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四体共存,南宁府与邬凰山脉是为“天辰”,天辰之上即是世间最高的主宰之地,再往下便是人间四处。
纪窈出生之时,那人曾允诺其父,待将来时机成熟必让上界之人收其为徒。
南宁府是天辰实力最为浩大的一方之国,纪窈既是南宁府主君独女,这是她必须担得的。逢世事安宁,此事提早了日程,让心腹弟子前来告知,原以为是那人的一句玩笑话,不想是真。
那人之意,何人又敢忤逆?
宁林不得已勉强应下,“弟子必然告知小女。”此去之路定是充满杀伐,也不知会带给纪窈如何的前路。
既是传达命令,传话的弟子并不在乎此人是何说辞,“劳烦三日午时将少主带至峰林,自有人接应。”语毕,便不见了踪迹。
见人离去,南荣涒这才从屏风后走出,慌忙道:“主君,这可如何了得,那地儿如此污浊,怎能让窈窈把自身置于险境。”宁林却也只能摇头叹息,此事已成定数,无人能改。
为得这天辰各地主君对月池境的衷心不二,这乃数千年留下的传承,只是南宁府日益壮大,纪窈又是“容器”之根本,这才得了指名,否则也就是上界寻常宗门的弟子,姑且能顺遂一生。
那心腹弟子离开主殿后并未彻底离开,而是径直去寻了纪窈,他来时感知到了纪窈的气息,明明人就在宫中,这南宁主君还说待纪窈回了,只怕心中不知有何计划。
纪窈本在细细誊抄草部药道,感知到有陌生气息来临,也未犹豫直接出手击去,直至隔扇被击开看清来人才收手,“是你…”
之前,她在荒域见过他。
纪窈一袭皦玉白素衣,长睫之下双眸凛冽剔透,看不出丝毫情绪,手中还拢着一卷竹简,透露出一股疏离之感。
短暂打量了纪窈一番,果然如师父所说,是块儿练域法的奇料,“来此,只是想告知师妹,三日午后,边城邬凰山脉下有人接应,请师妹莫要错了时辰。”
纪窈未回答他的话,转身回到桌案继续提笔,她并不想去,虽说从小便知今日所命,反抗不得,也只能行为有所逃避。
入夜,南荣涒过来,纪窈瞧着母亲面容憔悴,乖巧的走过去,“夜深了,阿娘怎得此时过来了?”两人皆是心知肚明,能见面的时日不多,不免红了眼眶。
南荣涒拉着纪窈的手,满眼不舍,儿时她就一直不在自己身边,好不容易从荒域接回了这豆蔻年华的女儿,如今竟又要亲手送她离开,“窈窈,届时让朝隐送你出宫吧,虽只是短暂一程,他做事稳妥,我素来放心。”
她此去并非一两天,父亲与母亲皆不送她离开,只叫了裴校尉送她离宫?纪窈只是心中想想,些许失落,并未宣之于口。
知晓她疑惑,但有些事却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南荣涒只能笑道:“今后,就如阿娘从前所说,少言少问。”这话,自纪窈打小就同她提起了,生存之道莫过于此。
见母亲笑中苦涩,纪窈握住她的手,以让她安心,却也直说了内心想法:“或许待女儿回来后,往后的人再不用遵守这千百年来的规矩了。”听她此话,南荣涒不免面露担忧,她这女儿,打小就颇有主见,对自己想做之事,想要之物,都势在必得。
纪窈此去便是想断了上界对天辰千百年来以人为祭的压迫,再寻回兄长尸身,虽说如今实力悬殊,但她定会韬光养晦以待那一日。
更深露重,出于安心,纪窈没再多说什么,南荣涒不舍的回了寝宫,又或许是有些话,不知从何说起。
这自古以来,去了天辰之上的“容器”,似乎从未有再出来过。
有所思绪,倒也不知具体该备些什么,总不能带太多物件过去,纪窈是怕去师父那里后,规矩比这偌大的南宁府还多,这是往一处牢笼跳去了另一处?
她虽知晓自己身世如何,逃不过这宿命,终究是在天辰世间度过了自己的愉悦岁月,舍不得这里的一切美好。
三日之期是快,纪窈当日起了早,恍惚之时,裴朝隐敲门的声音打断了她,纪窈回头就瞧见他一副面露难色,想说话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半晌才憋出两字,“走吧。”
瞧着他一脸凝重之情,纪窈将手中的腰袋塞给他让他拿着,笑着故意调侃,“裴校尉看起来,倒是不希望我走?”
