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说,你这小子,心肠够歹毒的,那小儿眼瞅着才多点儿大,毛都没长齐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头,从厨房熬到了凌霄阁,这才头一日来,你就将他推过去充当了马前卒,我说你这小子安的什么心啊,还是人么?回头没被踹死,倒被咱凌霄阁这阵仗给吓傻咯。”
话说,整个庭院里,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丫头婆子全都跑没了影,就连守院的跑腿丫头也躲到了院子外头,唯恐被牵连。
此时,游廊尽头的月牙门后猫着两道身影,两人弓着身子,动作一模一样,都将手插入了袖笼里,小心翼翼地朝着正房门口瞄着探着。
说话的是前头那个,中等身材,眼睛细长,相貌黝黑,却还算端正,说话时,声音低沉,吐出的每个字仿佛都是深思过的,是个面面俱到之人,此人乃伍天覃的贴身随从常胜。
话一落,身后的四喜却是用手肘撞了撞前头的长胜,眼睛一蹬道:“嘿,我这样做不是为了给你我挡灾又是为了哪个,你又不是不晓得咱们爷那脾气,这档口,哪个敢上去蹙霉头,这一脚不踹那小子身上,回头就得踹咱哥俩身上了,弟弟马上便要回乡探亲了,总不能揣一身子伤回去罢,而老哥你又是咱们的头头,哪能让你受这一脚啊,要怨也只能怨这小子倒霉了,赶上了好时候。”
“其实,挨了今儿个这一遭,保不齐也是为了他好,晓得咱们爷的脾性和气性后,才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下来,这会儿挨上一脚总好过将来挨了一条命罢!也权当做是给他上一课咯!”
四喜将双手插在袖笼里,满不在意的说着。
嘴里丝毫没有将人巴巴领过人让主子踹,给自己背锅顶包的歉意。
“哎,哎,胜哥,那小子,你瞧,那小子该不会被咱们主子一脚给踹死了罢!”
四喜龇牙咧嘴说着话了,忽而眼一抬,双眼一怔,袖笼里的手嗖地一下拔了出来,直直朝着远处那台阶下指着。
常胜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只见原本捂着胸口爬起来的那小儿身子一歪,竟又再次倒了下去。
“坏了——”
常胜脸色微变,嘴里念叨了这么一遭后,立马将双手从袖笼里抽了出来,理了理衣裳一路朝着正房门口赶了去。
四喜原还以为他是要去搭救那小儿,却见他竟直径抬着脚朝着台阶下那晕倒的小儿身上跨了过去——
“人呢,一个个都死绝了不成?”
与此同时,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在院子里陡然响了起来,这道声音虽听着懒懒散散的,却无端威慑迫人。
话说伍天覃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立在台阶下,眯着眼,朝着整个院子里扫视了一圈。
他丰姿雅量,相貌尊贵俊逸,看着是个翩翩贵公子的模样,此刻面上也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凶恶之意,甚至天生一张噙着淡笑的脸,第一眼看过去,只会令人误解成为翩翩公子世无双的无双贵公子,然而,此时此刻,无双公子便是仅仅立在那里,一言不发,都觉得浑身气势迫人,轻易令人不敢靠近。
此刻,他的身后不远处还躺着一个被他刚踹晕过去的小儿。
若是单单瞧这副景象,很难让人将身后那倒地的小儿,与这位丰姿雅量的贵公子身上扯上任何联系。
他这话一落,不过片刻功夫,只见那游廊尽头和花卉树木后头不断有人颤颤巍巍缩了出来。
“爷,哎哟喂,爷,小的来了,小的这便来了。”
却说常胜一边往自个儿脸上狠抽着巴掌,一边哈着身子赶紧奔了来。
“爷有何吩咐!”
常胜小心翼翼地抬眼朝着伍天覃脸上偷瞄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着。
他们这位主子不常发脾气,脾气多来得快,去得快,以常胜对主子的了解,刚刚那一脚后,脾气应当是消了半数的。
主子跟老爷不大对付,每每一到两个月里,凌霄阁总是会这般大闹天宫一回,往往老爷气得脸红脖子粗,满屋子的东西全都砸完了,主子这才慢悠悠的淌了出来,这对于凌霄阁来说,不过是老生常谈的事儿罢了。
院里的老人对这样的现状早已经了然于心,那避难的速度,是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准。
这会儿,常胜打了头阵,后头的便紧随而来了。
伍天覃只摇着扇子,目光淡淡一瞥,也没扭头,背对着睥睨了身后一眼,淡淡道:“去备马车,上凤鸣楼。”
然而此话一落,却叫身侧的常胜瞪大了眼,常胜只抬起袖子朝着额角两侧擦了擦汗,一脸苦哈哈道:“哎哟喂,俺的爷,您……您这……这这怎地还敢上凤鸣间啊?”
“老爷,老爷方才发完脾气的,这前脚才刚走,您这又去的,爷,俺的爷,您………您行行好,今儿个甭去了罢成不成,可怜可怜小的们,可怜咱们这一院子老小罢,太太一早才罚了板子的,您这会儿若再去的话,小的们可全都小命不保了。”
常胜一边说着,一边跪在了伍天覃脚边求着,说到情到浓时,甚至两手一把抱住了伍天覃脚上的那双麒麟马靴,险些要泪如雨下了。
“废什么话了!”
