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记载,当初痴行降世万里乌云密布、狂风呼啸、山川崩裂、河流倒流,其手下生灵尽数消弭,徒留人间一片死寂。
莫子占说不准这些记载有无夸张,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帝鸠对于这描述中的景象十分向往,向往得恨不得能将那场景重现。所以他一点都不意外帝鸠会存有令痴行复生的想法。
可是他从前听许听澜说,痴行的魂石留于人间由历代十方神宗宗主保管,眼下怎会落在帝鸠手上?帝鸠又为何要在这样一个节骨眼将其拿出来?
如果是想令魂石苏醒,那么需要让其接触到神界的澄心池。要抵达澄心池,就得先打开天幕。
依师尊所言,打开天幕的办法仅有两种,其一是将神界在各处仙门落下的阵锁全数摧毁;其二则是在仙人飞升之际,天幕自然会打开以迎接万千新诞的神子。
帝鸠几乎不可能做到这两点,它若有能力倾覆仙门,早已自行绘制炼狱图景,无须痴行。哪怕联合其他四位魔君,也不见得能有成效。它们五个一直心不和,面上也不和,仙魔战已是它们最团结时刻,仍需大半魔域去与星玄仙尊共陨。现让它们一块去攻克所有仙门,实属天方夜谭。
所以……只能是它得知了其他能让痴行苏醒方式。
莫子占快速瞥向竺以,这妖鹿曾伴天柱,知晓甚多,说不准又是它献出了什么“良方”。联系在实象中那一个复生阵法,或许这另外的方式,就是让这魂石寄生到许听澜身上。
果然,帝鸠不可能好好将他的师尊还回来。
莫子占咬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心底的许多疑惑一时间都无法得到解答。
但有一事无需考究,那就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帝鸠如愿。
莫子占的腰腹以及膝盖本就承受了“许听澜”一击,后边一挺身也是已经用完了他全身的力气,现在是彻底动弹不得了。未作细想,他熟能生巧地调用起了一念。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给自己的身侧围出花团,古渊下潜藏的阵脉尽数显现,可作为其核心的黑石,却在帝鸠手中一瞬不见了踪影。
这一让许多修士都瞧不上的小通符令,比其他的灵法催发得更为迅速、隐秘,也更为势不可当,此时用在魔君身上,更是远胜于一切需要大动干戈的大通符法。
莫子占不是第一次见帝鸠显露慌张的情态。每当面对许听澜时,它总会像现在这般,本就扭曲双眼瞪大到了一个堪称恐怖的地步,全身的脓包都在抖动,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溅出股股毒液。
可它眼轮一转,在确定魂石落在莫子占手上后,它脸上又重新挂上了扭曲的笑意。
繁密的铃铛声再度在四周响起,莫子占发现被他压在底下的人忽然间重新有了动作。
“许听澜”原本抵在他心口的双指收了回来,没了血誓的束缚,其身上的红纹也随之褪去。不等他反应,“许听澜”便一把包住了他握着魂石的右手,指腹通过他指骨的缝隙,点在那有奇怪触感的石头上,瞬间让古渊的阵脉又深刻了几重。
居然忘记还有这茬了。
莫子占蹙起眉,仰头就能看见近在咫尺的“许听澜”。他心下猛一发狠,用唯一还能动的脚去死死压住底下的人,往上一挺身,将自己的喉咙覆到“许听澜”的双唇之上,同时,用左手牵引其指,再度抵向自己的心口,使劲地朝内按去。
这样肢体交缠的动作对于师徒而言实在有点太过暧昧了,尤其四下还有仲吕仙君在场,莫子占本不该如此,可眼下这种情况由不得他去顾虑太多。
趁着“许听澜”再度被血誓所束缚的这一小会,莫子占的右手一挣,试图将手里的魂石往距离帝鸠最远的步弦声那抛去。
然而不等步弦声去接,那黑石就一下被一条动作迅捷的小鱼给截了胡。
十七往另一个方向快速游去,也不知意欲何为。帝鸠见状一挥手,让“许听澜”挣脱开莫子占,同时毒爪也迎向十七,试图将这条三番五次碍事的鱼妖给碾碎。
顾相如应势加深了所布星阵,试图阻挡。而先前一记落空的司徒摘英也迅速调转了剑路,再度往帝鸠的身上刺去。
帝鸠未做多想,就一把将沉默站在它附近的洛落给抓了过来,挡在司徒摘英的剑光之前。
可下一刻,帝鸠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束缚住帝鸠的是一道定身咒,由洛落提前埋下的定身咒。
埋得极其隐蔽,以至于帝鸠先前居然全然没有察觉,虽仅维持几秒,但这完全足够司徒摘英的剑穿透洛落的同时,往帝鸠的心肺刺去。
