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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哥,怎么了?”
文芮青擦了擦额角的汗,停下了跑步的脚步,接通电话后退到旁边。
其实这个点接电话挺骇人的,毕竟凌晨十二点半夜跑的人寥寥,夜黑风高的小公园,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着个胆小的,况且这个季节冷得很,时不时来点寒风都冻得人直打哆嗦。
“你……你下班……下班了没?”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断断续续,估计是喝大了舌头,说话也一股子劲儿。
“昂,有事?”
文芮青抬头看了看周围,安静得有些吓人。好在出了公园对面就有家亮着灯的便利店,刚好过去吃点东西。
“来找我……我现在……在这个什么……”男人明显捂住了电话听筒声音变得沉闷,他迷迷糊糊地问了下旁边的人,“哎,这哪来着?”只能说手机收音不错,半点没落下,能朦朦胧胧地听着对面的声儿。没一会儿,声音就又大起来,“那什么……哦对,那什么春佛花真……”
闻言文芮青有些不可思议,毕竟春佛花真那酒店根本就不像这哥的作风。他看了看马路来往车辆,等着那头放话。
“春佛花真那后面……那个典壶深那个店,”男人顿了下像是憋了口气总算能呼出来似的。
“你你你快来昂……快点的!你哥我要撒钱了!先到先得,候时不待!”
那头丢下这句,随后电话啪地一声被挂断。
文芮青看着手机屏幕熄灭,良久,莫名其妙笑了一下。他的手伸进衣袋碰到车钥匙,脚步在便利店门口停住。
说实话他内心还是有点纠结的,毕竟春佛花真离这跨了小半个市区,开车都得二三十分钟。不过很快他就在心里为自己没能吃上的关东煮做了小小的哀悼仪式,毅然决然地开车离去。
没办法,既然何舜裴说了要发钱那是真的会发的。
何舜裴这人说起来挺有意思的。
文芮青其实很少喝酒,近三年来唯一一次还是因为好友姜离树拥有三天假期后喜极而泣,毅然决然地强迫文芮青陪他喝点。
两人一起推开酒馆门的时候估摸着得凌晨一两点了。
酒馆的灯是非常闷骚的紫色,跟旁边那种大红大绿的人声鼎沸的酒馆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人少,估计也是没人愿意来这种审美异常奇特的店来喝酒,以至于两人刚进去的时候场子空了大半。
文芮青刚坐下来随便点了个,目光却已经游离到那个台子上抱着麦克风鬼哭狼嚎的兄弟。
大兄弟喝得酩酊大醉,哭得梨花带雨,口中不停嘟囔着几句话。凑近了才听清是什么“我明明跟你如此契合,你怎么那么狠心离我而去。”尔尔。
听个几耳朵基本就能断定这哥们肯定是失恋来这借酒消愁来了。
弄清原委后文芮青收回视线,抿了口酒,跟姜离树随口聊了两句。
结果一个没瞧见就坏了事儿。
“喂……哥们,”男人身形摇晃地凑到离他最近的一桌人面前,跟可汗大点兵似地趾高气扬地将手在半空中比划半天,“来,你过来……昂对,就你!”
那桌的幸运观众面面相觑,半天都不出声。
“叫你呢!”男人一巴掌拍到桌子上。
文芮青眼睛瞥了过去,扫了眼周围,冲姜离树使了个眼色。
姜离树刚上的酒还没喝两口,心下对文芮青待会准备出手了然。
两人往那边瞧了半天,结果那大哥眼泪都顾不上擦,手伸进屁兜掏出来个深色钱包。
“来!哥赏你的!”说着,拿出一张红色的不由分说地拍到他左手边的一个男生。
男生显然准备不充分,也可能他准备好冲上去干一架但没准备好会从天而降有个人过来发钱,他看上去有些懵,稀里糊涂地就收下了一百块钱。
周围人像是都没想到事情的发展逐渐诡异,都木木地看着男人从钱包里掏出百元大钞分发过来,乖得像是幼儿园等着老师发零食的小班小孩。
男人跟个散财童子一样,所过之处,所见之人,皆能得到他兜里的一百块钱。
等文芮青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二话不说就塞给他钱。
文芮青眨巴眨巴眼,回过神来把钱还给他。
下一刻,男人倏地开始生气,看上去非常恼火文芮青这个举动。
“你不要钱?”他斜着看了文芮青一眼,用一种命令式地口吻发号施令,“收着!”
