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云峰,舒光殿后。
高峰入云,云雾弥漫,林木葱郁,枝叶青翠欲滴 。飞瀑直挂而下,冲击凹凸的石壁,溅起粒粒分明的珠粒,虫鸟的鸣声与水声交错,似蓬勃生机不绝于耳。
瀑布一侧的石亭之中,岁星松灯迎风轻拂,袅袅云烟升腾,一派祥和之景。
亭中,一方石桌,一副白玉棋盘,两人对弈;松下,一方木案,甘泉初沸,四人围坐,静侯茗香;瀑前,灵力凝成的水幕缓缓浮现一人的身影,此人身后雷霆倾泻,显然是个十分险绝的危地。
这几人正是曾满誉十四洲的陆吾七剑,亦是陆吾如今的长老及峰主。
日头微斜,瑰丽云光之下,筠泽在漫长的沉默中率先开口,他的语气中带着些少年人的忐忑:“掌门师兄,此事你以为如何?”
“怎么?我们的混世魔王收徒还会讲求礼法规制吗?”谈风濯落下一子,语气轻松,头也不抬地回,“倒也难为你这闲不住的性子来陪我下棋,一连七日,那孩子对你而言看来十分重要。”
筠泽急于要个答案,追问:“师兄既然明白我所求为何,便莫要再打哑谜了。”
“月川剑骨、七业凶剑,以及这不过百岁出头的年纪便有着乾元境的修为……按常理来说,她入陆吾,没什么问题。”谈风濯笑了笑。
“所以,师弟我这七日正是为这常理之外的可能。”
他的话语一落,一旁饮茶的人放下茶盏。
乘豫舷拿茶簪撇去茶沫,状似无意地叹道:“多少年了?那句被奉在瞻明殿的八字谶言都传了五代掌门了罢?”
三千六百年前,曾有一位手持望月神剑的神秘女子来到陆吾,与天衍尊驾一叙。
临走前,这位女子曾对当时的掌门叮嘱过一句话,说是七业这柄剑的新任剑主与陆吾有着妙不可言的缘分……
恰逢,当年的掌门曾因算出陆吾或逢一大劫,而去向桃源望台的卜者子不语求解,只得八字谶言——‘亢极之悔,过由自取’。
奕初妤似有所感,便接过话头:“憬月的这孩子不但是七业剑主,还有着仙魔之血,更与驺虞神兽有那么一丝不浅的联系。她与陆吾的缘分,是福还是祸,尚无法定论。”
“不过,这孩子心性极佳,赤子之心尤为难得。更何况,她舍身救下小鹤,于陆吾而言便是有恩。”谢辞玉抿了口茶,“这八字谶言嘛,师尊从来不信这个,我亦是如此。”
“那么目前看来,同意老七收徒的就只有大师姐,老七你这事看来不太能成。”
顾子野拨开茶盅的叶秆,笑道:“只是我也不信那劳什子谶言,只要她过得了问道阁六层,剑心坚定,那就算她是这未来之劫又何妨?你们思虑太多,顾及也太多了。”
乘豫舷对他的态度颇为不认可:“分明第一关便是我们的意见,你又绕到问道阁上,这意思岂不算中立?莫要带坏了小六。”
一众人又齐齐看向一旁水镜中浮现的人影,只见她沉思片刻,缓声道:“我只想知晓,小师弟收徒的缘故。”
“……”筠泽默了一瞬,朝瀛昼回道,“师姐你还是一贯一针见血啊。缘由嘛,没什么别的缘由。因为她适合陆吾,陆吾也适合她。”
瀛昼怔忪片刻,旋即脸上浮现一丝淡笑:“这是师尊从前说的话吧?我相信小师弟看人的眼光,既如此,我赞成。”
“哈哈,连老六都这么说了,那我改一下主意,我也赞成。”顾子野接话。
奕初妤适时开口:“如此小筠便得了三人的赞同。问我的意见的话,这孩子讨人喜欢,要不转给我悯苍峰来收?”
“初妤每回都喜欢越过讨论,求一个善果。真论起来,宗门这一代弟子内既有青丘大泽的王女,又得尘远涯引渡忘川的圣子,这仙魔之体的七业剑主留在陆吾也不算离谱,只是嘛……”乘豫舷说到一半,便故意停下,一派讳莫如深的样子。
顾子野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二师兄说话总是模棱两可,扯七扯八的,几个字的事,可或不可?”
“自然是——”乘豫舷拖长音,故意卖关子,他话锋一转,朝谈风濯问道,“此次云异现身,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以及,晏淮鹤是否有将情况如实一一复述给你?”
谈风濯反问:“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云异此次动手,是为了尊驾。”
奕初妤忽然抬眼,手上力道一松,茶盏磕在石案上。
脆声响起,引得众人侧目,她镇定自若道:“若是为了尊驾,那这牵扯的可不止是常丘茫海一地了。”
“确实,淮鹤同我提过,云异消失前留下一句话,祂同尊驾说是故人久候。”
“这八字谶言——亢极之悔,过由自取。陆吾上下因着谶言,因着所谓的大劫,日乾夕惕,只为求一个其命无咎。可又当真有用……”乘豫舷轻声呢喃了两遍,“呵呵,这个故人是否指向那伏莽之地的君主——命无咎?两百年了,这个名字,一处冰雪中走出的幽魄,死在祂手上的人有多少?”
他的眼底划过一丝怅然与感伤,嘴角却冷冷勾起一抹笑。
乘豫舷缓慢起身,道:“所以,我赞成。”
顾子野没能跟上他的思绪:“什么你赞成?”
