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媒婆来后三四日,没有其他事发生,顾澹渐渐也不在意了,至于武铁匠还是老样子,他天天钓鱼,清闲恣意。jiujiuzuowen水缸里的鱼日渐増多,一时半会吃不完,武铁匠将它们尽数捞出,一并宰杀。
武铁匠在井边杀鱼,他手起刀落,动作娴熟,鱼儿恐怕还没觉察自己贴上砧板就已归西,刮鳞开腹片肉剔骨,一气呵成。他那套手法着实让人惊诧,他手中的刀如同身上生出之物般,浑然一体。
顾澹蹲在一旁打下手,他见惯武铁匠使菜刀,早习以为常。
一只黄色小猫在顾澹和武铁匠的脚边绕,喵喵叫着,它拖走盆中一条未刮鳞的小鱼,见没人撵它,它叼鱼雀跃,跳到一旁和死鱼玩戏。还是只奶猫,不会吃鱼。
武铁匠把片好的鱼肉放进一口大陶盆,陶盆内的鱼肉已经堆满,他搬陶盆进厨房,顾澹跟上,问他:“烤着吃?”
“做鱼酢。”
一进厨房,武铁匠开始忙活。
“那是什么?能好吃吗?”顾澹从没听说过。
“你没吃过?”武铁匠将面粉、盐、姜、茱萸摆上灶台,他道:“甚美味,我当年在军……还缺米酒。”
顾澹立即找出一只酒坛,提手轻晃动,没剩多少,他说:“就剩底儿,够不?”武铁匠拿巾布擦干净双手,解襻膊道:“我去打酒。”他袖子用襻膊束住,身上未沾到鱼血,倒还干净。
顾澹按住他的手臂,说:“我去吧。”
“你知道上哪里打酒?”
“不就找村头的酒家买,我知道是哪家,他家门前插着一面‘酒’字彩旗。”
早先村里举行乡宴,顾澹跟着武铁匠和阿犊一起去参加,曾路过村头酒家,他有印象。
武铁匠打量顾澹,他穿着一身短褐,头发束起,就像个当地的普通后生。武铁匠掏钱,嘱咐:“你绕过村子,别走村中路,到酒家后,把酒钱拿给掌柜,不用多说话,他自会打酒给你。”
“知道。”顾澹接过钱,揣兜里。
他懂,不就是怕他这黑户人口引村里人注意嘛。
从家门前的小径离开,顾澹朝村子的方向走去,他极少到村子里去,独自一人前去还是头遭。顾澹老老实实沿着村子外围走,但还是有村民家养的狗发现他,朝他凶恶吠叫。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养狗,这些狗对顾澹这个陌生人很不友好,走一路被吠一路。听闻犬吠声不止,沿途村民自然会出屋探看,见是武铁匠收留的那个来历不明之人,大多转身回屋不予理睬,也有几个人指指点点,一时竟有些人嫌狗憎的意思。
顾澹大大方方经过,没因别人的议论停留,他知道武铁匠在村里有威信,而且和村正交情颇深,村民应该不会对他怎样。他记得酒家位置,不慌不忙在众多民宅中寻到那面酒家的彩旗。
酒肆建在出村的路口,是家路店,有时会接待过路的酒客,但现在还早,酒肆应该只有本村村民。顾澹远远从外望,见酒铺中有几个人影,生意似乎不错。
顾澹掀开竹帘走进去,里边喝酒的人齐齐朝他看来,一个四十来岁男子故意把碗中残酒泼顾澹脚下,此人尖嘴细眼,胡须稀疏。顾澹认出他来,是村里的更夫,叫钱更夫。
“晦气!”
钱更夫朝顾澹的鞋子唾痰,顾澹忙挪开脚,厌恶地皱眉。
顾澹知道他为人,且不想生事,他抬脚迈过那口恶心的痰,朝当垆的掌柜走去。掌柜很热情,问顾澹打多少酒,顾澹掏出钱来,掌柜收取钱财,转身舀酒。
顾澹等待,听钱更夫在跟人说武铁匠是被山中幻化成人的狐妖迷住魂,待哪日他请来道士抓妖,道士画道雷符劈狐妖身上,必叫狐妖现出原形,尸骨无存之类。顾澹听他这番言语,觉得愚不可及,荒谬可笑。
“狐妖”顾澹没想理会,直到听见与钱更夫一同喝酒的年轻人说武铁匠的坏话。
“武百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听说他和石龙寨的寨主早就勾结在一起,你们是不知道,他打的那些刀,暗地里都卖给强盗。”
武百寿是武铁匠的名字,顾澹知道。
有个进来打酒的村民,听他这么说显得很惊讶,道:“孙吉,你打哪里听来?你可别胡说。”
“我哪里胡说,谁知道他武百寿来咱们村前干的是什么勾当?当初村正就不该收留他,他早晚要把我们祸害。”
他说得煞有其事,听得打酒村民一愣一愣。
孙吉,这名字有点耳熟,顾澹忆起乡宴那日和阿犊打架的人就是他,此人在村中不务正业,是个心术不正的人。
顾澹自个被钱更夫传谣是狐妖,只觉可笑,听到武铁匠遭人污蔑,心里顿时有火,他怒视孙吉,驳斥:“胡说八道,武铁匠当着众人面赶走石龙寨请来的媒婆,你明明在场眼瞎没看到是吧?”
