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京郊树林。
一只雪白肥胖的兔子正毫无戒备地咀嚼着嘴里的青色衣衫。
青木无奈地抽出衣摆,蹲下/身推了推兔子的屁股,企图让兔子离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逗兔子。”
青木回头,敖宽不知何时出现,正抱臂倚靠在树边。
青木起身温和道:“小九。”
敖宽面色不善道:“我没有名字吗。”
语气充满了对这个称呼的嫌弃。
青木笑了笑,转移话题:“那日原本在湖底只觉得眼熟,倒没想到真的是你。多亏你留在小锦身上的法印,我才能联系上你。”
他顿了顿,有些无奈道:“说起来,你怎么把他给捉来了。打回原形封了灵力,被心怀不轨之人捉了怎么办。小孩儿给吓得够呛。”
敖宽道:“不是你说的想要那小子帮你么。况且那锦鲤天生好运,就算维持原型封闭灵力呆在原地,也不会出事。”
他上下打量了几眼青木,肯定道:“你受伤了。”
青木道:“小伤,不碍事。”
敖宽冷笑:“妖丹破损,妖力不稳,这算是小伤,你可真坚强。”
青木依旧好脾气地笑了笑。
敖宽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京城。”
大概是说到忧心的事情,青木脸上露出些许疲色。他简单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道:“大祭司殒命,公主失踪,族人四散,能逃出来的大多是些老弱妇孺。他们最先下手的是青壮,大概是怕我们反抗。我是因为受了伤才令他们放松警惕,逃过一劫。”
敖宽有些后悔刚才的嘲讽:“你父亲……”
青木勉强一笑:“大祭司的职责就是庇护鲛人族的安危,即便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父亲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敖宽道:“其他人呢?”
青木道:“我带着逃出来的鲛人化作人类暂时混迹在凡人当中。水里已经不能再作为藏身之地了,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
“你知道抓你们的是什么人吗?”
青木脸色凝重:“完全不清楚,甚至不能知道是妖还是修真者。我们在他们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鲛人族武力并不弱,能让其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可见其背后之人有多厉害。
敖宽道:“你们那面镜子呢?怎么也不管用了。”
青木沉默片刻,道:“浮生镜,碎了。”
敖宽一愣。
青木看着他固执道:“所以,我一定要那小锦鲤。有了浮生镜,即便不回到海渊,族人们也能有个栖息之地。”
敖宽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略微烦躁地扒拉了一下毛躁的头发,道:“这样吧,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你带其他人躲起来,你们那小公主,我也会派人去找。至于那条锦鲤,我劝你不要打他的注意,带他的那小子是个——”
敖宽脑子里不禁回想起萧铭宇偶尔带来的压迫感:“很强大的存在。我不清楚,但我隐约能感受到,虽说他现在一副凡人的样子,但不是你我能招惹得起的。”
青木笑了笑,道:“我知道,还要多谢你了。”
兔子不知何时窜进矮小的灌木丛,带起一阵枝叶摩擦的窸窣声。
敖宽神色倏地冷下来,磅礴的妖力猝不及防展开,灌木丛连着草皮泥土炸被炸的漫天飞舞。
兔子嘴里含着草叶,呆滞地蹲坐在原地。
敖宽盯着暗处嘲讽道:“一股子鱼腥味儿。”
土地迅速湿润,平巨浪平地而起。
敖宽:“不自量力。”
灵力自他脚底蔓延,寒冰从巨浪底部迅速冻结。
“咔嚓——”
蛛网似的裂纹从冰块中央一点点蔓延。
一团水做的东西猛然冲破厚实的冰块,尖啸着扑向二人。
敖宽等的就是现在!
