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来的梳子,可真漂亮,之前怎么没见你用过,咋还藏着掖着。”二娘谄媚地笑,“好姐姐给我瞧瞧呗。”
她也是闲来无事变出来玩的。给人瞧去。二娘小心翼翼对着光看,“这是玉石做的?真的假的。”
“假的。”
“假的?假的也好看。只是……这裂纹,像是要坏。”
拜蚊子精姐妹花所赐,她和二娘这几天愈发亲密了。郝晶晶与马雯雯找茬说她身上有臭味,不洗澡换衣服。她素来不出汗,同门师姐妹们都很羡慕的。玉梳左右闻了闻,哪里有臭味?衣服是新的,也没坏,顶多是脏了点。就她俩多嘴,害她在大家面前出丑。
不会洗衣服,也不知道去哪洗。玉梳就这样意外地收到了张二娘的邀约。
“这天气不错,好久没去河里洗衣裳了。”
二娘邀她中午去净泉清洗衣物。玉梳初闻怕露馅出差错,忙说自己生病了,不能一直碰凉水。二娘道:“平时见你也不这般娇弱。”
玉梳下意识抬手轻抵着唇边,咳嗽两声:“近来才得的。”又掏出药瓶给她看,“这药得坚持吃。”
二娘了然。“那你……不然,我给你洗。”
“这怎么好意思……”
“我洗衣是要收工钱的。以前嘛,我也接私活,洗衣很干净的。”
“你以前真的是洗衣服的啊?”玉梳问完便后悔了,她直觉这样不对。二娘却说:
“要是光浆洗衣物就好啦,还不是人家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吧,只是……这人囊中羞涩。她来时只带了几件衣服几样首饰,山里头又没有典当的地方。她跟二娘商量,叫她拿件首饰去。无他,无非是根银簪子、一个玉手镯和一副镶金玛瑙耳环。这下换二娘不好意思了。玉梳趁机解释,“我家小姐待侍女情同姊妹,这些都是她赠予下人的。我在这边没什么朋友,以后还要靠你帮衬一二,姑且挑一个吧。”
“不得了,”二娘羡慕不已,坐在床沿小心抚摸,“都是真金白银呐?”
“真的还能有假?你要是喜欢这耳环,拿了去。”
“你可真舍得,”二娘放下耳饰,觉得它很有些富贵气,“这东西还是太贵重。”
二娘说什么也不肯要,玉梳再三劝她,她方才收了放在一个半旧不新的枕箱里锁好。她承诺要包下玉梳所有的衣服,保证给它洗得干干净净。在这之后玉梳也是通过观察二娘学会捣衣的。
次日清晨,玉梳在窗台梳发,神思涣散之际,脑中现出小姐妹们冷着一张张脸在外场练剑的情形,那日复一日的剑招剑术,练了又练,好生无趣,真是辛劳,浪费时间。
竹林里的树叶沙沙作响,好似有人在暗处窥探。她瞥见小鬼耸动的脑袋,并不打算惊动它。
来人也不耍什么阴招了,跳到窗台上,“是你偷了我的宝物!”
——妖。
玉梳顿了一下,手上动作不停:“偷你什么了?”
“少装蒜!偷了我的宝贝还不承认。识相点双手速速奉还,不然我抓破你的脸!”
“小老鼠啊。”
“你说谁老鼠!”
玉梳哼笑道:“以前在哪见过?你怎知姐儿偷了你的宝贝?它本就属于我,小妖怪,不要再颠倒黑白了。”
“我说是就是!”这家伙是个惯偷,这时又像个强盗了,囫囵跳进屋来,挠了玉梳一爪子抢过梳子捂得严实。
玉梳伸手去抓它,它便上蹿下跳,在屋里头躲来躲去,刮花了何芸芸的纱帐,弄丢了床畔的枕头,撞倒了台前的绣墩,存心捣乱。
玉梳喘着气,“丑东西,好本事,这分明是我的私物!”
“有本事就来拿!”
