医匠、照顾母亲,宋杳音已疲倦至极,没坚持多久便靠在墙上睡了过去。她原本坐在厨房地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已躺到床榻上,床边矮几上放着一碗凉掉的粥。
窗外天色已黑,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个不停,伴着绵绵雨声,她坐起来,在黑暗中发了会儿呆。
也不知现在什么时辰,宋杳音动了动,端起粥碗慢慢喝光。
等精神好了些,她裹着斗篷,撑起油纸伞出了房门。
南安的房里亮着灯,宋弘微的人影映在纱窗上,似乎在站着和南安说话。
雨声盖住了宋杳音的脚步声,房内的人毫无所知。
南安靠在榻上,用手帕掩脸,不愿看面前的宋弘微。
宋弘微执着地站着,一动不动,等她缓和过来。
一声细微的虫鸣冒出来,让南安有了反应。
她拂下帕子,眼珠动了动,却无一丝神采。
“人死后当真能重逢吗?”
她声音嘶哑,仍发着低烧,说完后咳了两声。
宋弘微端起药碗,局促地向前一步,弯腰奉上汤药,“夫人先把药喝了,病才好得快些。”
南安歪过头看他,眼神呆滞,倒像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我不喝,喝了还要继续活着,我不喝。”
宋弘微端着药碗的手一颤,撩起袍子跪到地上,举起药碗,乞求道:“请夫人饮药。”
砰的一声,药碗被南安拂到地上,汁液染脏了宋弘微的衣裳。
南安大睁着双眼,落下滚滚泪珠,“你当年就不该救我,我苟活到今日,便是立刻死了也没脸见他。”
宋弘微默了默,重重叩首,碎片划破他的额头,瞬间淌起血,染红了地面。
“臣,有罪。”
南安翻过身去,不愿再看他,“你走吧,我要自己静静。”
宋弘微抬起头,垂着眼,“我再去煎药。”
南安依旧侧着身子,不为所动。
见她毫无反应,宋弘微推开房门,才要迈出去的脚步猛然定住。
宋杳音立在门外,手足无措地退后两步,“阿、阿父……”
惊涛骇浪打得宋弘微一时无言,他没想到原本睡着的宋杳音会半夜醒来,还站在门外听到了他和南安的对话。
他额头全是血迹,宋杳音慌忙踮起脚,用帕子捂住他的伤口。
宋弘微拉下她的手握住,示意她切勿再出声,转身关上房门,牵着她去了厨房。
瓦罐里的药材沸腾着,宋弘微揭开盖子闻了闻,说道:“阿音,拿只碗来。”
宋杳音将碗递过去,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只好他吩咐什么就做什么。
宋弘微盛好药,见她期期艾艾的模样,叹道:“你听去了多少?”
宋杳音不语,为难地捏紧了帕子。
“看来是全听到了。”宋弘微将药碗放到托盘上,端起来又放下,迟疑地说:“阿音,不管你听到了什么,只需记得阿父和阿母是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有些事瞒着你,也是为了你好。”
见父亲神色凄凉,宋杳音按捺住好奇心思,乖巧地应下,“女儿明白,女儿不问了。”
“好孩子。”宋弘微如释重负,将药交给她,“去给你阿母送药吧,我去送,恐怕又要浪费一副好药材。”
宋杳音端着药往外走,不放心他,忍不住回头嘱咐:“阿父,记得给伤口上药。”
宋弘微笑了笑,挥挥手让她快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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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