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整条大街都是金黄色的。大楼上的投影广告在吵嚷着,却没有人为之停留。人们永远来去匆匆,永远从一个终点忙着奔向下一个终点。人们在自以为忙碌这件事情上,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变过。
在新城的天桥上,江语和沈子希眺望着脚下飞驰着的车辆,江语感慨道:“人们总是在路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里不过是连接他们一个个起点和终点的中介。可却是我曾经最爱呆的地方。”
“是啊,风景的确一流。”沈子希附和道。
“不只是风景,”江语说,“有一种世界一切都在流动,而只有我不变的感觉。”
沈子希点点头,她也有同感:“既然你告诉了我你的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我一直有一个没来由产生的幻想,在这里,我的感触更深了。这个世界就像一个保持流动运转的机器,这些行人,这些车辆,就像是零件而已。”
“零件?”
“对,传送带,齿轮,螺丝钉,机油,甚至于产品。人们充其量都是这些角色...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幼稚。”
“不会啊,倒是很有意思的比喻。”
“那就好。我感觉,人们以为自己在行走,学习,工作,甚至思考。但其实,他们都被操作这个机器的人、一个更高层级的管理员控制着。所有人的生老病死,乃至每一次相遇和别离,都不例外。站在这里,我这样的感觉更强烈了。他们都像...蚂蚁。所有蚂蚁短暂交会和分离,都在控制中。”
江语若有所思:“比如宗教信仰里的神?”
“类似吧,或者什么更实际一点的东西。”
“我倒是觉得,如果有神的话,他真的关心我们吗?”
“什么意思?”
“你说的生老病死,每一段相遇和分离。也许神根本不感兴趣。他没有能力也没兴趣控制每个人。他只是...观察。”
“观察?”沈子希琢磨着,“我明白了,大多时候他就只是无所事事地看着,只有机器出故障的时候,他才会出来控制。”
“他...会吗?”
“会...吧...”沈子希不太自信。
“如果他会的话,可能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江语说完就陷入了沉默,她看着脚底的车流,思绪同眼神一起陷入了迷离。
十年前,这座天桥还没有建造出来,这里横亘着的是一条斑马线。
幼年的江语总能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眼神偶尔会闪过窸窸窣窣的画面。然后她发现,她能在人的眼睛里看见一团模糊的绿色图像。那图像朦胧而颤抖着,江语起初不知道它是什么。
可能江语的能力也是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强的吧,随着她学会了认数字,八岁的一天,她突然发现在人们眼里的数字变得清晰了——是数字!
那天放学后,她兴奋地告诉接她放学的妈妈。“有数字,”她说,“妈妈你的眼里有数字!”
妈妈却突然变得紧张,她眉头紧蹙,抓着江语的那只手捏的更紧了,像是没听见似的,快步拽江语回家。
“有数字!”江语继续不依不饶地要像妈妈讲述她的惊人发现,当时,她们就路过这里,走在这条斑马线上。
“别拽了!”江语的妈妈夏芸转身对说,“好好走路!”
江语感到委屈,印象里,妈妈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不耐烦,这么生气过。她可怜兮兮小声地说:“妈妈,你的眼睛里有个数字,是1。”
夏芸的眼睛瞪得大大地,陷入了惊恐,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身侧有车灯在逼近,在她们在路中间僵持的时候,人行道的路灯早已变成了红灯。
夏芸奋力一推,那一瞬间,一辆大车从江语眼前划过,自己的妈妈早已不见踪影。
江语对子希讲述完自己的故事,默默掩泪。
沈子希抚摸着江语的背,安慰道:“别难过,都过去了。”
此时,子希的思绪混乱一片,这一切离她的常识太远了,她当然相信江语说的是真话,但她也隐隐在想,是不是因为她还不够信任自己,所以在扯谎。
“你不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吧?”像是看穿了子希的心思,江语问到。
“不,我相信你,因为,要现编出这样一个故事也太难了。”
江语笑了,也渐渐平静下来。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神只会袖手旁观?”子希问。
江语点点头。
记得那天,妈妈在医院抢救,班主任姚老师闻讯赶来。
江语也告诉姚老师自己的能力。她看着姚老师的眼睛,里面有“4444”这个数字。
姚老师闻言,面容突然变得扭曲,从质疑到惊恐,江语感到无数种情绪在姚老师脸上跑过,然后她站起身,匆匆离开了医院——一句话也没有说。
江语再也没有见过姚老师。
江语那时意识到,绝不能告诉别人自己的能力,这个能力会给人带来厄运。她变得沉默寡言。然后她被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亲戚接到了新城,就是那个后来也突然失踪的叔叔。
她又验证过很多次自己的能力,每个人都按时死了,从没有例外过。突然有一天,她陷入了一种新的恐惧:为什么被她看到的人的数字都这么小?是不是她是灾星,如果不被她看到的话,是不是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
观测就会早逝。
不能观测。
然后她学会了低着头走路。“不想伤害你们。”就像是在厕所被欺负时她说的一样。
“不要这么想,你绝对不是什么灾星。”沈子希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不是我在马路中间缠住了妈妈,妈妈就不会被车撞。如果我不告诉姚老师,姚老师就不会失心疯。”
“也许都是巧合!”
“有那么多巧合吗,那只猫,你也看到了吧!”江语越说越激动,“是不是如果没有我,它能一直在学校里活得好好的?”
“这...”沈子希一时语塞,她没想到这一天有这么大的信息量。原来十年江语的脑子里有那么多复杂凌乱的念头。
“怎么,你是不是也害怕了。”江语叹了口气,“没关系,你要离开也没关系,我可没有一定要交朋友。”
哪知沈子希一把抓住了江语的下巴,强迫江语抬起头,江语眼神在躲闪,她不想看,她不想看到沈子希眼睛里的数字,可沈子希偏偏把脸往江语的面前凑。
江语屈服了,她看到了子希的眼睛,子希也松开了手。
“我说过,我来了就不会走。”子希说。
江语只重重叹了口气。
“所以呢?”子希问,“我眼睛里的数字是多少?”
“反正很大很大。”江语避开子希的眼睛说。
那天江语和子希还讨论了很久很久。子希觉得,江语的能力像是提前看到了神给每个人写好的剧本,虽然只是一部分,只是死亡这一件事。
一切都早就写好了,江语只是能看到而已,不应该背负这么多罪责。
“做一颗拒绝转动的齿轮吧!”子希最后说。
江语一时没有明白句子的意思。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机器,我们都是齿轮...如果一切都写好了,生活是虚假的...那我们能做的,就是拒绝转动。”
沈子希像是在做着什么宣言。
“江语,这是我的理想。也可以是你的。”
也许有一天,我们能让神再也忍不住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