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万道,倦鸟伏翼,青风衔雾,云气袅袅,朝来庭四周立以玉白的石柱,碎石铺开,华而不奢,一派庄雅。
候在门口的人看见两人,走上前来缓缓见礼,道:“二位贵客,庭主已在天玄阁上等候多时,请罢。”
天玄阁便是朝来庭中这大大小小不知几何的楼阁之中最高的那座,即朝来庭的议事主阁。
祁桑和晏淮鹤两人经由门口的侍从引至朝来庭东边的天玄阁之上,阁楼四面迎风,八扇屏风依次排开围成一圈。
移步上楼过后,正对着的那扇屏风之后正坐着一道人影。
侍从在两人进去后,便默默离开,下楼后便轻声合上了主阁的大门,此举之意便是庭主今日不再见客。
这朱漆黑瓦的高阁四面通风,祁桑两人静静站了片刻,察觉到风中灵气的一丝特殊,似乎带着些湿润的水气。
还未等她细细打量屏风映出的人影,但听得风声忽紧,垂落的云纱随风纷纷扬扬地荡起,这扇绘有镜湖月影的屏风从中心向两侧推开,露出里头坐着的人。
墨色长袍拖在靠椅扶手两侧,双袖拢着日月辰星,头簪云冠,腰佩风雷之珏。那足有小臂长短的竹简摊开,从手中铺过,搭在膝上,系在竹简上的流苏穗则柔顺地垂在半空。
祁桑视线向周围扫去一眼,地上划有纵横的细线,散落一堆玉质棋子,而这位看着年纪不大的前辈——朝来庭现任庭主傅千钟便坐在正中的位置。
玄易阁受仙盟盟主的请托,愿以身入局匡定天下,可这局又岂是一子可破?不过是被困在方寸之地进退无能。
傅千钟随手拨了拨手中的竹简,举止飘逸若神,眉目含笑,淡道:“二位小友与我朝来庭有缘,大可随意些,请坐罢。”
祁桑和晏淮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行礼问安:“晚辈拜见傅庭主。”
“欸,不必客气。”傅千钟往一旁移来一个木质的长盒,轻轻挥开,里头正是一株通体晶蓝而花枝缠绕着细小火线的莲花。
他开门见山道:“渊泉同本庭主说过二位的来意,水生火莲本就是祁小友的东西,如今便算物归原主。没有直接将火莲送往栖云轩,行此迂回之举,乃是傅某——或者说玄易阁有些事要同二位聊聊。”
闻言,祁桑抬眼有些愕然地看向他。昨日才在“天地一掷”拍下了与玄易阁有关的碧月弓,今日竟又听到了玄易阁此地。
霎时四面风止,轻纱拂地。
傅千钟不紧不慢道:“接下来要谈的话涉及二位小友的命数,不可为第三人所闻,是以要劳两位暂且分开片刻,不知可否?”
听着此话似是诚意十足,卸下前辈的架子,将他们当同辈对待。
晏淮鹤没有接过悬在半空的木盒,神情顿时浮现出一丝不解,低声喃喃:“命数?要暂且分开片刻么?”
他看了身旁的祁桑一眼,旋即对傅千钟拱手恭敬道:“晚辈自然相信前辈的为人,只是……”
“过犹不及,晏小友应当明白过度的保护并非好事。再者说,二位已然登上我这天玄阁,怕是没有第二种选择。”傅千钟慢慢道,抬手卷起这竹简抛去一旁的架子上,而后他缓缓起身,在两人戒备的眼神中,从容不迫地迈出一步,“那么,得罪了。”
话音刚落,祁桑忽觉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再眨眼,竟然落入到一处飞瀑流泉的岸边,水如乱线溅起,砸在身上却并不会感到湿润。
她往远处张望,一树桃花簌簌落下,在绿茵小道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似桃花结成的雪地,一望无际。
四地无人,只有岸边的大石上坐着一个身披蓑衣、两鬓斑白的老者闭目垂钓。
祁桑下意识向老者那边走去,不料被卷起的花瓣拦下,只听得一声浑厚的话音落在耳畔:“时候未到,时候未到啊,且去别处罢。”
话音落下,她挥手将眼前拥簇过来的桃花拂开,视线清明之刻,又落到一处平静无波的湖面上。
她踩在水面上,稳稳当当地站着,看着不远处静静耸立于黑夜中的七层高楼愣了愣,似有所感般转身回头,见到了方才将她变来这幻境的傅庭主。
祁桑心底仍有疑虑,不由得喃喃出声:“这里是?”
“一些瞒过外界的小手段而已,祁小友且安心。”傅千钟笑了笑。
祁桑直言问:“不知傅庭主您想同晚辈说些什么?”
傅千钟笑叹了声,拂袖而立,道:“银蟾泪、碧月弓、神兽天窍,以及这身隐瞒过天道的双脉——”
他顿了顿,接着道:“众所周知,自上古神战一事之后,诸位神将不是身殒,便是陷入沉睡,以半身神格与天地相连,方得以保全自己。纵然如此,神兽还是在日渐减少,而这数万年来飞升天界的修者或者其余两地的妖魔也屈指可数,大多在三劫境便应劫而去。小友可明白你这身双脉的意义?”
“您是指我身上残缺的天脉?”祁桑迎上他似笑非笑的双眼。
“残缺?确实能算得上一句‘残缺’。”傅千钟意味深长地笑道,“只不过,当‘残缺’存活下来,并成为当世唯一一个准神脉,这份残缺是不是该叫一种自我保护?”
