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昭 第157章 思华年（十七）

泉先轻轻挥了挥手，将指腹沾上的黏腻水雾拂去，手中凭空又出现一柄伞。

伞面诡谲的蓝色异花分裂成交织的两朵，细长如钩的花瓣有一半交缠在一起，其中一朵花蕊深处却多了一抹赤金色彩，如火如曜。

“小家伙们，为了表示泉的感谢，给你们三招的机会。”

他轻慢地道，伞在他手中旋过几圈，实在不能完全笼罩住他的这条幽蓝鱼尾。

话音落下，周围忽地凭空炸起一圈水花。而后，数百道如纱的鳞片晶带旋卷起来，一层叠过一层向上而去，直到在顶部聚拢，整个合上，彻底将他们二人与其余众人隔绝起来。

水雾弥漫之刻，鼻尖萦绕一缕异香。

祁桑暗道一声不妙，眼尖手快，一把抓住身旁的手，尽可能靠近，侧身与他耳语：“此雾气中有幻香，你现下感觉如何？”

“……”晏淮鹤没立刻回话，下意识回扣住她的手，五指顺势张开。

直到两人背抵着背，十指合握，他才缓缓启唇：“暂且无事。”

分离不过几日，便觉思念无边，在此等险境之下甚至生出些不该冒出的贪念。

心下懊恼，却无法教人松手。总归思念这情绪，是无错的，由着去吧。

祁桑一门心思放在眼前的雾气上，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纠结。

这雾气升腾起来的那一刻，眼前便失去了泉先的踪迹，他的力量仿佛融入这水雾之中，无处不在，却又像完全消散，让人感知不到。

只远处漆黑的裂口缝隙之中暗流涌动，昭示着一切危机并未消失，不过是隐于暗处。

幽深隐秘的玄色波澜在其中流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秽气而来。

雾形鳞纹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她的视线扫过四周的变化，神情越发凝重：“根本找不到泉先……”

“凝神静气。”

晏淮鹤沉吟片刻，不慌不忙道：“此时泉先实力远在我二人之上，当务之急该是保全自己，以静制动，而后才能考虑打退他封印裂口之事，不必急，慢慢来。”

祁桑吸了口气，缓缓冷静下来，将方才目睹的场景从脑海里压下去，不由得一点一点攥紧手中的枪。

她想起什么，问：“佾城外是天衍剑阵么？”

“不错。”

“也就是说，泉先在忌惮天衍剑阵——”

祁桑灵光一现，察觉到什么关窍。

天衍剑阵阵起之后，一般情况下是无法硬闯的，邪祟之物更容易被其所伤。

晏淮鹤心领神会，缓缓道来：“三枚剑令、十余位弟子的灵力加持，又得天雷淬炼，这天衍剑阵的威力比之乘易巅峰只高不低。”

可威力越大，便越是难以维持，若是外界干涉，极其容易溃散。

刚刚突破三劫境修为的泉先该是近些日子以来状态最佳的，可偏偏他筑起了屏障，将他们两人围得水泄不通，不去与这摇摇欲坠的天衍剑阵硬碰硬。

而那撂下的一句话更像是虚张声势，给自己找了个缓口气的借口。

也就是说，泉先要么修为不稳，方才破境出了差错，不敢冒险一赌；要么他实力确实处于巅峰没错，但状态不佳，很有可能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这股力量。

七境到三劫，神兽会滋生天窍，而他们这些修者则会蕴生出一个名为“神阙识”的存在。

渊罅之物没有魂魄，是以这数万年来，境界能在三劫境的仅仅是各地之主。

千面狐君属常丘茫海天生天长的存在，分出第十尾时，便有接连整个常丘茫海之力，其第十尾便算“神阙”。

命无咎暂且不明，可祂也曾吞噬过上任伏莽之主行离，继承了前主的修为境界。

而厄王兽，祂本就是神兽堕化而成，入魇成凶，最后散去所有意识，成为地天否不死不老的怪物。

泉先此番突破，是吃了余陵生之心，将余陵生融入自己体内。

据余陵生自己所言，他是意外从泉先身上诞生的镜之影，与魂魄的存在类似，却又不尽相同。

他在玄水鉴碎片构建的幻境中存在了百年，最后结界破开，便重新变回了镜影的形态。

可刚刚，泉先在剖心之时，是有调动她体内玄水鉴的力量吧——

那么可否大胆一猜，是玄水鉴的力量让余陵生完完全全成为了真正的魂体。泉先融合余陵生之后，便可获得类似于“天窍”或是“神阙”的替代品。

借由此，打破天道规则之下“渊罅之物无魂”的定论，一举破境。

若真的境界不稳，大可退回裂口，换翡玉来战，夺回玄水鉴碎片。

可此刻他并无其余动作，只是化为雾气将两人困住，实在可疑。

或许最后能留下来的意识也不一定会是泉先……

“晏淮鹤。”

她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心中已有对策。指间的那枚银戒被她取下，抛入界中好生保管。