裴朝隐没有多言,担心是藏不住的,他虽然是底层之人,可纪窈这些年的庇护,也足以让他感恩戴德了。
瞧他一脸沉闷,纪窈取笑:“我可以明日再走的,你看,今日这宫门都快落锁了,想必师父不会介意的。”裴朝隐依旧催促着她朝外走去,他怎会不知她在开玩笑。
府君早叫人备好了马车,备好了她日常所需之物,至于她自己想带之物全在那个腰袋里了。
直至宫门南门,纪窈本想再说些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裴朝隐以为她又要像平时耍性子那般在正事上拖延时间,慌忙把腰袋塞到她手中:“少主,这是主君的安排。”
纪窈愣了愣,又听裴朝隐对守门的士兵道:“落锁。”
纪窈无奈笑了笑,关心他的话也没说出来,这人真是一点也不体恤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木讷。
门内又传来声音,“少主不必担心,那边已经让人到边城接应了。”
纪窈回头看了看宫门,虽有不舍,还是上了马车。
南宁府地域本就不大,到城外也是迅速,不多时,人早已在那恭候。
“师妹。”来接她的人不过两个,一男一女,神情柔和,向她出示了旨令确认了身份。
刚见面的人就称呼的如此亲近,“我还未入门,师妹这称呼就不必了。”纪窈反倒起了戒心。
两人也没再多言,只掀开了马车的垂帘,示意纪窈上去。
如今正值桂月,但南宁边城靠近邬凰山脉,对看过去便是,冷流环绕,与南宁城中大相庭径,一层白雪,如羊毛毯般覆盖在了山脉之上,闪着银光,谁能想这如仙境一般的地方吃人于无形。
路途中不知不觉间,纪窈只觉头昏昏沉沉,有所警觉看向两人,还是耐不住昏沉的感觉,闭眼昏睡了过去。
“师兄,你这样恐怕不妥。”
“这去谪血域的路是如何走的,她不能记着。”
两人的谈话,纪窈一句也未曾听到。
可这去谪血域,又何来路可走?
待天微明,方才到了域中,纪窈还未转醒,这两人倒也没叫醒她,至于那马车,早已不见踪迹。
将纪窈放于阵中后,两人至了一处房屋,若不细看,只会以为这是花藤与树藤环绕攀沿而成的景观。
元徽拱手回禀:“师父,师妹已经到了,在外侯着。”说话的,正是先前去接应纪窈的男子。
里面并未传来回应的话语,可云徽却似心领神会了一般离开了,亦或者可以说,这是这里一直以来的规矩,即便不同他说,他也知道应如何做。
此地灵气甚足,压的纪窈有些喘不过气,云徽将她置于阵中,无非只是为了让她不受损伤罢了,待纪窈微微适应,才睁了眼,云徽坐在一旁运转着灵气朝她身体里送入。
见纪窈醒了,云徽道:“醒了?”收了手起身,见她像是没事了,“随我走。”
一旁的弟子呈来了一条珠链,准确来说又不是,是装了不知何物,发着细闪的透白色瓶子上系了一条无心绿珠串,云徽拿到手想给纪窈戴上,纪窈没让他靠近自己,伸手去接了过来,倒也没有往身上戴,随手扔进了腰袋里,云徽神色这才稍微放心些。
谪血域本就是不属于这世间的境域,域中风景,当真是如痴如梦般。
沿路生长着的花蕊散着细细荧光,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四处只能看见稀疏的错落着的藤蔓缠绕着的圆物,见不着一点房屋踪迹。
纪窈跟在云徽身后,到一处飞瀑旁,瞧着那些各型各色的飘羽,出手想触碰,见纪窈伸手要去触碰那些实则是亡灵的飞羽,云徽急忙叫住了她,“不可!”
无灵力加持,肉身触碰此等东西,若亡灵生前修为不高,轻则肉身受损,若是修为高深之人的亡灵,重则便会灰飞烟灭。
不碰便不碰吧,纪窈收回了手,继续随他走着,总觉得这一路漫长,踏至深处,景色也渐从馥郁转至草木萧疏,一个地方出现两种景象倒也新奇,直至一处,天边与脚下皆是泛红之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瞬间涌进鼻腔,令人作呕,纪窈只好用手暂且遮住一些气味儿,前面已然是无路再行了,低头望下,才发现这地儿竟犹如悬浮于空中一般,只恍惚瞧了一眼纪窈便向后退了几步,甚至稍不注意…还会踩到凶兽的枯骨。
纪窈挪开了步伐,只装作没看见。
“见此,你竟不怕。”清冷女声入耳,纪窈回头,只见无数飞羽汇聚一身,一人身着无心绿长袍,踏空而来,面容含带一丝笑意,声如其人,却感受不到她的一丝气息。
宁浔滢——谪血域的至高尊者,澜庭天尊。
“天尊。”云徽对其行礼。
移至纪窈身前,宁浔滢轻拉起纪窈的手腕,带她走到高台边缘,“纪窈,你既然来了此处,本座便带你看看这域中至景。”
高台望下,血气扑鼻而来,台下万丈般高,却清晰可见底下的奇异景象,见得一片暗红河流,旁边山峰细看,竟然全是凶兽尸骸,这哪是什么仙境,分明是极恶之地,纪窈心想。
