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菲利普终于找到阴阳头时,神社内部的战局大致是这样的:
水银大师脸朝下趴在青砖地上,右臂跟右腿血肉模糊,只靠着几根银丝才勉强连在一起。借着逐渐从雾中消散的金色残晖,能够看到森森白骨从他断肢里面刺了出来,场面可谓触目惊心。白发人显然已经坐不起身了,此刻,他正努力昂着脖子,眼珠朝上翻,好用余光看到正前方的情形;
芦屋道满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侧身瘫在距离白发人十几米远的一尊地藏残骸前,面如金纸,从上到下都已经被鲜血跟冷汗浸透,菲利普原本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老师伤势不重,直到他看见阴阳头腹部开出的大窟窿;
大宫司挂在墙上,发出似哭似笑的怪声,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刺激中恢复过来。它头部有十几道擦伤,胸口的储物柜也被砸开了,一条金属手臂被硬生生折断,但相对于面前两个人,大宫司的情况无疑好太多了;
在机器人的对面,站着两名菲利普不认识的访客,一个矮胖子,和一个赳赳老者,两人头上分别戴着一顶考究的帽子,另外还有一个瘦子躺在老者脚边的血泊中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气绝,瘦子原本应该也戴着一顶帽子,不过现在帽子的残骸已经飞到了几米远的地方。
正在菲利普踟蹰不前时,大宫司转头望了过来:“我们的阴阳师回来了。”它桀笑着轻搓最前面的两条机械臂,“你的老男朋友呢?”
“这是怎么回事?”菲利普大声质问机器人,“他们是谁?”
“一群不规矩的观光客。”大宫司冷哼一声,似乎在努力装出不屑的样子,“他们不愿意买参观联票。”
“小心,”卢屋吐出气若游丝的几个音节,“大宫司……对我动手了。”
“安静!”机器人嘶声咆哮道,看它的样子仿佛随时会冲上前来把阴阳师扯个粉碎,但最后它只是心怀忌惮地扫了两个陌生人一眼,高举机械臂做出防御的姿态。
这时,那个老者说话了:“诸位,我们原本无意卷入你们的内部纷争。”他指了指一边的水银大师,“我们是冲着他来的。”
“这就奇了怪了”白发人眯起眼睛,“我不记得我认识你们。”
“我们为魔术师而来。”矮胖子低声说,他有着与憨厚身形严重不符的森冷语调,让人想到冰库中那些被宰杀妥当的牲畜。
水银大师闻言,立即注意到了眼前两人的一个共通特点,“你们是……制帽匠?”
老者不屑地扫了白发人一眼,目光重新回到大宫司身上:“同为阿卡姆世界的边缘分子,我们一直对阴阳师抱持着敬意,但是今天,阴阳寮的大宫司却无端杀了我们的一个同伴。”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瘦子,“原本今天不用流很多血。”
“敬意?你们进来的时候可看不出一点敬意!”大宫司的怒吼伴随着自己的狂笑声,几乎要震破在场众人的耳膜,“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认为你们一开始确实是在追踪那个白毛,但是当你们发现阴阳寮被攻破后,就转而盘算着能不能来这里搞点东西。整个阿卡姆都知道,你们对’三途之门’有多贪婪!”
老者并没有辩解,他正了正头上的三角帽,一双混浊却充满力量的眼睛死死盯着机器人。“你去处理水银大师。”他对矮胖子说。后者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甩开步子朝颓然在地的白发人走去。老者继续同大宫司对峙,显然,他没有把菲利普放在眼里,即便是疯子宫司,他也不是十分上心,之前就是他的雷霆一掌,打断了对方的机械臂。
水银大师额头抵着青砖,嘴角牵动了两下,他想要调整姿势,但身体不为所动,断掉的手脚像是累赘一样阻碍着他行动。
“为了制帽匠。”矮胖子低声说道,他右手里多出了一把枪管被锯短了的□□,这种枪的射程和准星都无从谈起,几乎只有在近身搏斗时才能发挥威力。
水银大师眼睁睁看着矮胖子一步一步靠近自己,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病态至极的笑容,口涎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濡湿了地上的青砖。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缩越小,五米,四米,三米……矮胖子忽然收住了脚步,他发现此刻白发人盯着自己的眼神犹如一个静待猎物自投罗网的掠食者。矮胖子并不知道伶人是什么,但杀手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天外来客不在自己的常识范围之内。
就在矮胖子迟疑的刹那,水银大师忽然大喊一声:“芭芭拉,帮我!”电光火石之间,流淌在青砖缝隙中的水银化作利箭,从地上飞射而起。矮胖子的反应也不慢,他当即倒转枪口,把猎枪竖在胸前,犹如手持一把钉锤。他相信,在这样的距离内,他甚至可以格开子弹。
然而,白发人没有给他施为的机会,间不容发之际,水银箭化作了一张锋利的金属网,兜头朝矮胖子罩了下来。后者几乎没有发出尖叫,就已经被切碎成了一堆肉块。
所有这些都在一个呼吸之间完成,矮胖子像是一堆积木也似地散落了开来,水银丝线潜回砖缝,只剩下了匍匐在地的白发人,此刻他的模样全然没有了狼狈,反而犹如一只据网而守的蜘蛛。
几十米之外,老者已经扑向了阴阳头,却被大宫司拦下:“谁都别想碰这里的主机资料!”宫司咆哮着,抡开五条机械臂,“在这里,我说了算!”
