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岁时记 第30章 生辰

更夫敲响宵禁前的最后一遍锣鼓，提醒夜行者收敛踪迹。

巡夜士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威慑着暗夜里的不速之客。

夜风稍显轻柔，垣崇低头看她，眸子在黑夜中闪着微弱的光，“天晚了，我该回府了。”

虽然他说过不必道谢，宋杳音仍旧行了一礼。

垣崇发出一声轻笑，离开前告诉她：“明日是流儿的生辰，你若肯来，他一定欢喜非常。”

送走垣崇之后，宋杳音回到房间翻箱倒柜，发愁该送卞流儿何种贺礼。

房里其他三人已经入睡，听到响动不免抱怨了两声，宋杳音识趣地住了手，托着一盏油灯，缓步往绣房行去。

翌日清晨，宋杳音早早收拾妥当，和教习她的大工匠告了假，站在离工坊较远的转角处静静等着。

很快便有人驾着马车停在她面前，正是许久不见的卞流儿。

他挥着马鞭，很是不耐烦，“我过生辰还是你过生辰？您可真是尊大佛，不过十来里路，怎的就不能走过去了？”

自从宋杳音和他们分开，卞流儿每次见到她都是这般阴阳怪气，这次没朝她翻白眼已算好的了。

她知道他并没有恶意，只是心中有气，又发不出来，才故意这么说话。

宋杳音带着些讨好的情绪，将自己绣了一夜的皮剑套送给他，“恭贺生辰，这是贺礼，希望你别嫌弃。”

她以往只在锦帛上做过刺绣，还是第一次在质地较硬的皮子上绣纹样，手生得差点用错针法不说，还扎了自己好几次，现下手指还泛着红肿。

卞流儿表面上不待见她，当她拿出贺礼时，却孩子气地一把夺过来，瓮声瓮气地吼道：“还等我请你上车吗？”

宋杳音知道他定然抹不开面子，忍着笑登上马车。

半个时辰后，两人回到垣府，石管家正在门房里等着他们。

“女郎来得正是时候，宗主刚用上晨食，您也过去用些如何？”

宋杳音每回来都又吃又拿，照理说根本不存在脸皮薄这般多余的困难，可这次却推拒起来，“我用过了，去花园逛逛消消食。”怕石管家不信，又欲盖弥彰地拍拍心口，“吃多了，撑得慌。”

待她走后，石管家和卞流儿对视一眼，均难以言喻地想笑。

最近天热，在花厅中用餐也颇觉烦闷，垣崇是以命人将晨食摆在后院花园的八角凉亭里，亭子四面围着妃色纱幔，中间有穿堂风吹过，清凉又舒适。

府内奴仆为数不多，且多分布在前院用以装点门面，主人家居住的内宅向来人迹罕至，除了偶尔有一二位洒扫院落兼端茶送水的婢女出现，平时敢在里面大摇大摆行动的，怕是只有垣崇本人了。

宋杳音仗着无知无觉，一路分花拂柳地过了垂花门，直直往园圃中走去。

园囿别致，近有凉亭小馆，远有溪桥短径，皆就势而为，不营雕琢，自然之感扑面而来。

八角凉亭便掩映在一丛竹林下，犹如藏在深闺人不知的佳丽。

亭中人耳力甚佳，早已停箸不食，静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宋杳音只来过一次内宅，凭着记忆四处闲走，走得累了，便立在竹林下，靠到一处假山上歇脚。

她捶捶膝弯，忽就叹起气来，“尴尬，委实尴尬。”

竹林背面的凉亭里，垣崇笑而不语，才要起身步出，又听她自言自语道：“说什么要我和垣崇一起用晨食，昨夜那般丢脸，我哪敢啊！他那个人，嘴上不说，心中也必然觉得我柔弱矫情、不知检点，还指不定如何嫌弃我玷污了他洁白的衣袖呢。哦，对了，我似乎还靠到他肩膀来着，那就再加上他洁白的肩膀。”