“师弟有意见?”乘豫舷似笑非笑地反问。
顾子野只觉没趣:“嚯,你这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
筠泽却放下本就不那么在意的棋局,猛地侧身看向乘豫舷,语带提醒:“师兄,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将计就计这一法子,若是要以他人的安危作为诱饵去钓出幕后黑手,我绝不认同。”
乘豫舷不以为意:“喜欢与否,认同与否,也不会改变结果不是吗?”
“可师尊绝不会同意你的做法!”
“哈哈哈,她老人家的话,我什么时候全听过?又或者说,我们这七徒,哪个算听话了?”
谢辞玉开口,劝止两人:“可以了,今日我们并非谈论师尊的事。”
谈风濯也理了理衣袖,站起身:“既然是六比零的压倒性决策,那我这个掌门就辛苦一下,去悬圃问问好了。”
“……啊?老七的事,老五去受苦?”
谈风濯道:“山君的爱好,算不上受苦,就是那冰湖的水忒冻了些。”
“师兄且慢。”筠泽叫住他。
“哦?还有事?”
“说着六比零,那师兄你自己的意见呢?”
谈风濯缓缓道来:“我吗?要我说,你不是最合适她的师尊,那个曾经一剑护下一城的憬月——昔日名满十四洲的羲明尊者才是最适合她的。
“吾等剑者,持剑殉道不就是为了护住些什么,很多知情的人都说憬月死得不值,若不是那个孩子,哪会如此寂寥无声?”
他说着,脸上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小七啊,你是否也曾为憬月感到不值过?”
“我……”
“可她护住的,不就是最该护下的那个人吗?”
“陆吾的剑音杂了,师尊想过要修好它,可有的事偏生非人力所能及。”
众人闻之,难免想起些过去,齐齐怔愣片刻。
谢辞玉淡笑:“师尊总说我的性子最像她,但还是风濯最是习得她的心气。”
——“在你的手握紧一切之前,你该去听你自己的呼喊,先拥有自己。”
他们的师尊,陆吾前代掌门,仰山尊者谢燕归像是一盏明灯悬在七人的修道路上,长燃不灭。
筠泽似是回忆起过往,也不禁笑起来。
“那么听完我这一番话,小七又生出什么感慨来?”
“那我想,陆吾的剑音会喜欢她的。什么谶言,什么劫祸,只要你我尚能握紧手中的剑,天命而已,来战便是,九死无还又何妨?”筠泽顿了顿,想起什么,“只不过……”
奕初妤浅笑:“只不过,那孩子看上去还不知晓小筠的打算,这七日的棋到底算不算白下,犹未可知啊。”
筠泽一听,意外十分:“师姐你该不会提前把我出卖了吧?”
“哪有?”奕初妤摆摆手,戏谑道,“没办法,你和憬月一对比,实在不算良师。”
顾子野听出言外之意,指着筠泽道:“敢情老七你把我们几个招呼来,是给你提前练习?”
“怎么能怪我?我可是连苍流殿都回不去,徒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这个做师尊的也只能听从了。”
顾子野细细数来:“先斩后奏带人回山,闯阵灵,把你这师尊扫地出门……啧啧,不愧是你的徒弟,一脉相承的无法无天,毫不意外。”
筠泽:“……”
“只是这祁桑究竟是承着憬月的性子,还是祁若瑜那为所欲为的作风……哦,仰灵峰约莫要再塌一次。”
“……”
顾子野接着道:“提起祁若瑜,他这月川剑君可是在玉京十二楼关禁闭关了十年,这个好消息不传信给他?”
奕初妤替筠泽说了句:“缓缓,要是被他晓得这孩子重伤一事,他若闯出玉京来我陆吾,这禁闭的期限不是又要加上个十几、二十年?子野,你总是爱看热闹。”
顾子野挑眉,不打算放过这难得戏弄小师弟的好机会,转而道:“那么,沂风和慕笥久呢?”
筠泽默了一瞬:“……”
而后,越发沉默:“……”
瀛昼在撤下水镜传影前,饶有兴致地道:“再说下去,小师弟可要拔剑了。”
“欸欸欸,他这乘易巅峰的修为还是留给对渊罅拔剑吧,四师兄我先走一步。”
顾子野动作夸张地摆了摆手,而后便化作剑光离开。
在谈风濯离开后,奕初妤也和谢辞玉一并起身。
一众人各有要事,来得齐,倒也走得快。
原地只留下一言不发的乘豫舷和筠泽。
乘豫舷见筠泽没有要先行一步离开的打算,挥手收了煮茶的一应用具,只道:“放心罢。我也不信那谶言……”
在他心里,故羲城的那一战,陆吾长老十不存一,就连师尊也折剑永远留在那里……这又何尝不算大劫呢?
难不成真要悬圃倾落,天衍剑断,才算得上一句大劫吗?
他自嘲地道了句:“师兄我还不至于对一个乾元境的小姑娘做什么。可小筠,覆巢之下无完卵,陆吾与命无咎有此一战,她入陆吾,是被牵连还是如何——只盼你不会后悔……
“欸,九死不悔,多好听的说辞……只求师兄我的埋骨之地离师尊近些好啊。”
言罢,人影消失在原地,没给筠泽多言的机会。
筠泽静立良久,重昼剑鸣不止,是他的心久久未能平静。
风中卷散一句若有似无的叹息。
“师尊,我、我和师姐师兄似乎跑不出这场暴雨了……”
所以才期待着自己或许能为谁遮一遮这天命倾覆下来的暴雨,他是否在自不量力呢?
这章稍稍点了下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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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莽·命无咎
实力未知,为渊罅·伏莽一地的君王,位阶与云异相同。
*
祁若槿,字憬月,尊号羲明,本命剑句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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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燕归,尊号仰山,本命剑破妄
陆吾第一百一十六代掌门,两百年前于秋襄洲故羲城裂口战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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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剑问道叩天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