他掌心蓄满灵力,一掌拍出。水团瞬间炸裂,下一刻缠绕上他的手臂,凝结成厚厚的寒冰。
敖宽不为所动,握拳用力直接将其震碎。
“闪开。”
青木默契后撤,敖宽五指成爪朝虚空中一握。
一个浑身透明不断滴水的东西现形。
敖宽嗤笑道:“什么东西,也敢偷听。”
那大约是个女人的模样,只是牙齿尖利,不断嘶吼,不像是正常人类。
“小心!”青木快成一道影子闪到敖宽身后,抬手同袭来的东西对上。
两方灵力相撞激荡,震开一圈灵力气浪,树木都向一侧倾倒。
袭击者只是浅尝辄止,一掌拍开青木,轻盈跳跃出现在不远处。
那是个黑衣女人,身材窈窕,眉眼妖媚,说话时气若幽兰。
她翘着手指掩唇妩媚一笑:“没想到你还有力气反抗。”
青木隔空冷眼看他,一柄骨剑蓦地出现在手中。
敖宽伸手拦住他,轻蔑道:“这种东西还轮得着你出手。”
他话音刚落,女妖脚下突然灵力炸开,寒冰蔓延。
水璱灵活躲开,敖宽欺身而上,短短瞬息之间两人过招无数,四周全是灵力碰撞的光点。
敖宽抬腿横扫,水璱细腰下仰躲过,起身抬腕架住对方小臂,借力翻身躲过背后偷袭的骨剑,足尖轻点后撤退开。
水璱凤眼微眯,朱唇轻启,神色似乎很满意:“倒是奇怪,伏妖堂还有你这样的人物。”
敖宽还要再打,水璱轻巧躲开,娇声道:“今日本姑娘有事,下回再来找你。”
她眼珠微动,目光蛇信子一般缠上青木,青葱手掌指着他道:“当然,还有你,会找到你哦。”
娇笑声回荡在整个林子,水璱化作水流,消失不见。
敖宽要追,青木拦住他道:“莫追,当心有诈,这妖狡猾得很。”
敖宽不悦道:“如此修为,连我都打不过。”
青木道:“捕杀鲛人的不是她,是她背后之人。虽然我们躲藏的这些日子,大多遇到的追捕都来自于她,以她的修为拼尽全力也顶多只能和我打个平手,但每每关键时刻总有人在背后助她。”
敖宽:“倒是挺像镜水湖的那只水妖。”
青木有些诧异:“你遇到过?”
“嗯,在遇到你们的第二天,大概是追着你们去的。”
青木沉思片刻,忽然道:“说起来,你怎么跑到人界捉妖的地方当差了。”
“总得混口饭吃。”敖宽不欲多言,扔给他一个布袋,“里头有药,你们应该用的上。你现在在哪儿,我怎么联系你?”
青木摇摇头,道:“那妖已经知道你是伏妖堂的人,你再多同我有交集,恐怕会引火上身。”
敖宽不耐烦“啧”了声,青木无奈笑笑,他鼻尖动了动,皱眉道:“等等,附近血腥味怎么这么重。”
敖宽道:“少管这些闲事。”
青木颈间忽然银光一闪,他脸色骤沉:“公主也在附近。”
说着便朝血腥气的方向冲了出去,完全不见往日温文尔雅的样子。
敖宽怒道:“你倒是等等我啊!”
林子里只有一猎户。
茅草屋里,一片凌乱,猎户仰躺在地面,脖子上的血窟窿边缘凝着寒冰,却在汩汩冒血,显然刚死不久。
青木神色凝重:“那女妖杀的。”
妖力波浪一般不断散开,片刻后,青木睁眼道:“在后院。”
木屋后院一览无余,凌乱的柴堆,角落的厨房,打猎得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野兔,以及刚被敖宽踹飞的木门。
青木环视一周,径直朝柴堆走去。
里头躺着的是个男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敖宽皱眉道:“怎么是个乞丐。”
青木道:“海螺音分明回应阿漓在这里。”
乞丐浑身是伤,嘴角大片乌青,手里紧紧抓着个小巧精致的钱袋,脖子上挂了个平扁的碧青色海螺。
青木一把拽下海螺,道:“这是我送给阿漓的护身符。”
他目光冷冷地看着昏迷的乞丐:“我要将他带回去。”
*
翌日,小楼里。
张莹早起用厨房给众人做了早饭。
宋锦唏哩呼噜喝粥,萧铭宇哈欠不断。
宋锦道:“老大,你没睡好吗,你怎么这么困。”
萧铭宇撑着头看季越一口包子一口粥,没精打采道:“睡好了和我困不困这两件事情并不冲突。”
他剥了个鸡蛋放在季越碗里,季越将蛋黄还给了他。
萧铭宇:“挑食。”
季越充耳不闻。
张莹做完早饭便匆匆离开,并告诫宋锦好好待在萧铭宇家,有事没事都别回去。
宋锦道:“老大,我们都出去了娅娅姐怎么办?”