她说得起劲，以为四周无人，却不知垣崇听了她的话，平展的眉头已经蹙成群山峻岭，蚊子跳上去都要打滑的锋锐。

他撩撩那被某人“玷污”的衣袖，拂开纱幔，隔着小小竹林，沉声道：“阿宋，过来。”

神算子也算不到正主会突然出现！宋杳音惊得浑身乱颤，先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找不到便急中生智地捂住肚子，磕磕巴巴道：“那个，我、我肚子疼！”

眼见某人要溜之大吉，垣崇不知用了何种邪术，几步蹿到她身后，一把拎住她的衣领，居高临下地呵着气道：“不许跑，你肚子疼不疼，我是知道的。”

“我肚子又没长你身上。”宋杳音腹诽一句，无奈被人扼住了脖颈，只能认怂，“垣宗主，松松手，我不跑了。”

垣崇谅她没胆子耍他，从善如流地松开手，见她衣领被他揪得发皱，想替她抚平，又觉得手心火辣辣的，紧攥着拳头，将那只碰过她的手藏到了衣袖里。

宋杳音怂兮兮地转过身来，也不敢看垣崇神色，只低着头道：“我方才瞎说的，对不住。”

见她主动认了错，垣崇心中的躁动平复了些，目光落在她发间别着的粉色海棠花上，默了默道：“我从未那般想过你。”

宋杳音抬起头来，早忘了自己方才逞威风说过的话，一脸我啥都不知道的表情。

垣崇叹着气道：“柔弱矫情、不知检点，我从未认为你是那样的人。”

他神色郑重，分外真诚地和她解释。

一声悠长蝉鸣自林中冲向天际，宋杳音被吓到似的，莫名其妙心跳快了几拍。

垣崇见她不语，以为她不信，无奈地继续剖析道：“你心有大义、利落果敢，不拘小节实非心之所愿，皆因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对吗？”

“垣宗主……”，宋杳音拖拖拉拉退后几步，“你可是喝醉了？我当真说着玩的，你别往心里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宋杳音吞吞口水，心想垣崇若不是喝醉了，那就是故意说反话埋汰她呢。

垣崇肯定想不到，向来心直口直的他，也有被自己这张有一说一的嘴反噬的一天。

他似乎也不盼着她能立刻明白，见她的确慌乱，便挥挥手，放她去了。

宋杳音跑得比平日快上许多，让立在她身后的垣崇愈发困惑，难道他平日作为，当真与他心中所想大相径庭吗？

宋杳音离开花园，生怕再在哪里偶遇垣崇，她稍一琢磨便躲去了厨房，一来吃些点心，二来帮厨娘们准备晚上的生辰宴。

她一躲就是一天，自己是清闲了，却苦了万江等人。

万江风尘仆仆从东莱郡赶回来，气都没喘匀就被垣崇揪住质问，“四离，依你所见，我对阿宋如何？”

可怜万四离手握利剑，却也只能顶着满头不解，老老实实回道：“宗主待她，深恩似海。”

这不是垣崇想要的答案，他挥挥手，命万江下去休息。

傍晚，卞流儿满心欢喜地来请垣崇去参加他的生辰宴，却也被揪着问道：“流儿，依你所见，我对阿宋如何？”

卞流儿被垣崇的问题弄得摸不到头脑，一时愣住，绞尽脑汁地形容道：“就……挺好的呀，您就像是她的兄长、父亲一般，包容、关照，反正就挺好的。”