那共感与近距离传音的契印效果再度浮现，祁桑只听得自己的心怦怦加快跳了几下。

“嗯。”晏淮鹤闭眼点了点头，手腕轻转，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净光绫从祁桑腕间抖开，一头缠在她手上，一头飞掷而去，眨眼间便绕上晏淮鹤的左手。

光绫隐去，肉眼不可见，却将两人的灵力连通在一起。

绳结系上的那一瞬间，祁桑左手甩枪，枪尖爆开眼前的水雾，水花四溅，迸发出灿如白星的火光。

五指微微张开，隙火枪向外，枪身擦过手心，从前往后，停在三分之二处再度攥紧。

突来的腕力，将枪回转，以她为中心，划过半圆，狠狠向裂口掷去。

与此同时，无需出声示意，隙火枪挥出那一刻，晏淮鹤当机立断，仰下上半身，侧身，转腰，离厌剑脱手，在半空旋腾。

他起手捏诀，风雷闪动，借势水元，一道风雷行火阵霍然展开，离厌剑尖回落一瞬，阵法稳固。

电光雷霆蹿起，四周磅礴的水元之力被强硬转化，交织着注入隙火枪中。

祁桑适时向前迈出一步，足尖轻点地面，腾身而起，在半空踏过水珠，伸手握住枪身。

掌心一抹血红划过，在雾气争相遮盖住裂口之时，她止住身形，双手合握，将隙火枪对准地面用力杵下去。

“砰——”

笨重的一声巨响，尘灰涌动，大地皲裂开来，燎原之火顺着裂隙赫然燃起，大火逼退水雾，也开始撼动其上由鳞片覆盖的结界屏障。

思绪共感，本就默契的两人更是达到无法想象的同步。

晏淮鹤也在同一时刻，双手平展，碧月弓身晶莹剔透，青翠欲滴，似从水中打捞而起。

他指尖抚过弦丝，血珠滴落，又有一支血色灵矢凝成。

算上前一日的那两箭，这已是第四箭。

箭矢凝成一刻，他的唇色便苍白一分。

碧月弓举过头顶，反手拉开弓弦，弦惊，箭矢破风而去。

这声东击西一招，先以隙火枪掷向裂口为饵，再起阵清除多余雾气，借水元之力助长火势，最后一箭一枪，前后呼应。

箭出不到一息，咔啦一声脆响，屏障裂开一道缝隙，四周雾气也被隙火驱逐，少了大半。

祁桑仰头看着幽暗的天际，那气势恢宏的天衍剑阵已有消散的趋势。

她松了枪，往前轻踏一步，抬手行剑指，扬声高喝：“陆吾第一百一十七代弟子祁桑，向天借剑！”

一句向天借剑，天衍剑阵运转时的钝声登时清晰起来，只见原本快要消散的天衍剑阵由最东边的那枚剑令开始，一点一点变化。

灿银色的剑令露出一点寒芒，那璀璨的白光由此一点向后掠去，阵法纹路重新归拢，三枚剑令，合成一柄完全由灵力凝成的长剑。

可此时此刻，这柄应声而来的“天剑”还缺了几分灵性，显得过于钝重。

这变化映在眼底，倒是极慢，可距离祁桑话音落下也不过一息的功夫，就在气氛焦灼，以为此剑不成之刻——

一道玄色身影腾空而起，星盘纵横于半空之上，托举着此人引动天地明光。

一息，骤然极暗，伸手不见五指，近乎所有人眼前的光亮都被剥离。

一息，明光乍放，眼前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而后，天边竟然又聚集起渡劫天雷，一刻都不带停歇，数道天雷归于一道，霎那间轰然砸下。

余非禄的境界由兼神一跃而上，直破坤舆二阶。

半空中那玄色身影挺直背脊，未退一步，星盘之力捆缚残余的天雷，将那天地灵性硬生生打入这柄天剑之中。

天剑有灵，雷霆相伴，承应呼唤而来。

一柄天之巨剑，顷刻斩落这无边的水雾。

地上沾了一片潮湿，异香消弭，原地再现泉先的身影，竟是就立在祁桑身后，相距不过半步。

她似有所感，正欲避开，却被一把掐住了脖子，整个人被他提了起来。

双脚离地，手无利器，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余光中，斩尽这雾气便已耗尽所有力量的天剑化为点点萤光，在她眼前散去。

锋利的指甲触上她的肌肤，五指缓慢合拢收紧，泉先勾唇轻笑：“商虞姑娘，还是说泉可怜又自作聪明的殿下——你以为逼吾现身就能赢了么？何其天真。”

他轻声叹息，似惋惜，似轻蔑：“泉本不欲染上殿下的血啊——”

祁桑眨了眨眼，将呼吸尽量放缓，故作困惑地开口：“敢问鲛主，我该唤你一声泉先，还是余公子呢？”

泉先微微睁大了双眼，那覆满鳞片的面孔上居然浮现出错愕的表情。

被掐着，喘气有些困难，祁桑声音显得断断续续的，她看着他，语气诚恳道：“因为，我不久前冤枉了一个好人，辜负了数十年前的救命之恩，很想当面道一声歉与……谢。”

“谢他努力活了下来，让我有机会认识——”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