文芮青没怎么犹豫地摇了摇头。
霎时,男人掏出一叠红色大钞丢到文芮青怀里,仿佛这样可以羞辱他一样。
“给你!都给你!”
最后还怕文芮青那么多钱拿不走,把自己的羊皮钱包也送给了他。
文芮青哭笑不得。对方可能喝醉了,但毕竟自己是清醒的,身为为人民鞠躬尽瘁的公职人员,他决定贯彻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理念,只是往钱包里的身份证名字那栏看了眼——何舜裴。
他将钱收好塞进钱包,一并给了酒馆前台,嘱咐两句后就跟姜离树一块走了。
说实话文芮青至今也没猜到何舜裴从哪搞到了他的电话,可能是酒馆老板跟姜离树认识,姜离树给的。
总之后来每次何舜裴准备喝酒发钱的时候都招呼上了文芮青,有时候文芮青觉得自己可能在何舜裴眼里是什么超级飞侠,使命必达的那种,不然怎么会凌晨十二点半还专门叫他去捡钱。
春佛花真的酒店前停着两排代驾等着在晚上再赚一笔,没办法,这地方实在是招人,作为信众和东阳的交界处,来来往往的人众多。更何况春佛花真是出了名的高级酒店。
文芮青匆匆扫了眼,没多想就从犄角旮旯里的小卖部掀开塑料皮进去了。
这片不好找,跟外面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让人只能用别有洞天来形容。
陈年积攒的垃圾和泔水在空气中你侬我侬地交融,混合出一种刺鼻令人作呕的气味,黄色荤腥臭的积液宛若这片城市底难以观测到的黑色的瘀血在难以辨别出来的水泥地上肆意流淌,稍不留神便会如狗皮膏药一般粘连至脚底。
旁边的蝇头小馆还有几桌摆在了臭气熏天的外面,紧凑的桌椅让人下脚都显得举步维艰,以至于文芮青只能注意着跨过去。
没料想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几人推搡着靠过来,一个彪形大汉就那么背对着撞上文芮青的肩膀。
文芮青平静地拍了拍肩膀上若有似无的灰,也没等得一个道歉便打算抬脚离开。
倒是魁梧大汉不乐意上了,貌似是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丢了面子,只好事后开始狐假虎威起来,对着文芮青一通挑鼻子竖脸的。
原本巷子里还传着银铃般笑声的女人倏地收了声,三两下挂起脸色。
文芮青一眼带过女人开到腰腹部的吊带裙,心下了然对方的工作,暗道这次是真难走了。
没想到下一刻,耳边竟传来女人愠怒中带着撒娇的娇俏声:“哎呀,人家都是不好意思撞到的啦,你这种财大气粗的,少跟他们急赤白脸的小白脸见识得啦。你不是说要陪我睡觉嘛,省的你不开心,少你五十块钱好的伐。”
原本低着头的文芮青愣了愣,眨巴眼的功夫,女人已经踩着恨天高扶着魁梧大汉的肩膀,扭着腰带他走了。
凄怆的寒风混着昏暗发黄的路灯光照在她身上。
有点冷,有点傲,又有点风霜。
绰绰人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街角。
回过神,文芮青才想起去典壶深去捞何舜裴这个赔钱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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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的十一月连太阳都还没来得及升起,马路上却已经开始人影绰绰。
距离春佛花真不到五公里的菜场门刚开,明亮的大灯猛地在茫茫白雾中破开。货车一辆接一辆地从大门驶入。随即“轰”地一声后车厢被打开。像是在发号施令,一众小贩们开始娴熟地卸货装货,嘴上也没歇着,向靠得近的倾倒苦水骂街,不是说自家孩子学习差就开始扯着家长里短哀叹生活不如意的,偶尔也会招呼着相互帮忙。
“刚叔!过来帮我搬下呗!”一个裹着皮质围裙的女人两手抱着沉重的箱子,侧着脸掐着嗓子朝旁边五大三粗的男人娇滴滴地叫。
男人嘿嘿两声,麻利地脱下手上沾满水渍的手套往肚子前一塞:“小娘们。”
女人已经抱着货进了店,还没出来。刚哥眯着眼睛,举着手电,看着她店门前一辆老式的旧面包车。
他动作利索,一把掀起后车厢门。
下一刻,一颗阴森可怖的人头骨毫无征兆间碌碌地滚落下来,它的眼眶空洞,光是无意间瞥一眼都令人毛森骨立。不过那惊悚的骷髅头很快便被止住,因为它正被两根铁链环着!好死不死地卡在半空中微微晃动!