老者身形一闪,飘到大宫司身后,对着机器人的后脑连拍数掌,动作行云流水,堪比鬼魅。大宫司发出一串难以理解的机械蜂鸣,转身用手臂把老者围在中间。老者一时逃脱不得,只能在机械手臂间隙中闪转腾挪,他的一双肉掌对上铜皮铁骨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反而还有闲暇连连攻击机器人的要害。
趁着几派人捉对厮杀的当口,菲利普悄悄潜到卢屋身边,近距离看到老师腹部的那个大洞,他心中升起万事皆休的哀恸。
“我跟水银大师两败俱伤后,大宫司忽然对我发难,而我也打碎了它胸腔里的骨灰坛,就在它陷入狂怒的时候,那三个人闯进来了,大宫司二话不说就杀了其中一个制帽匠,人死透后它才算冷静下来一点,接着你就来了。”芦屋道满说完这段话喘了好几口气,他脸上的光管距离完全熄灭只剩一步之遥,“你那里怎么样,弗洛伊德先生呢?”
“恐怕我们不能指望他了,叶卡特莲娜前辈……死了,整个阴阳寮可能只剩下咱们两个了。”菲利普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流出来,“我们先逃出去,我去给你,给你,给你找个大夫……”这话说得太没有底气了,以至于话音未落,超龄青少年自己先哽咽了起来。
芦屋道满仿佛是回光返照,他忽然坐起身一把扶住弟子的双肩:“菲利普,菲利普,停下,听我说。”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住超龄青少年,脸上的光管泛起温柔的金黄色,犹如夕阳下的片片晚霞,“我伤得太重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云端跟’三途之门’……就拜托给你了。”
“不!”菲利普几乎尖叫起来,今天没有一件事能按他的期望发展,简直是存心要把他逼疯,刚才看见阴阳头还活着是唯一让超龄青少年感到欣慰的时刻,他当时真的以为坏运气快结束了。但是命运啊,仿佛是在戏耍他,生死离别拐了一个弯去而复返,“叶卡特莲娜前辈没了,神社没了!今天我失去得够多了!我不能……什么都留不下吧?”
“你还是阴阳师。”卢屋柔声提醒他。
菲利普一时语塞,他想要反驳,他想要说阴阳师他可以不做,如果命运非要剥夺他的一切,那他不介意把这最后的身份一并抛弃掉。但是,话到嘴边被超龄青少年死命咽回去了,他知道不该说这些话,这一刻,菲利普忽然觉得肩膀像是压上了千斤的重量。
“可我该怎么办?我是个菜鸟,我什么都不懂!我甚至都不知道’三途之门’在哪儿,我没有那串坐标!”
卢屋轻抚菲利普的后脑,阴阳头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正在努力抵挡心中涌出来的惶恐与委屈,以后很长一段岁月里,它们都将伴随超龄青少年左右。
“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我们阴阳师从来不做容易的事,你还记得吗,我们被训练出来就是面对这类情况的。”他手心微微用力,把超龄青少年的头轻按到自己怀里,“会有人帮你的,我的师兄会帮你找到’三途之门’,然后,我要你去那里解决这次的百鬼夜行。”
“你师兄,我怎么找他?”