孙吉看着顾澹先是一愣,顾澹的本地话说得还不地道,而且一长串在孙吉听来叽里咕噜,继而孙吉反应过来,意识到是在骂他,当即从席位上蹦起,拍案怒道:“野狐妖,你说我什么!”
听到顾澹已经能说当地人的话,钱更夫瞪圆眼睛,双手不停舞动,边喷酒,边对顾澹念叨什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他的姿势如猴般跳脱,充满滑稽感。
顾澹没理睬“跳大神”的钱更夫,对孙吉朗重复道:“我说你乱造谣,你眼睛瞎。”
孙吉当即就朝顾澹扑来,张牙舞爪,顾澹见对方那架势知道是要打他,他握住拳头,准备等孙吉冲到跟前,便用跆拳道的腿法踢他。
顾澹双拳握紧,手心有汗,千钧一发之际,孙吉被打酒的客人拦腰抱住,劝他别动粗,而店掌柜猛拽顾澹的手臂,急将他往后拉。
掌柜把一坛酒塞给顾澹,劝他:“快走!快走!”
身后孙吉在不停谩骂,骂得极难听,都是顾澹从没听过的粗野恶毒话,顾澹气得一再回头怒视,掌柜把顾澹推往后门,边推边拿重话吓唬他:“小兄弟再不走要被人打死啰。”
掌柜怕打坏他店里东西,也是为顾澹好,真打起来没人会帮顾澹出头,他是个和村子毫无关系的外来户,但孙吉在村里却有一帮亲戚。再说,在掌柜看来,顾澹一个白净的文弱小伙,横看竖看都只有被人痛扁的份。
顾澹抱着酒坛离开酒肆,憋着一肚子气,一路埋头走,只想快些离开村子,回到武铁匠的家。他不是这时代的人,遇到愚昧又充满敌意的村民自然合不来。
随着武铁匠家越来越靠近,顾澹绷着的脸也逐渐舒展,看到熟悉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顾澹加快脚步。
穿过院子,顾澹进入厨房,厨房里武铁匠已经用热锅煮过面粉,并将面粉、姜、茱萸和鱼肉搅拌在一起,就等米酒。
“回来了。”听脚步声辨认,武铁匠头抬头看他。
“给。”
顾澹将米酒交到武铁匠手中,他走得满头是汗,用袖子拭汗。厨房闷热,本是可以到院中乘会凉,但顾澹想看武铁匠制作鱼酢的流程。
武铁匠拿出一只干净的坛子,用米酒沥浇坛子,而后用这只坛子装上已经搅拌好的鱼肉和配料,密封坛口。他一个铁匠,做起鱼酢却像模像样,仿佛是一个老厨子。
原来是这么制造的,倒也是新奇,顾澹问:“什么时候能吃?”
“半月后。”
武铁匠将坛子放置在厨房通风,阴凉的位置,他站起身解去襻膊,扯下束高的袖子,武铁匠觉察顾澹一直在看他,像似想说点什么,问他:“有事?”
顾澹忙去倒碗水喝,显得漫不经心,他说:“从没问过你,当初为什么收留我?”
