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除去每月定好的休沐日,临近年中的那一个月同样不会安排课业修习。这一个月里,弟子们便可根据所抽取的任务难易,自行选择下山试炼的时间。
祁桑虽提前数日便收拾好了必要的东西,但根据晏淮鹤的建议,她到了月中才动身。
这十几日里,宗门大部分弟子都纷纷下山试炼,岁倚晴也早早前往抚陵惜南城。平日里满满当当的春萱堂也没什么人了,她除了日常修炼,还会上悬圃去探望下大猫猫。
万山绝崖不算远。
等到动身那日,祁桑哪怕没有灵力御剑,靠七业自行飞着,也不过半日功夫便到了。
她朝远处的雪山遥遥望去一眼,压下指间的颤抖,定了定心神。
总归要面对——
这次,就当给自己下一剂猛药罢。
她循着枯草丛生的小道缓步而行,途径一处只两三户的人家,便绕道走近,打算问一问路。
有位和善的妇人叫住她,淳朴道:“姑娘,你这是陆吾来的吧?”
祁桑点点头,应道:“是,在下因试炼任务而要择道上山,您长居于此,想必对附近地形有所了解,不知可否向您问一问这山路该从哪里走?”
妇人一听,想起什么,只道:“哦哦,是为了山灵大人而来的吧?其实不必着急,左右没出什么大事,也就这天气冷上许多,但我们有些微灵力傍身,这点寒冷不算什么,姑娘要不等雪停个半月再上山?”
“多谢您的关心。”祁桑摇了摇头,“但是这大雪的影响也不可忽视,还是早早结束得好。”
“欸,说的也是。这山路怎么走,我该怎么同姑娘讲清楚呢……啊呀,想起来了,我这刚好有数年前,某位剑君留下的手绘山路图,姑娘你要是不嫌弃,拿去看吧。”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屋去找了片刻,随后走出来,将那地图递给祁桑。
祁桑接过那张图纸,入眼是简易几笔勾勒出的地形,一侧落款的字迹很是熟悉。
竟然是晏淮鹤留下的。
她大致记下,将山路图还给那人,笑道:“我记下了,多谢。”
随后,她又向这位妇人询问了些近来山中发生的变化,待大致清楚了相关信息后,她便出声道谢告辞,往山上走去。
雪要到十五日,也就是明日才会停。
但若是十五日上山,便无法从风雪的灵力流动上感知到滕六的气息。
她想着可以十四日先上山,待确认滕六的方位,找个山洞避一晚风雪便可。
越往上走,这积雪也越厚,甚至看不见雪下被压着的那些草木。
祁桑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强迫自己往前走了很远。直到接近半山腰的地方,她不得不停下来,调整自己的状态。
这白皑皑的大雪映在眼中,总是会勾起那日的回忆。
她重重吸了口气,干冷的风灌进肺腑,仿佛有沉钝的铁捆住她的四肢,拉住她向下坠去。
置身一望无际的雪地之中,什么都听不见,她的气息在一瞬间忽地乱了,再也抑制不住心底呼啸而来的阴影。
她近乎本能地闭上眼,可身体仍旧在颤抖。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无意识的剑风在她周身围绕。祁桑仿佛一只意识到危险而将背上的尖刺根根竖起的刺猬,紧绷着全身。
此刻,天地都成为了她的敌人。
耳畔是凛冽的寒风,刺骨的冷意攀上她的背脊,忽地攥住了她的五脏六腑。
眼前的白色开始模糊,大片的血红浸染过来,一寸又一寸地拉扯着她的清醒,她似乎又看见了那夜母亲身上怎么也止不住的血。
不,祁桑你要冷静……
那些只是记忆……
可她却像是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随着那纷至沓来的记忆,她的手脚变得无力。
仿佛,下一刻就会跌倒在地——
而后,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
祁桑霍然抬头,意识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脱,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惊呼,剑气闻风而动,她也往后退了一步,想要甩开这只手。
在雪中,她对外界的感知甚至不如刚出世的婴孩。
她没能辨别出那只手的主人是谁,只知该往后退去,直到那人出声——
“祁桑,是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挣扎的动作停下,她有些不确定地问:“晏、晏淮鹤?”
晏淮鹤搭在她袖口上的那只手缓缓放开,确认完她的情况后松了一口气。
此时,听她直呼其名,将双眼闭得紧紧的,他不由得失笑:“叫师兄。”
“……”她才不叫。
心底的惶然仍旧挥散不去,祁桑的脸色此时看上去十分惨白。
晏淮鹤垂眸盯着她,只是长长呼了口气:“为何不告诉我?”