“不要以为我拿你没办法,等我叫人、叫人一起,把你捉起来煮了吃。”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小花鼠吓到了,不再同玉梳戏耍,匆匆跑了出去。
玉梳叉腰看向窗外,“原来这些年那另一半到了这妖精手里,还没找它算账呢?自己找上门……”
二娘她们一前一后回来,看到屋里的景象,吃惊好半天,玉梳半真半假道出来由,二娘评价说不可思议,最好别让她逮着。
那小花鼠跑去雅室,二师兄放下经书,问:“去哪了?”
小花鼠有些尴尬,“关你甚事?”它昨天被这男人臭骂一顿,教训这教训那的,决计不去理他,但她拿到自己宝贝又出了口恶气 ,很想找个人分享。
“你可知错?”说的是昨天偷摘渝量花的事。
渝量树十年开一次花,结几个果,吃上一口个把月不饿。二师兄早就跟毛毛打过招呼不要去那树上耍,动树上的东西,毛毛偏就忘了,好个儿挨顿训。昨日里她都被训哭了,质问他“那树上是只有一朵花吗?”“你的花比我这活物重要?”那人不说话,真是死脑筋,她气呼呼跑掉躲起来。
二师兄接着说:“我不想拘着你,你只消说从哪里来,都做了些什么?”
“我为什么要同你说?”
二师兄语重心长道:“吾即是你的主人。高兴了叫主公,不高兴便你之我之称呼,这也就算了,但人无信不立,人不能不诚实。若不是见你几百年道行修来不易,不想你误入歧途,我是早就撒手不管了的。”
小花鼠沉默了一会。“我上雅竹居拿回自己的梳子。”
毛毛拿出玉梳,眼见着它复又从一把光洁的梳子变作树枝。
“好啊,你又去祸害渝量树了?”
“没有,我没有!”小花鼠见玉梳变作树枝已是怒火心烧,极力反驳。
“周师弟之事你也是这般说的。”二师兄无奈道,“他那把折扇……”
小花鼠丢开木棍,正对着二师兄。“我才没有说谎!我以后都不要做你的灵宠了!”气冲冲撂下话,它一转眼跑掉了。
奔出山门,它漫山遍野地跑,跑到一个山包上,没辨清事物就跳上前。“哎哟——”它脚底打滑磕到了下巴。赶紧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吃痛地捂着下巴,“该死!”还不忘踢上一脚。这回看清楚了,是块墓碑,长着斑驳的苔藓。它略含歉意地跪在台前,拜了几下,“砃无意叨扰先生,请安息!”
待它起身,爬上一颗栾树。
从这里望向雅竹居,只见三楼角落里那扇槛窗正关得死死的。它恨不能飞过去,抓花屋里那人的脸。
……可得从长计议。
“困死我了……”
玉梳从睡梦中醒来,吓了二娘一大跳,她正在穿衣服,她知道玉梳动作快,她们走的时候这人还没动静呢都能准时赶到。没想到她这就醒了。“把你吵醒了?”
“没,我再睡一会。”玉梳绞紧被子。
“姐姐哟,起床喽!”二娘拍拍她,“别人都能起你也能,咱不丢这个人。”
玉梳咕哝道:“我最讨厌早起了……”
二娘心想算了,劝不动,按时到就成。出去的时候,她照常叨了句。“走了,别迟到,小心高姐治你!”
玉梳是自然醒的。她做了个梦,醒来全忘了,人也很疲惫,打算再睡个回笼觉。总归有人替她,管他天高地厚。
太阳爬上山坡,云遮雾饶,点印红光。不多时,红日没入云层,霞光褪去,天空是灰茫茫的一片。
要下雨了。
抬眼望去,高空飘下绵绵雨丝,宛若天虫吐下的帘幕。大家心照不宣,坚持练完剑跑去大堂,一个个挤在廊檐下,有伞的就撑起雨伞相约着离开,没伞的便托人带把伞或带点吃的。毛毛在暗处观察,这些女弟子都穿着差不多的衣裳,看得它头晕眼花。
二娘同何芸芸一道从饭堂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只松鼠在墙角啃菜叶子。二娘兴奋道:“看,松鼠!”那松鼠听见动静便跑开了。二娘继续道:“这小家伙,聪明不少,知道来伙房觅食了。前几日还只在枝头玩耍采叶子呐。”
何芸芸愕然一怔,“你说它会不会是玉梳说的那个松鼠精?”