毕竟在普通村民眼里,他实在太怪异,不受欢迎。不说收留他,没将他当妖怪打屎,或者当流寇、逃户交给官府处置就已经不错。
武铁匠随口道:“缺个人洗衣做饭。”
顾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撂碗出厨房,决定到外头乘凉。
武铁匠出来找顾澹,见他躺在桑树下的那张躺椅里,小猫在他怀中,他撸着猫,因躺椅遮挡,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自动跑来求收养的小野猫,俨然把这里当成家,当初那个被武铁匠捡回的“狐妖”,正瘫在躺椅上,像似不想搭理人。
武铁匠没靠过去,他远远看着顾澹,他回想去年秋日的一个夜晚,他在村正家中做客,忽然见钱更夫和一群村民押着被五花大绑的顾澹进村正家,囔囔说他们抓到异乡流窜来的盗寇。
顾澹被众人推到灯火之下,他惊慌失措,说着一堆没人听得懂的话语,那模样着急又无助。众人拿火把照顾澹,揪他的短发,拉扯他的衣服,还抢走他的背包,人们从背包里翻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
他的装束村民从未见过,他的衣裳材质,背包里的物品同样诡异莫测,这时开始有村民说他是胡人,也有村民说他是山林中的妖怪。
顾澹携带的物品被摆放在木案上,村正瞧不明白,让见多识广的武铁匠帮忙看看,武铁匠在一众新奇玩意里边,发现一样眼熟的物件——挂在背包上的一只小小的球形铜香囊。
晚饭,武铁匠烙芝麻胡饼,做蛋汤,还烤上两个梨子,似乎比往时丰盛些。顾澹爱吃烤梨,把一颗梨子细细吃完,才开始喝蛋汤,掰胡饼吃。武铁匠吃下两大张胡饼,喝完汤,开始吃烤梨,他对烤梨喜爱得很一般。
顾澹吃完饭后,勤快地抹桌洗碗,收拾厨房,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武铁匠去查看猪舍的门关没关牢,才回来拴好院门。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习惯了同个屋檐下住的人,习惯了两人在一起的生活。
武铁匠回屋,顾澹已经躺在床上,床上搁放他的背包,背包里的东西被他拿出来,他正在把玩一样长方形扁铁盒似的东西,武铁匠认得这叫“手机”,他以前问过顾澹。
“你不是说手机没电,不能使用?”武铁匠身子凑过来,顾澹面向席趴着,武铁匠靠得很近,手臂挨着他腰。
“嗯不说没电不能用,有电在这个时空也打不通。”
顾澹有时会拿出他的现代物品瞧瞧,幻想某个东西某天突然发光,产生了什么能量,然后他“嘭”地一下就穿回去现代。
不过来这个时代这么久,期待的奇迹从未发生,早不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顾澹今晚只是突然想拿出这些东西看看。
武铁匠扫视床上散落的物品,看到那只球形小香囊,他将香囊捡起,在油灯下端详。
香囊外层通体镂空,饰有骑士狩猎纹,打开外层,内层是一个半圆形的香盂,香盂的背面有一个不明显,浅浅的錾文:“森”,武铁匠的指腹在錾文上磨蹭,陷入思绪。
这是只很有特点的铜香囊,香囊的饰纹一般是花鸟,花树,对鹿之类,偏文气,这只香囊偏武气,是骑马战士狩猎的场景。
顾澹爬起身,将床上散落的物品收回背包,他见香囊在武铁匠那儿,说:“你这么喜欢这只香囊,等哪天我能回去现代,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武铁匠似有深意地睨顾澹,面上的表情转瞬即逝,他问:“你说你在卖古玩的地摊里买到这只香囊?”
“不是告诉过你很多回了。”顾澹从武铁匠的手中拿走香囊,把它塞进背包。
他当初买这只香囊纯属偶然,他骑游途中经过一座古镇,古镇有条古玩街,卖的几乎都是做旧的假古董,顾客也都是过往游客。顾澹当时看香囊样式挺美的,大小正好做背包挂饰,就给买下了。
当然,顾澹绝对想不到,他买到的是真品。
这个时代的人睡得都早,尤其是在乡村,天刚黑大家就去睡,顾澹也养成早睡习惯。他躺平身子,腰间盖条薄被,很快就睡去,他身侧的武铁匠一时没有睡意,以手作枕看着窗外月光。
这夜天气较凉,蝉鸣蛙声奏催眠曲,很好入梦,渐渐,武铁匠也合上眼睛。
寂静的深夜,外头传来一两声距离较远的犬吠,进入梦乡的人们没有听闻,院外有轻细的脚步声在悄悄靠近,听声音像似有两个人,乌云遮蔽月光,他们的身影笼罩在黑暗之中。
“咔嚓咔嚓”是打火石敲击的声音,被掩在虫儿的叫声里,过了一会儿,一团小火苗在柴房的位置燃起,放火的人用干燥的树叶引燃,在夜风下火势烧得很快。
两个黑影满意地看着燃烧的火焰,他们转身离去,很快隐没于黑夜中。
柴房的木板被烧得啪啪响,空气中弥漫着焚烧木料的气味,火光从窗户映进寝室,映亮顾澹的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