“他会来找你。这个家伙,总有办法找到任何人。”
菲利普忽然想起了什么,取下手臂上的终端:“老师,这个式神给你!她可以定位人造卫星上的投射护盾……”
阴阳头轻轻推开了超龄青少年的手:“你留着她。”
“可是……”
“你走了一条比我凶险百倍的路……你比我更需要她。”
看见菲利普还是一脸懵懂,卢屋轻拍了一下弟子的脸颊:“你该上路了。”接着,他就在弟子震惊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银丝环绕的白发人。
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着男子浴血的衣冠,明灭恍惚间绽放出一种落樱之美,菲利普望着他踉跄远去的背影,仿佛看见一个手无寸铁的雅士,正悠然迎向千军万马。
“快走!”卢屋头也不回地高声喊道,“不要白白浪费了师兄弟的牺牲!”那声音嘹亮却不急迫,仿佛是一曲慷慨高歌。
菲利普的双眼血丝密布,他面朝战场倒退了几步,努力要把眼前这副场景巨细无遗地刻入脑子里,他知道,当他转过身,他熟悉的一切就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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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走了,现在场上只剩下四个人,四个不同阵营的人,谁都不想让其他人活下来。
芦屋道满赤脚走向水银大师,他习惯性地想要抄起双臂,却记起来自己只剩下了一只手。他有些自嘲地把单手朝对方挥了挥,后者报以几声窃笑。
另一方面,大宫司与老者也停了下来,四个人站成了一个正方形,他们谁都不敢抢先发难。
令人窒息的压力在四个人中间蔓延,仿佛空气中都带上了丝丝电流,大火还在蔓延,不时有燃烧的横梁从高处掉落。四个人不为所动,仿佛是火海中的四尊地藏。
对峙维持了大约三分钟,最后是水银大师打破了僵局。
“火再烧下去,神社里的服务器就保不住了。”白发人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接着连喘了好几口气。
阴阳头没有明白水银大师的意思,他以为这句话白发人是说给他听的。随后卢屋看见老者转过头同白发人对视,心头不由一紧。
“我们的恩怨,可以出去之后再慢慢聊。”老者的视线重新落回大宫司身上,语气里充满心念已定的决然,“眼下,不妨联手。”
“同意。”水银大师“咯咯”笑了两声,样子活像是在啃嚼地上的青砖,“扶我起来。”
老者对地上的新盟友扫去一个白眼:“少来这套,进了你的水银网范围内我也活不成。你自己起来!”白发人也不恼怒,只是淡然一笑,随后那些原本潜伏在他四周的金属液体纷纷从砖缝中涌出。把它们的主人翻了一身,随后白发人就像是一个坏了的娃娃一样被顶着立了起来。
现在,是二对一,对一。
芦屋道满扫了一眼不怀好意的两人,神态反而轻松了许多,他哼着小曲儿把仅剩的左手探入怀中,不多时,从衣服里取出了一样巴掌大小,古色古香的物件。
“喂!”大宫司惊叫起来,“你该不会是想在这里用那个吧!”
老者与水银大师对望一眼,两人神色里都透出了警惕,制帽匠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阴阳头没有作答,他漫不经心外地端详着手里的东西,脸上灯管泛起肃杀的寒光。光管脸散淡的身形在漫天火光中是如此格格不入,好似一块顽石被生生嵌入了地狱绘卷里。此时,水银大师跟老者也终于看清,卢屋手里,是一副斑驳不堪的桥姬面具,从颜色与质地来看,似乎是用墓道青砖雕刻而成。
“招待不周。”芦屋道满冷哼一声,把面具压在了自己脸上,彩光透过面具,将鬼脸映得越发狰狞可怖。
“别看那张脸!”水银大师惊叫一声,但是已然来不及了。制帽匠仿佛入了迷一样,神色痴傻地望向阴阳头。此刻在老者的意识中,他已然身于无边黑暗里,眼前凭空多出了一只几万丈高的圆达摩,以顶天立地之姿从云端俯瞰着他。
“雨果,雨果!”达摩横眉怒目一副金刚模样,高喊着老人的名字,“雨果,你知罪吗?”
老者的声带已经痉挛,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呓语,他想要逃跑,可在这么一个庞然巨物前面,他又能逃去哪里呢?
“雨果,你知罪吗?”
老者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两只手犹如无助婴儿一般在身前挥动,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下一刻,山岳大小的擎天达摩忽然向前倾身,天塌也似地压向了制帽匠,老人发出了他此生最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这就是他最后知道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