“不会吧!……”
二人回舍,雨伞搁在外间,玉梳正在洗漱,三两下搞好,正经道:“你们回来啦。”
二娘给她带了包子油饼,芭蕉叶裹着。“姐姐哟,趁热快点吃口。”
“你们以后不用给我带吃的,真的,我不饿。”玉梳咬着油饼,“其实还挺香的。”
二娘去开衣橱,“你就别逞强了啊——”
玉梳放下油饼,“我吃饱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饿是什么感觉。”
“欸,特地给你带的,吃了,不吃浪费粮食。”二娘道。
“不吃岂不是更节省粮食。”
何难得笑道:“吃吧,不吃伤脾胃。”
这……吃吧……
翌日,二娘在半路拦住玉梳,“你,不去伙房?”
玉梳不理她,绕开她专注前方,脚步很快。二娘跑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回雅竹居吧,我也不饿,好姐妹一起走。”
“不用。”玉梳推开她瞟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往前走。
那眼神怪渗人的,二娘愣了好一会,一路跟到雅竹居人就不见了。她移步三楼,门没落锁,推一下,门开了。这时她又不敢进去了……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进来卧室,扒在门边,见那人站在床边眨眼就不见了。床上还躺着一个,她不敢确认,走近一看,果是……
正午闲来无事,玉梳吃完饭去藏书阁借书。她这几天听老师讲学,课上提到的好些典故都模模糊糊地在脑子里打转,抓心挠肺。她想要找几本书回去看看,补补。
这时段没什么人,满眼是一整排一整排的书籍。独享着一室的宁静,说不出的惬意。
“在找什么?”二娘按住她的右肩。
玉梳骇然,回头见是二娘,小声道:“你不是洗衣去了吗,这么快。”
“今天不洗了,来找你玩。”
“我有什么好玩的。”玉梳道:“小声点,这里是藏书阁。”
“怕什么,又没有人。”
玉梳说外厅有人。
“一个老头怕什么。”
玉梳笑道:“你不是最讲规矩吗,今天怎么不讲了?”她收起书,打算再找一本,“你也帮我看看,就老师上课讲的那种。”
“我说某人怎么忽冷忽热的,早上还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叫人热脸贴了冷屁股,这会又把我当自己人使唤了?”
玉梳道:“大人不计小人过啦,张姐。我晨间那会儿主要是睡不够睡不醒,脸上挂相啦。你的恩情,我会永远铭记在心的。”
“是吗?你那会儿跑得可真快,睡得可真香。还有你的把戏可真多,骗了我两次。”
“你也知道……”
二娘不给玉梳说话的机会,“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人族,心里绝对有鬼,占了别人的名号身份也未可知。”她的直觉告诉她,眼前人是同类。“我的东西也不要了。咱就是说,你要是不想自己的秘密败露出去,不如乖乖挨我一刀,不会要了你的小命。”
她抽出鞘中短刀,亮出银白霜寒的刃。
玉梳心跳得厉害,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耳朵也跟着轰鸣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说是就是了?”强忍着抖动的手,“你是什么东西,对我好一点我就要感恩戴德了?——有本事就去说啊。”
冰冷厚重的书砸在脸上,砸得人生疼,二娘猝不及防。“嘶——找死啊!给脸不要脸!”这番刺激,她举起刀子便划向玉梳。
玉梳紧绷着,躲闪不及,跑到梯子后面,见人来推倒梯子,二娘手正正被梯子打到,刀脱了手;接着她野蛮地推倒对方,给人一耳光。二娘气急,一手撑地坐在木地板上,逮着机会就抓住玉梳按倒玉梳,揪住她的头发狠命往地上撞,放出嘭嘭嘭的声音,二人就这样在地上毫无章法地扭打起来。
外厅职守的学士老道在柜内小憩,听见动静,哗啦一声站起来,扶稳道巾冲进内室。顿脚道,“住手,快住手!”内里一团糟,好好的书都散在地上,简直没法下脚,那壁间还有两个蓬头散发的娃儿在地上撕打。“你们这帮畜生,简直有辱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