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桑来到景萱殿后山,瞧见正坐在亭子里摆弄些什么物件的人,在原地犹豫片刻后,才抬步走近。
方才在后殿没能寻到奕峰主,她便走去前殿问了问明岑师姐,才知原来每月十六,奕峰主都会往后山的亭中赏景。
可等她走近后,却并未从奕初妤的脸上看见赏景的惬意闲适,而是一丝怅然若失的伤感。
也是了,谁赏景会雷打不动定下日子来一个每日看倦的后山?比起赏景,更像是怀念什么人或者事。
意识到此时的特殊,祁桑停下脚步,思索着是否要立刻离开,后头再寻个合适的时候过来。
奕初妤察觉到她的到来,没有回头,自顾自地道:“小桑,我给你说个故事如何?”
“……峰主请讲。”祁桑愣了愣,神色不解,轻声回道。
奕初妤望着远处的流云雾霭,温声道:“山君祂啊,虽已有上万载的年岁,却十分孩子气,总是动不动就将人掀翻丢去冰湖。”
祁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山君么?毕竟神兽与我们的习性不同,去冰湖里泡一泡,说不定在山君眼中就是沐浴一回的意思。”
“可山君却是陆吾之中最为重情的。”奕初妤点点头,接着道,“在陆吾立宗的那段日子里,山君祂记得陆吾每个弟子、每位掌门与长老的模样……可惜,彼此间相处的记忆多了之后,那些离去也如约而至。后来,山君便极少离开悬圃,除了每日靠着护山大阵远远看上诸位弟子几眼,再也不与我们接触。”
“有时候,长生之寿也很残忍。山君重情,能保持天真的性情十分不易。”祁桑感叹一句,大猫猫总拽着她抱,也许是从她身上怀念那个她未曾谋面过的驺虞神兽。
奕初妤轻轻呼出口气:“如此温柔的山君也曾有发怒的一日……八月十六。那一年的八月十六,我头一回看见山君离开悬圃,御风而至,气势汹汹落在山门处。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是有人执念太深,拖着一身病躯,不顾所有人的阻拦,试图闯出陆吾。山君出面,亲自拦下了她。”
“您说八月十六?”
传闻八百年前,神兽秉乾不知为何踏出陆吾,与神秘人一战,将陆吾境外不远处的沉月山直接移平。
可奕峰主不是才七百余岁?怎么可能目睹这一幕?
奕初妤没有继续解释下去,转而道:“千面狐君云异共十尾,一尾本体一直留在常丘茫海的大殿之中。是以,我们见到的虚影分身一般只有九尾。九百年前,云异意外断去三尾,取长明灯灯芯服下后便回渊罅休养生息,直至上回你与小鹤在裂口处见到他,这期间整整九百年,都没有现于人前。小桑或许可以猜猜,那如今代替灯芯而燃的狐狸毛是什么时候从云异身上斩下来的?”
见奕初妤抛出问题给她,祁桑一边思索着,一边将自己的猜想说出口:“狐君在外行走一般都是分身,有本体两到三成的实力,虽说能斩杀其分身的人寥寥无几,但拔几根毛还是比较轻松的吧……”
“分身……”奕初妤摇了摇头,“虽说长明灯灯芯让他重新长出三条尾巴,但能替代灯芯的只有那第十尾上的毛发。”
祁桑眨眨眼:“您说的两件事没什么联系……但既然都说是故事了——莫不是说,八百年前,与山君一战的是千面狐君云异本体?”
“不错。”
“……”她的心底忽地升起一个十分荒谬的念头,祁桑有些难以置信,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峰主说的这个故事,弟子有些听不明白了。”
“不过感慨而发。是人都会有执念,或浅或深,可人要是总追着过去的执念不放,也会弄丢当下所珍视的一切。我说这些,只是效仿山君的做法,希望能劝住一个往悬崖而行的人。”奕初妤转过身,视线与她的目光交错。
祁桑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可我也明白,你远比我要坚定,你所背负的天命也不是轻易能避开的。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一点绵薄之力。”
话语落下,奕初妤将一个盒子推到她面前:“净光绫虽是半神器,但长久接触厄兽之力也会有损坏的那一日。这是神兽辞应的鳞片所制,为了保险起见,我已经请山君在玉盒上设下禁制。”
祁桑望着这白玉镶金的盒子,喃喃出声:“您……”
“是小鹤这几日在天水阁查阅厄王兽的相关记载,我便有此一猜。这盒子我如今用不上,正巧赠予你。”奕初妤温和地笑了笑,“先不要急着拒绝,这算提前支付的报酬。作为交换,我希望你在未来的某日,能替我做一件事。当然,到了那一日,若是你不愿意,也可以拒绝。”
对上奕初妤那如和煦春风般的眼眸,祁桑张了张嘴,却又没能说出什么,良久,才伸手去接,问她:“对峰主来说,您说的这个故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渊罅之物,远比草木无情,比起转圜的余地,这一生能有善终便好。”奕初妤叹了口气,转而道,“不知小桑前来寻我,是有何事?”