霎时,一道尖锐的喊叫划破喧嚣瞬间在人群中爆发。
“啊!——”
“死人了!——”
仿佛传染性极强的病毒蔓延一般,刺耳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塑料顶棚的黑鸟被吓了一跳,拖着嘶哑的嗓音,扑哧一下飞远了,和无边黑夜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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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十一月四日,中钊市信众分局。
“小文,你去把这个打印一下。”
“小文你帮我跑一趟楼上呗,我这有些忙分不开身……”
“文芮青,你上次的材料交了吗?”
……
那个被呼来唤去的男人没有一丝不情愿,反倒是认真记下,很有条理地打算一件件去完成。
他刚推开门,支队长李维昌快步冲了进来,办公室本来闲散的人员顿时整装待发。
文芮青只好站在旁边等着他们赶紧去里面开会。
“一二三四组跟我过来,其他人员原地待命!”李维昌说话很有威慑力,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他的目光在办公室转了一圈落在了文芮青身上,半晌道:“你也来。”
一直都在尽心尽力打杂,本打算趁队长走之后出去帮同事拿材料的文芮青:?还有我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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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初步尸检,死者男,姓名未知,判断年龄应该在十四到十六岁,死亡时间还在等待进一步尸检中。”李维昌指着幻灯片中只剩下森森白骨的尸体,眼睛扫视着坐在下面的每一个人。
“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算了算死亡时间有几年了,头骨后脑勺被钻了两个洞串进铁链,在面包车后车厢的一整副人体骨架从肩胛骨、肋骨、盆骨等地同样栓有铁链,尤其是在坐骨上方,被人用一把锁锁住了。”
“这是我们中钊市近五年来犯罪行为最恶劣的一起案件!更何况我们现在居然连受害者的姓名都没查出来,他怎么能瞑目!”他两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上,“我们必须要把犯罪分子缉拿归案,还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现在分局成立一一零四人骨锁案专案组,由我担任专案组组长,袁卢为副组长,一切行动和命令听我们指挥!”
李维昌从凌晨接到报案到现在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本就低沉的嗓音沙哑不已,“第一组和我去出现场,袁卢你和第二组去排查全市近五年……不,近八年的失踪人口报案,尸体的损坏程度十分严重的,就连组织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架骨头,肯定是时间长了。第三组去查面包车的来源,第四组在市局原地待命,法医有任何情况都通知我们。”
他本该喊解散,但视线看向角落站着的文芮青顿了顿,“文芮青跟我一起出一组,解散!”
本来还低头掰着手指的文芮青一愣,随后还是顺从地跟上了。
这家伙是李维昌到警局后两年进来的,一直都平平无奇,甚至同时间进来的都升了,他还一直在基层干着打杂的活儿,一点都不像是个刑警,倒像是个小喽啰。属于是哪里需要哪里搬的那种。上至追小偷,下至帮同事跑腿打杂,没有他不干的活。
上次文芮青被划到二组,归袁卢管。
李维昌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有心想要扶这个小学弟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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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事发现场就是这了。”一个已经到现场的警察递过来手套,帮李维昌抬起警戒线。
菜市场已经被封,外面一大批的老百姓都踮着脚想来凑个热闹,但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发现人骨的刚叔,另一个是面粉店的老板娘丽娇。
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有警察问过他们情况了。
刚叔看起来一点都不怕,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跟旁边新来出现场的小法医描绘地绘声绘色。丽娇则单手抱臂,警惕地站在远处,眼睛死死地盯着旧面包车的位置。
“行了别吹了,”李维昌用那只还没戴手套的手拍了拍刚叔的肩,“有精神待会去局里做笔录。”
跟在后面文芮青默默看着,随后把头一转,看向角落的丽娇。
女人三十左右岁的年纪,脸上苍白带着几分岁月的蹉跎,不知是被吓得还是用的粉底太劣质,依稀能看出来是个漂亮的美人胚子,她嘴巴血红,明显是精心打扮过。
他走上前去:“丽娇是吗?我是信众分局刑侦支队的文芮青,想问你几个问题。”
几乎是在瞬间,他就闻到了女人身上的烟味。
丽娇不是不好说话的人,答应了他的请求。
“你们菜场最近有人平白失踪吗?”