“谪血域,世间惩恶之地…”宁浔滢话未说完,纪窈便觉胸闷吐气不畅,跌跪在地。
云徽诧异,怎会如此,按苏掌门所说,此人灵力应该不至于这么低微。
“先前进来时给你的小瓶子呢?可还记得在哪?”纪窈从腰袋中取出,宁浔滢接过戴在了她的脖颈上,“你灵根未稳,此净瓶可暂保你无虞,切记不可摘下。”又回头对一旁的弟子说道:“星鸾,带她去你阁中好生照顾。”
一阶是谪血域圣泉所在之处,灵气充沛,星鸾阁是一阶之地的观星阁亦是药道阁,以瑶是阁中大长老。
不同于上界其它地方,谪血域共六阶,这里除了一二阶主域灵气充沛以外,其余四阶都是瘴气。
纪窈被带到自己居所,简单放置了自己的物件后坐在塌前,只觉尴尬,以瑶温柔笑道:“小师妹,往后你就住在这里了,我是你的二师姐了,我是以瑶,师父常叫我星鸾。”
“好…”接过以瑶递过来的茶水,轻抿入喉,苦涩。
初来乍到,有些话她也不好问,从前南宁府来此处的那些人都去了哪她实在好奇,想必所有事情之后都会明了的。
“师父多年不曾带人入域中了…”以瑶欲言又止,“你同她…很像。”长得很像,太像了。
以瑶将灌满灵力的净瓶递给纪窈,“好好适应一下此处环境,晚些,我再来叫你。”
她很像?什么很像?纪窈还未反应过来,以瑶已经离开屋内了。
起身推开了窗,“此处,居然与我有所感应,有趣之处倒是越发多了。”试着运转自身灵气,倒是比在南宁府时得心应手一些。
这数十余载,前些年在荒域是以血气修身,这几年虽说在南宁府时父亲不曾让她懈怠自身,可下界终究是灵气稀薄的地方,以灵力提升修为她还真是觉得难为,只是方才那人所说谪血域,她好像从未听说过此地,世间奇事她也见过听过不少,或许只是上界中的隐秘一角罢了。
一阵陌生气息,“谁?”纪窈警觉,朱雀翎从袖口脱出,还好云徽修为不低勉强躲过。
“无意叨扰师妹,师父让我带你知解域中一二。”云徽诧异,居然有此警觉之力。
纪窈收回朱雀翎,“有劳,只是我初来乍到还需收拾一下居所,有何要事你直说吧。”
朱雀翎是纪窈儿时同兄长在西海所获,极短刀柄下坠了一枚西海绀色宝,所带之人若是修为高深便可一击毙命,而下面那枚西海绀色宝更是可汲取世间万物生机,助益佩戴者修行自身,纪窈平时戴在脖颈上只犹如寻常宝石项链。
“师妹何不趁此结识一些同门?”云徽汗颜,拒绝的如此明显,声如其人冷冰冰的。
同门?纪窈心中冷笑,当初她长兄来了上界,可就一直杳无音讯了,再传来的音讯是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她没有说话,摇头拒绝。
云徽将手中令牌放在桌上,“也罢,师妹不想听我说就自己看吧,域中诸事一切尽记录在册,你平日出入也需用到此令牌,顺道一说,星鸾阁晚膳只有酉时才有,错过了可就没了。”初相见何来这么大的敌意,显露的如此明显藏都不带藏的,云徽悻悻离开。
刚来的肉身凡体,自是要保持身体机能了。
纪窈挥手展开令牌所记之事,略看一些,“这谪血域,是为上界又为不是?澜庭天尊亦是我闻所未闻,这究竟是何地。”心中无比疑惑,总之既来之则安之。
她不会忘了自己此行目的,更不会忘了自己的责任。
此刻申时,离酉时也快了,那她便出去瞧一瞧。
灵海可以感应四周路线,找到膳堂在何处自然也是轻而易举,此处人影也瞧不见几个,毕竟是在一阶,修为大成者进不进食都是一样的,进食也就算是打打牙祭。
“来了?”刚踏进食膳堂大门,宁浔滢把玩着小茶杯,回头看向纪窈。
还未来得及看清她面容,纪窈瞬间跪倒匍匐在地,就像是下一瞬她就会陨落在此处。
持续了一会儿,眼见纪窈嘴角流出丝血,宁浔滢才挥袖散去了自己的威压,清朗笑道:“往后你我便是师徒之谊,我断不会害你,就算有所顾虑你也安心便是。”
纪窈点头示好,新环境之下最易存活,“不会的,既来之则安之,我相信您。”隐去自身锋芒,方能得自己所想所需。
眨眼一瞬,宁浔滢已消失不见。
纪窈看着空悬的木椅久久不能回神,这就是,她的威压吗。
纪窈本无心用此膳,这西海绀色宝还有一好处,便是能隐去她的修为,原以为这儿能探到些什么,还真实打实就是一处用膳的没有什么特别。
入夜的谪血域是最为危险的,尤其是高台,飞羽四溢,冤魂四窜,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化身成的夜傀。
纪窈挥出朱雀翎,轻松尽毁眼前挡路之物,看着自己手上被血气侵蚀却毫无感觉的模样,“我究竟是什么怪物,从小就变成了这样的人…”
前方传来脚步声,纪窈立刻将朱雀翎戴回脖颈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