“我……以为没事的。”祁桑还想替自己辩驳两句,突然被他按住肩膀,拉近了半步。
随后,清冷的雪松味扑面而来,将她整个人罩住。
晏淮鹤思忖一瞬,从芥子符中取出一条未曾用过的发带,摊开,双手捋顺,将它覆在她的眼睛上。
他熟练地将其在她发间打了个结,坠在发带尾部的蓝白水滴珠子垂在她身后,飘动间擦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最后掉进她的衣领中。
祁桑因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打了个激灵,在她还没抬手拨开之前,晏淮鹤便先替她将发带从她衣领里揪出来,一一整理好。
他手指在发带上轻点几下,简易的阵法落在上面。
祁桑感到一丝暖意,她想起什么,开口问:“你这么猜到的?不是去宿曜了?为何在此?”
晏淮鹤没回,他看了看远处,抬手落下一道阵法,只道:“在原地等我。”
“等等——”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把他拉住。
“在原地等我。”他复又重复一遍。
祁桑不假思索地摇头:“不行,这是我的任务。”
“我已向长老说明原委,他说可破例一次,不要固执。”晏淮鹤闻言不禁拧眉,视线落在被她拽住的袖口。
她将他的衣袖攥得更紧些,不退一步:“相信我,我自己可以的。”
“祁桑……”
“只是可能还需要一点点时间适应——”祁桑淡淡道,对使唤他做事已然轻车熟路,“晏淮鹤你既然来了,那带着看不见的我往山顶走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但你若想代替我完成此回试炼,绝无可能。”
她怕他不同意,连忙在后面补上一句:“还是说,你在质疑我这两月的修炼成果?”
晏淮鹤视线落在她身上,良久,才妥协:“好……”
他在前走,祁桑便拉着他的衣袖跟在他身后。
路上难免有些无聊,她随口一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会来?你怎么知道我走不了雪地?”
“曾听师尊说起过你的旧事,你那日的神情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他解释道。
祁桑皱起眉,低声嘟囔:“明明修为没我高,还成天端着个师兄的架子,担心来担心去的。”
他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你的魔脉被封印了,修为甚至比不过刚入门的新弟子。”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不到反驳的话,便迅速转移话题:“我记得你不是和大师兄一起出任务?你就这么把他抛下了?”
“沈时微另有要事,本该由我独身前去,可这任务因地气变化而搁置下来,现下由顾峰主亲自前去调查清楚,我便原路回到陆吾。”
“大师兄另有要事……”祁桑思索一下,“掌门说妖域水族有少主出世,局势改易,妖王之位恐生变数,大师兄该是去妖域探口风了吧?”
一口一句大师兄——
晏淮鹤闻言,心底生出些恼意:“为何叫沈时微便能叫得如此顺口,唤我时总是不肯?”
祁桑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说不介意这个?”
“……”晏淮鹤眨眨眼,吸了口气,才淡然低声道,“若是说我今日想介意一回呢?论修为,我与他虽不相上下,但都不及你之前的乾元七阶,论辈分,我与他皆比你早入门,甚至我们还是同一个师尊门下……仅仅以十四洲最不看重的年纪这个理由来打发我的话,太没有道理了。”
“……这个嘛,可能、大概……呃,是因为我先是认识你这个人,那时候还不是陆吾的弟子,有些改不过来……而且只有小孩子才会争这种称呼吧?”祁桑回他。
“强词夺理。”
她转而问:“那你也不会叫大师兄一声师兄啊?有什么好怪我的?你也是一样。”
“我比他早入门。”
“嗯?”
晏淮鹤接着道:“只不过行拜师之礼时我去了一处秘境,回宗晚了些,比他迟了片刻罢。”
“这样啊——”祁桑戏谑道,“那我认识师尊定然比你早上许多,他那时便想收我为徒了,只是我不愿意罢了,你要不叫声师姐让我来听听?”
祁桑眼上覆有一层白纱,看不太真切,只能隐约看见大致的轮廓,一边说着,一边仰头靠近他,促狭道:“我修为比你高,认识师尊的时间比你早,也稍稍大你那么三岁,这声师姐合情合理!”
晏淮鹤盯着她越来越近的脸,忽地仓皇往后退了半步,略显无措。
她牵着他的袖子,不给他往后退的机会。
他轻咳一声,沉声道:“再胡闹,我便把你丢在这。”
“这不是你先说的吗?”祁桑咽了口唾沫,忙着伸手拽住他,手指往上,紧紧抓住更多布料,她现在看不见,若是他生气走了,那这雪地她要走多久才能出去?
她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部,快语道:“晏淮鹤,作为师兄,你要宽宏大量,不能和师妹计较这些。”
晏淮鹤见她这副模样,抬手回握住她的手,不由蹙起眉,叹声道:“这便是你口中所说的无事?”
“我……”祁桑嘴唇翕动,不知该如何解释。
在她想着说辞时,晏淮鹤忽地往前走去,衣袖从她手里抽离,她一时失了方向。
祁桑伸手去抓他的手,只抓了个空,她下意识叫出声:“喂!晏淮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