神脉,顾名思义自然只有拥有神格的人能拥有。受天道罢黜的神将——也就是如今尘世四地的诸位神兽身上所负的都只能称之“天脉”。
但神脉对应了神格,祁桑自然明白自己体内并无神格。
她面露困惑:“准神脉?”
傅千钟却并不解释,而是点到为止,转而往下说去:“人族与神兽共同诞育的后裔并非只有你这一个案例,可无一例外,尽数夭折于修为迈入三劫境的那一日。”
按记载来看,神兽后裔一开始便有乘易境巅峰的修为,也就是修炼不过多久便都陨灭。
可她不是知晓一个特例么?
祁桑道:“无一例外,那枫——”
傅千钟接过话头:“你问息岚魔君枫睢?据九笺云谶卷所示,他不过是驺虞神兽在预感到自己的劫难之时,以天地之力捏出来存放神格的替代品。只是可惜,枫睢似乎生出了自己的意识,才能在天地碑上得到认可。而驺虞的神格也意外消散,只剩下你体内的一点灵光。”
“那或许是因为我还没有到三劫境的雷劫……”她假设道。
傅千钟摇了摇头:“与其说是三劫境渡不过去,倒不如说神兽后裔本就为天道不容。小友不是安安全全渡过了乾元境的雷劫么?这三劫境自然也不会有多少问题。”
祁桑附和地笑了笑,这位傅庭主还真的会给她画饼,她一个参仪境哪里敢夸下海口说能平安渡过三劫境的雷劫啊。
她道:“那这‘准神脉’和傅庭主想说的那件事想必是息息相关。”
他微微颔首:“小友本该死于天脉残缺的灵力暴动,却因缘际会活了下来,扭转天命,成就‘异数’命格。傅某想同小友谈谈这‘因’,替天下苍生索要一个‘果’。”
傅千钟说,他要和她谈一谈自己能活下来的因果。
自己能活下来的因果不就是那块玄水神鉴么?
祁桑蓦然抬眼看向他,在他含笑的眼神之中,自己的秘密似乎无所遁藏。
这便是玄易阁出身的大前辈,以凡人之目悉理天之命轨,熟知过往未来,拨去重重迷雾,窥见真言。
“……”祁桑脸上浮现出一丝警惕与凝重的神色,却又在下一瞬放松下来,只叹道,“玄易阁不愧是窥天之阁。”
傅千钟正色道:“吾等虽能窥天,却无法破命,只是徒劳这双眼望尽那些力所不能及的遗憾。”
“在此玄易镜湖之上,想必前辈早已预见了晚辈的一言一行。既然如此,今日也不过是走走过场,让局中人勉强滤清水中污浊的一个小契机,晚辈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晚辈曾得东都洛苏族长一纸‘无解’的命数,傅前辈若是想同晚辈解一解这‘死局’,聊一聊传闻中的玄水神鉴,晚辈自当奉陪,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错,有胆识。”傅千钟发自内心赞叹一句,但随之摇了摇头,“若说这‘死局’,玄易阁给出的答案亦是‘无解’,小友可还愿与傅某畅所欲言?”
祁桑怔愣片刻,但很快接受了这个说话,心底竟然没有一丝悲怆,只朗声笑道:“为何不愿?”
傅千钟并未感到意外,微微颔首,淡淡道:“阴阳玄水鉴曾被剑神弈闲所得,随后由他一剑斩裂,碎成九块散落尘世四地。”
他停顿片刻,挥手在空中凝出一块圆镜,圆镜随着他的话语无声碎裂。
傅千钟指着那碎成九块的镜影,言辞诚恳道:“玄水神鉴的碎片共九块,傅某想拜托小友集齐剩余的碎片。那位已得三块,也就是说小友除了自己体内的这块还要寻得剩余四块。”
“集齐玄水神鉴的碎片……”祁桑眨了眨眼,忽地想到什么,心底一时生出万千感慨。
洛苏族长批命“无解”二字,而身负残缺天脉的自己本就有着注定夭折的天命。可她却因玄水鉴得以苟活于世,偷来这百年的岁月,往后又或许会因这玄水鉴而亡……因着与神器息息相关,是以人力所无法更改,任她如何,也破不了局,成就所谓‘无解’的命数。
命无咎已得三块碎片,她体内留有一块,还需寻得剩余的四块……四块?
她拿不准究竟是傅千钟说错了,还是别的什么,问道:“我只需要再找四块?那第九块碎片呢?”
“第九块碎片不必你去寻,可谓是天机不可泄露。至于你‘无解’的命数——”
傅千钟长叹一声,眼底划过一丝悲悯,但很快隐下,消失不见,轻声道:“因果难分,说是天道之外的异数,又何尝能挣开这天命囚牢?或许是因为你与那位息息相关,又或许是因为尊神早就定下你的名字——你注定要踏上寻找玄水鉴的这条路。”
祁桑默了一瞬,才道:“那位的目的当真是玄水鉴么?”
“是,也不是。玄水鉴只是祂的目的之一,祂所想要的可以称得上‘天道不容’一说。”傅千钟微微蹙起眉,脚下的镜湖开始震颤。
这意味着,哪怕有玄易镜湖在此隔绝天道视线,也无法将此事脱口而出。
可但凡涉及到命无咎的事,死伤皆不知几何,祁桑恍惚想起在问道阁中的掌门留影,那个折剑在故曦城大裂口的师祖以及她未曾谋面的那些长老……
她在激荡的水浪中稳住身形,追问道:“不知前辈与玄易阁的几位阁主看到多少?结果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