如兄如父？他是这般对她的吗？

垣崇仔仔细细掂量一番，发觉自己似乎、确实有时会忍不住以长辈的身份教导、叮嘱她，但应当也没到父兄的程度……他停下在纸上乱涂乱画的笔，决定暂时放过自己。

生辰宴照例摆在八角凉亭里，夏日蚊虫多，石管家早就命人在亭子周围熏过香，又讨巧地在四周点上驱蚊虫的香烛，还将纱幔勾起来，以便听风赏月。

府内人不多，垣崇待卞流儿一向厚重，特下了命令，让其余奴仆也各自聚在小院里吃酒，颇有点举府同庆的意味。

为了挽回卞流儿那臭屁孩似的心，宋杳音特意做了他爱吃的醉蟹，还帮忙蒸了寿糕，做了樱桃冰水。

垣崇自然坐在首位，卞流儿坐在他右手边，万江坐在他左手边，其余两位便是石管家和宋杳音。

每人的小案上都按其喜好布了菜肴，醉蟹、寿糕和樱桃冰水则是人手一份。

宋杳音这桌，毫无意外地，满满当当全是肉。

炙的、烤的、熏的、煮的、蒸的、腌的……各式手法烹饪的荤菜摆在她眼前，让这个在锦绣工坊喝腻了稀粥的人儿差点滴下口水来。

她斜对着垣崇，听他举杯说了几句喜庆话，便不怎么敢正眼瞧他，只顾埋头吃菜。

卞流儿借着生辰和垣崇讨要特权，垣崇笑笑，轻易便允了他许多诸如明日一天不起床之类的小要求。

“四离，你也辛苦了，可有想要的？”

宋杳音吃着菜，心道，看吧看吧，垣宗主又开始布施了。

万江放下酒杯，犹豫起来，似乎真有想要之物，倒叫在场之人觉得惊奇。

他年纪最长，向来只干活不多话，不知这回因为何物犹豫至此。

垣崇见他模样，笑道：“但说无妨，只要我有，皆可。”

石管家和宋杳音异常默契地对视一眼，都对垣崇这副性子很是受用，不约而同地想，照这架势，等下他们应该也有机会提些稍微有那么点过分的小要求。

“宗主，属下……想要您的裁乐刀。”

裁乐刀是垣崇贴身收藏的一把小弯刀，刀身遍布珍宝，刀刃锋利无比，挥舞杀敌时有破风之音，有战乐之感，因此名为裁乐，此刀产自极北之国，数十年只得一把，可谓极其珍贵难得之物。

垣崇手中这一把，是十年前和垣庄出海时，花费两箱黄金与海上商人换来的。

要这把刀，的确得好生犹豫掂量。

垣崇尚未出声，卞流儿先发制人，拍着桌案叫道：“万江，你疯了吗？！那可是宗主的防身之物！！”

万江也知自己的要求无理且过分，不敢看任何人，手指用力到几乎把桌角捏碎。

他身为垣崇下属及护卫，却想要郎主的防身武器，若在皇家，即与谋反无异了。

片刻沉默过后，垣崇问道：“你要给谁？”

万江猛然抬起头来，棱角分明的脸涨得通红，磕磕巴巴却开不了口。

垣崇如此发问，自是因对万江十分了解，知晓他要去也不是自用，必然是给心中珍重之人。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壮汉，羞愧得小娘子似的，颇有种铁树开花的势头。

“你心中有珍爱之人，我很欢喜。”垣崇饮一杯酒，将藏在衣衫中的裁乐刀取出，隔空扔给万江，“接好！”

万江牢牢接住，下一瞬便跪在地上给垣崇磕头，“谢宗主！”

纵然卞流儿气不过，垣崇也不许他再嘀咕。

万江回到座位，紧紧攥着裁乐刀，想起离家时垣星月的笑颜：“万四郎，再有半年就是我的生辰，你打算送什么礼？我都替你想好了，阿兄的那把裁乐刀很不错，你敢不敢讨来给我？”

他敢又如何……万江收回思绪，饮下一杯酒。

宋杳音原本吃肉吃得很香，看完这主仆情深、见者落泪的画面，很是心亏。

自打相识，她没见垣崇对谁不好过，他当真心中住着位菩萨，对谁都是坦然大方且真心实意。她早有此认知，却碍于自己那点小女儿的窘迫心思，一大清早就在竹林前说人坏话，纯粹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明白这点，肉忽然就不香了。

连更三章的原因是，我喜欢凑整数，正好三十章，看着心里舒坦（捂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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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