“你这条狗命在爷的手里断得可比太太手里更要快些,你信是不信?”
伍天覃一边悠悠说着,一边缓缓抬脚,却一时抬不动,片刻后,他稍稍使了些力气直接一脚踢去,瞬间,只闻得“哎哟”一声,那常胜便抱着脑袋滚出了几步开外。
伍天覃冷哼一声,摇着扇子便慢悠悠的往外走。
常胜立马一溜烟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路“爷”“俺的爷”,就跟那宫里头的太监似的,一路哈腰尾随了去。
至始至终,无人朝身后那道晕厥过去的小儿身影上多看过半眼,仿佛他的死活微不足道。
他躺在那里,宛若一具尸体。
“还有气儿!”
“昏过去了而已!”
“抬走罢!”
庭院里的声音渐渐小了后,院子里的众人这才一个个全都小心翼翼地钻出来了,凑到院子口放风的欢儿立马气喘吁吁的闷头来报道:“走远了,爷已走远了。”
这话一撂下,整个院子里所有人这才齐齐悄然松懈了一口气,这次才一个个敢露了面来。
“我的个娘老子呃,今儿个这一遭可算是挨过去了,可吓死我了,瞧今儿个那阵仗,我还以为今儿个怕是要闹出人命官司来了。”
“哎,爷这脾气,老爷迟早有一日会被他给气死咯,哎,你说,爷当真被外头,被那凤鸣楼里头那个……那谁给迷住呢?爷是不是着了那些腌臜货的道啊,不然,怎么会为了那样一个玩意儿跟老爷斗起法来了,你说,那玩意儿有朝一日该不会当真被爷弄进咱们院里头来吧。”
“什么这玩意儿那玩意儿的,这可是主子们的事儿,甭瞎说,回头成了长舌妇当心被人剪了舌头扔进枯井里去,还有,有那功夫多琢磨琢磨爷离府后,咱们这满大院子的人该如何罢,今儿个早起才罚了长寅的板子,将长春给打出了院子,太太早起便发了话的,再闹出动静来,咱们院里谁也甭想好过,这会儿主子又大摇大摆的出了府,咱们还不知该吃多少板子了,还有,哪儿没有闹出人命官司来,那儿不是现成的躺了一个么?”
院子里七嘴八舌着,一个个忧心不已。
说话谈论间,一个个远远的将目光投放到了台阶下那处小儿身上,却并无一人上前查看探寻,一个个事不关己,只顾关心自己,旁人的事儿一概不想管,也压根管不了。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那四喜过去将人扒拉了过来,探了探鼻息,冲着走过来的问玉摇摇头道:“问玉姐姐,昏过去了,无甚大碍。”
问玉蹲下,将扎在这小儿腿上的一块花瓶碎片拔了出来,只见跟前的小儿疼得双眉紧蹙,浑身哆嗦,小嘴微微张开,瞬间,苍白的小脸上滚出了豆大的汗珠。
问玉身后的欢儿嘶了口气道:“他……他该不会死罢,问玉姐姐。”
问玉道:“且先派人将他抬入下人房,待醒了后再安置罢。”
欢儿立马去了,招呼两个身形膀圆的粗使婆子将他一路抬入了凌霄阁最偏僻的一处下人房。
话说凌霄阁院子里虽住着二爷这么位男主子,也时常有随从出没,却并不让男仆留宿,院子里的小厮随从要么住在统一的下人院,要么与府中各自的长辈们住一处,院子里只留有两三名十二三岁的跑腿小童,待满了年纪,皆会被通通打出院子。
院子里住的全是丫头婆子,以及未来的女主子们。
给小童住的下人房有些偏,却远比厨房的屋子要好多了,既宽敞,又整齐,从冷冰冰的大炕换成了矮榻,外头窗户都是雕花的,里头桌子,柜子整整齐齐,应有尽有。
就是床板有些硬,位置有些偏,景致有些凋零。
其实宝儿没有完全昏死过去,他就是心口疼,滚下台阶时又撞到了额角,滚下来后又被花瓶碎片给扎了,失了些血,最要紧的是头顶的太阳太大了,照得他头脑发晕,如何都起不来,完全被那从天而降的一脚给吓懵的成分更多。
将他抬到床上躺了不过一刻钟左右,他便悠悠转醒了。
相比身子上的疼痛,更多的却是心理上的绝望和无助。
一瞬间,就又跟回到了两年前,初被发卖到这座陌生的府邸似的。
钱钱花了,五两银子,两片金瓜子,宝儿一年的月钱。
然而,想象中的避难所却并没有寻到,反倒是来到了一个比原先更可怕和凶险的阎王殿。
宝儿浑身疼得厉害,浑身都跟被刀扎过了一遭似的。
从前逃难的日子受的伤遭的罪比眼下多多了,可无论多苦多难,始终知道,咬咬牙总会挺过去的。
然而,眼下眼瞅着眼前这陌生的一切,及初来所经历的这一切。
只觉得人活着,忽而没了盼头了。
“你在哭么?”
就在宝儿默默淌泪之时,忽而闻得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宝儿立马将眼泪一抹,一张大饼脸,哦,不,一张圆滚滚的大圆脸凑到了宝儿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