萧铭宇道:“不怕。”
宋锦嘴角粘着米粒,眼神天真无邪,求知若渴:“?”
季越解释道:“如你所说,鲛人不止娅娅一只,在逃亡过程中,他们不放弃任何救下同类的机会,那么日后也会有人上门来救她。”
季越看了他一眼,宋锦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虽然他该坦白的都坦白完了,可被季越这意味深长的眼神一看,心底还是发虚。
果然他不适合撒谎。
萧铭宇道:“况且我身上还有他们留下的标记,他们肯定回来。”
瓷勺和碗碰撞出细微响声,季越忽然道:“吃好了。”
明明包子和粥都还剩一半。
宋锦是个傻的,忙道:“等等我等等我!我马上就好!”
萧铭宇道:“季大夫,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季越凉凉斜睨了他一眼。
萧铭宇福至心灵,忍俊不禁:“你放心吧,那标记对我没什么影响,而且也算是线索。留着这个标记,即便是那鲛人不来找我,我也有办法早到他。”
但季越心里别扭。
萧铭宇轻车熟路捏了捏他后颈:“快吃,就吃这么点小心饿肚子。”
季越轻哼一声,重新拿起筷子。
那模样,像极了矜娇华贵的猫。
宋锦又问:“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萧铭宇道:“当然是等喽。”
宋锦:“等?”
萧铭宇道:“等你新认识的小伙伴上门找我,等幕后之人主动找上我们。”
宋锦道:“那也太被动了吧。”
萧铭宇慈爱地摸摸宋锦脑袋道:“首先,有能力几乎将鲛人全族进行捕杀的幕后者我们肯定是打不过的,所以主动出击不现实。其次,我们需要确保的只有你的安危,至于那群鲛人,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宋锦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萧铭宇打断他,神色难得严肃,“宋锦,你头脑一热给他们承诺,但真正想过没,那群鲛人到底在图你什么,真的只是暂时的庇护吗?”
宋锦嗫嚅道:“想过的。”
萧铭宇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道:“希望你是真正想过这件事。”
季越适时打断他:“先吃饭吧。”
宋锦捧着碗心情低落了一小会儿,道:“可是万一等不到呢?这里芸姨的结界禁制一个接着一个,好难闯的样子。”
萧铭宇道:“谁说让他们来这儿了,我们自然也是要适当抛诱饵的。”
宋锦:“什么诱饵。”
萧铭宇勾唇一笑:“当然是你这个诱饵了。”
“啊?我?宋锦一脸呆滞,凌乱道,“我我我,我怎么当诱饵?我不行的吧。”
他可怜兮兮地向季越求助:“季大夫……”
季越道:“我和萧铭宇昨日讨论过了,如果等不来他们任何一方,将你推出去是最好的办法。鲛人需要你的帮助一定会主动找你;你介入鲛人的事情,帮他们躲藏,追捕之人也一定会暗中寻你。当然,只是暂时露出破绽,让他们好接触你,我们会在背后保护你。”
“……”宋锦觉得这个办法很不靠谱,“那、那然后呢?”