祁桑摇了摇头,只道:“峰主已然替弟子解惑,再多的,弟子会亲自确认。”
“我明白了……以及好好保重。”奕初妤笑着看她。
祁桑道了声告退,便从后山离开,本欲径直回到仰灵峰,却在中途转了个弯,落在天水阁外。
安安静静跟在她后头的竹悠从七业剑上跳下来,出声问道:“主人,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祁桑弯下腰,抱起竹悠,视线扫过周围一圈,才缓缓回:“不做什么。”
她抬步往里走去,与一路上的师兄师姐打过招呼。
傅昔看见她,朝她挥了挥手,笑着喊了句:“小师妹!”
祁桑闻言,走过去,见她坐在一旁记录着什么,好奇问道:“师姐这是被温长老调过来帮忙了么?”
负责管理天水阁的长老,姓温,名叫温知新。
“温长老若是忙不过来,可不会只抓一个弟子过来。”傅昔摇了摇头,嘴角耷拉下来,愁道,“我是一不小心弄坏了一本书,这会儿在这赎罪呢。”
祁桑意外道:“弄坏了?”
“书页散开了,破了一个角。师姐我明明有好好保存,要我说,就是阁中的典籍放的时间久了,本就破破烂烂!上回晒书修补还是一百年前的事。”傅昔愤愤然道。
“嗯?天水阁这些典籍真要挨个查看修补,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成的。”
“嗯哼,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去做,看看温长老怎么安排吧……”傅昔点头,转而问,“对了,小师妹来天水阁做什么?晏师兄这几日都在,似乎是在第七层。”
“我不是来找他的。”祁桑否认道,“那我便不打扰师姐了。”
傅昔点点头,没发觉什么不对劲,埋头继续写写画画。
竹悠被祁桑抱着往天水阁上走去,眼看着来到第七层,它眨眨眼,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她。
祁桑察觉到它的目光,低声解释了句:“只是凑巧,我是来找——”
“嗯?小师妹?”
她抬头看去,沈时微正往外走来。
他看见她,神情一派温和,淡淡笑道:“小师妹是来天水阁寻晏师弟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微微侧过身,露出背后不远处手握书简的人影。
晏淮鹤垂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在意门口的动静。
祁桑愣了愣,对上沈时微似笑非笑的眼神,猛地低头,轻声说了句:“不是。”
随后,她绕过站在原地的沈时微,朝着与晏淮鹤所在方位完全相反的地方而去。隔着书柜,隐去身形。
沈时微见状,原本打算离去的步伐折回去,抬手推了推毫无所觉的人,促狭问:“师弟,你是不是同小师妹吵架了?”
晏淮鹤不解地抬头,听到他的问话,下意识往门口看去。
门口空无一人,他似自嘲地收回视线,淡淡回:“没有。”
“是嘛。可这几日,某个人形单影只待在天水阁的事,我哪怕待在枕云峰都有耳闻。”沈时微笑了笑,“自从小师妹拜师以来,你可就没什么闲工夫整日待在天水阁了,这段时间可谓是一反常态——”
晏淮鹤出声打断,脸上没什么神色:“……妖荒的事可有进展了?”
“呃,自然没有。”沈时微脸上的笑意有一瞬僵住。
晏淮鹤沉声道:“那么,师兄还是将打探他人私事的功夫省下,去调查下四时谷罢。”
“好好好,我这就去寻妩黛师妹继续查探妖荒的事,不问你和小师妹的私事了……”沈时微叹了口气,遗憾地走了出去。
在沈时微同晏淮鹤说话的片刻,祁桑在几排书柜间细细辨认。
她还真的不是来找晏淮鹤的。
只是听到奕峰主提起后,忽然想起或许能在天水阁找到些什么相关信息。
她一手抱着竹悠,仰起头,视线掠过垂落半空的木牌,口中喃喃自语:“百闻经注……述异……辟雍……”
沈时微离开后,晏淮鹤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放下手中的书简,抬步往四处扫视一圈。
离他约莫四五排书架远的角落飘过一截天水蓝的衣摆,他眨了眨眼,脚下的步子已然比自己的心绪先一步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