女人迟疑了会儿,摇了摇头:“我不清楚,菜场人多,鱼龙混杂,往来商贩也多,我记不清他们每一个人。”
文芮青显而易见地挑了下眉,“那你还记得这辆面包车是什么时候在你店门口的吗?”
“在我搬来就有了,估计是一直停在那,我没注意过。”
“这样吗?……”文芮青低着头记着,看不清情绪,“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还有房东的联系方式吗?希望能提供一下。”
“哦……有的……我去店里给你找找。”丽娇像想起什么,匆匆往面粉店走。
文芮青盯着她远去的背影无言。
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说谎?
普通的商贩大多没有文化经验,他手上拿到的资料说丽娇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但刚刚问话的时候她却脱口而出鱼龙混杂这个词。
好,就算是她平时有心去学习,那为什么刚问起面包车的时候一点停顿都没有,还说什么是搬来之前就有了,跟她后面说的“我没注意过”相违背。
再者平时如果是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第一次听说死人了也不会那么淡定的,看外围挤破头都想看一眼的人或是自吹自擂的刚叔就知道了。
丽娇为什么说谎?她想隐瞒什么?又或者说,她对这案子又知道多少?
文芮青感觉不对,刚打算跟上前去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芮青,来,跟我一起看看这面包车。”李维昌两步迈过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强行给他提溜走了。
“哎……”文芮青莫名其妙地被带走,只好麻烦旁边新来的小警察过去跟着丽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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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车后车厢除了很旧以外也没别的不同,也没有血腥味,估计不是第一现场,而是受害者被杀害之后才被锁在这里的。
除了最先被发现的头骨被带回了市局,其余尸体还没被搬走,依旧保持着原样依在角落。它一手撑在地面,一手撑在后面,整个骨头以一种羞耻跪着的姿态呈现。
李维昌率先钻了进去,文芮青紧随其后。
李维昌看着旁边蹙着眉的小学弟,开口问着:“有什么发现?”
“凶手或者准确来说是抛尸的人应该有很强的控制欲,这种姿势明显就是想让受害者臣服于他,”文芮青盯着骨架随口道,“而且他是个冷静的人,不然不会把自己的痕迹处理的那么干净。不过在杀人时肯定是愤怒的,可能是被受害者骗了。”
这都跟李维昌手里刚拿到的资料相吻合。他有些意外这个平时默不作声的小学弟脑子里也没那么木纳,看样子也不应该毫无作为。
“还有就是在比较建议去查查……”文芮青的笔还在纸上画着。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芮青啊,你怎么来的我们局?”李维昌盯着年轻人没有血色的脸。
文芮青长相属于斯文那挂,脸部线条不是硬朗那种,不过很流畅,让人觉得是个才刚步入社会不久的年轻大学生。
“唔……”文芮青不懂这个队长思维跳跃的怎么那么快,明明还在现场却突然问起他来,但碍于上下级关系还是礼貌答到:“之前是市局后来调来分局的。”
李维昌有些意外,他还以为文芮青只是个从警院招来的大学生,没想到人家资历比自己都丰富。面前这人明显说的含糊其辞,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对了,你刚刚说想要去查谁?”李维昌没再纠结于之前那个问题,换了话题
“嗯,我只是建议,”文芮青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一把合上笔记本,“建议去查查丽娇,我刚刚跟她谈了下,发现有很多问题……”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运气太背,每次说话总有人跑过来打断。
“李队,芮青哥,你们快来!”刚刚被文芮青嘱咐过的小警察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气都没喘匀,一手扒在车门上,也没顾着看两人的眼色:“丽娇店里找出了一把生锈的钥匙!可她说这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