季越道:“如果鲛人找上你,我们就问他们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不说,我们就要挟他们,袖手旁观。如果是幕后黑手找上你,就打,打不过就跑。”
简单粗暴,直截了当。
宋锦:“……”
萧铭宇没忍住笑出声:“一切都是未知数,我觉得我和季大夫的对策也没什么问题,你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吗。”
宋锦不能,于是他只能惴惴不安地接受自己即将成为诱饵的身份。
从萧铭宇家到伏妖堂需要穿过一条胡同,里头大多是卖早点的店铺,随处可见蒸笼飘起的白汽,雾朦朦里头带着仲春早晨独有的微寒。
巷子熙熙攘攘,都是早起的食客。
宋锦站在街角,两枚铜钱嘀哩当啷滚到他脚边,颤巍巍停住。
他弯腰捡起,环顾四周,大喊道:“有人钱掉了吗?”
商铺热火朝天准备早点,卖家揉面捏馅,揭盖子端盘子。食客见缝插针找座位,喝粥吃面,点单结账。
没一个人搭理他。
宋锦习以为常,把铜钱放进怀里,嘀咕道:“既然没人要,我就给东街的大叔了。”
季越新奇地看着他。
宋锦羞涩一笑,解释道:“季大夫见笑了。大概是我是在寺庙修炼成精的缘故,得了佛祖的庇护,运气天生就好。而且大家都将我居住的池子当成了许愿池,总往里丢铜钱,以至于我出门就能捡到钱。”
季越真心道:“好厉害。”
宋锦道:“不过捡到的钱我都给乞丐或者有需要的人啦。我娘说的,靠好运轻而易举得到的钱财终究会散去,若是我的强行占有,天道也会降下惩罚。”
季越道:“也算功德一件。”
宋锦道:“不过也多亏了我这好运,一般的法阵禁止都识不出我的真实身份。”
就像季越,半人半妖的血脉给了他最好的遮掩,即便是直接将寻灵思南挂在身上,都不会有反应。
百姓们的生活大多都是在奔波中偷闲,八卦成了最方便的娱乐方式。
“欸你听说了吗,京郊出现了一地碎冰。”
“冰块有什么可奇怪的。”
“嚯,这种天气,凭空出现,有的跟房子那么大,大浪似的,还冒着寒气,你说怪不怪。”
“可别是什么妖怪作祟吧。”
“谁知道呢。”
市井嘈杂,喧闹无比。
“拿好,您的糍粑。”
“多谢。”萧铭宇付了钱,回头正看到季越聚精会神地偷听。
“想什么呢。”他戳了一小块儿糍粑过去,季越下意识张嘴吃掉。
糍粑裹着的蘸料里头混了芝麻、花生碎和桂花糖,入口软糯香甜。
萧铭宇把另一份给宋锦,见季越吃完又喂了一个到他嘴边。
季越乖顺张嘴。
萧铭宇看着他微微鼓动的右侧脸颊,心情莫名愉悦。
吃完第三个的时候,季越道:“不要了。”
萧铭宇就着他用过的竹签一口气吃了两个:“就你早上喝的那点粥,午饭没到就饿了,你还不喜欢吃衙门的饭食。”
季越避重就轻纠正道:“还有半个包子。”
剩下半个进了萧铭宇肚子。
萧铭宇莞尔,道:“你方才走什么神呢。”
季越将自己听到的简单说了一遍。
宋锦凑过来道:“会不会是那只水妖干的?”
萧铭宇:“有可能。不过如果没什么威胁伏妖堂大概不会接管这事儿。”
宋锦:“那我们要去看看吗?”
萧铭宇:“不去。”
宋锦:“?”
萧铭宇道:“我们目前需要做的只有等,那些冰块是不是水妖做的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除非那是妖怪特意做的传送到我们面前打算直接打架的法阵。况且去了我们也不能对着几块冰做成什么有效的分析和措施。”
“哦。”宋锦没有意见,只是单纯的问题多。
伏妖堂今日格外忙碌,还没到正式开工的时候,祝廷远已经带着人匆匆出了外勤。
萧铭宇到的时候,璞云难得现身。
璞云神色凝重:“怎么现在才来,我给你们三个传信没收到吗?”
“出什么事了?”萧铭宇解释道,“昨夜他俩住我那了,你也知道,我那里一般法术入侵不了。”
璞云没多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卷轴递给他:“京城一夜之间出现至少十名百姓惨死在家中,你们先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