这一剑,直接催发了星玄仙尊在它身上留下的魂伤,逼得它唇边渗出黑血。它的眼轮一瞬瞪得几乎要脱出来,它这才意识到,自从阵起,洛落就仿佛化身成了看客,一直没有太多动作,直到现在。
“你也耍我。”帝鸠咬牙,原本袭向十七的毒爪一转,穿透了面前这“叛徒”的下腹。
“师姐。”莫子占全身一抖,下意识唤了一声。
应着这一声,他看见洛落那苍白的脸上显现出几分无奈:“瞎叫唤。”
以前是这样……八字没一撇的事,就一口一个“表嫂嫂”地叫他。
来了十方神宗后也是这样,那会洛落还记不得许多事,见这位新来的小师弟不知该如何开口,便提了句:“你想怎么称呼都行,只要别人畜……男女不分就行。”
谁想,这木讷的小师弟还是上来就一口“师姐”。
不过这也不怪他,没人会无礼到未经允许就随意去探查人内息,正常相处多是通过长相、声音、打扮去判断一个人,所以他误会洛落为女子也是人之常情,其他人也是这么误会着的,十方神宗里唯有几位仙君知晓内情。
林芳落的命是被诅咒过的,被一座帝王墓所诅咒。
说是帝王墓也不太准确,因为那墓主人据说只当过七日的皇帝,就被其兄弟残害。在地下沉睡千余年,终究还是被他家那做摸金行当的祖上所惊扰。
林芳落的祖辈当时不仅拿了墓里头的宝贝,还破坏了为镇其怨气的童子阵。从那以后,每当他家生出男婴,都有可能会被残阵拖回墓中,代替当初的童子守灵。
好在,第一个孩子夭折过后,他家就遇到了一位仙尊,说要避此劫,就需伪无童子。
故而林芳落从出生起,就得像个女儿一样被养着,还得刻下仙尊所留的咒令来改易气息和声音,直到他不再是童子身。为了避免外头的闲言碎语,家里人甚至给他改了个悄似女子的名字,对外也一直说他们家生了个女儿。
跟着家中的镖局生意走南闯北,平安度过了十数年,却不料一次巨浪将他家赖以生存的商船给掀翻了,林芳落的父母也就此丧生,只留下他和姥爷这一幼一老。商船上的货物金贵,安抚完底下的伙计后,他们一时间根本赔不起,被追债的逼得走投无路下,步爷爷想起那与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的世交。
当年林芳落的母亲曾与莫家指腹为婚,步爷爷想着能避一时也好,便带着林芳落一路北上,一身狼狈地来到了不周城。刚敲开莫府的门,林芳落就直接撞上了自己的“未来夫婿”。
对方一副儒生打扮,见着陌生“女子”差点一个激灵把门板直接砸到林芳落的脸上。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穿得毛茸茸的小男孩一脸好奇地开了门,对着林芳落认真上下打量了一转,而后立即转身往屋里窜去,大声地告状:“舅母!舅母!你的桃花没白栽,表兄真和姑娘说上话了。”
当时林芳落还忍不住在心里念了句,确实是白栽的,因为他是个假姑娘。
被这小家伙一叫唤,莫子钦只好强行镇定好自己,道歉过后,听了他们二人的来意,立即磕磕绊绊地说第一次见,不好谈婚论嫁。
林芳落还以为他是见他们家道中落,不愿认这段坏姻缘。
他当时只想就此带着姥爷离开,想着纵使一直落魄也好过做这种骗人的勾当,不料话还没说出口,莫子钦红着脸将他们给迎了进去,安排好房间,让他们可以先安心住下,才补充说:“来日方长,我们……不 ,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婚约的事,我……不一定能得林,林姑娘你喜欢的,林,林姑娘你先好好歇息。”
被林芳落偏开视线,驳了一句:“我不叫林林姑娘。”
等安定下来,林芳落渐渐了解到,莫府内分了两家房,其中一家乃是莫子钦的姑母,说是从小身体就不好。
莫老爷未逝世前为她招了赘婿,夫妻俩一直很恩爱,可他们有一回在外游玩时,碰巧遇到了一只被抽了魂的月狐,为了让妻子脱困,莫子钦的姑父葬身在妖爪下,留下怀有身孕的寡母。林芳落一开始见到那只吵吵嚷嚷的毛球,就是她的独子莫子占。
就这样,林芳落和爷爷在莫府一住就是好些年,一直到莫子钦搓着亲手刻的木牌来到他面前,支支吾吾地说:“我心悦于你。”
木牌上雕了一片花团锦簇,围绕着一个“落”字。那时的林芳落早就没办法拒绝莫子钦的任何事了,也没办法再瞒他任何事。于是牵着人的手,把人带进了房间里。
当日莫府就传出了来自莫子钦的一声鬼哭狼嚎,正好他表弟莫子占捧着自个心爱的星图走过,被他这一声吓得手一松,纸全散到了地上。
他一打开房门想要逃走,就与蹲在地上捡纸的莫子占来了个面面相觑。
也是从那一天起,莫子占才知道他的未来嫂嫂是男的。他对此没太多意见,反倒顶着一脸天真说:“没关系吧,不还是同一个人嘛。”
他这么说,可莫子钦显然不这么想。虽然糯着性子没发脾气,也没赶人离开,但他躲了林芳落好长一段时间。
林芳落以为他们的这段“坏”姻缘,算是走到头了。
想着他这些年也存下来了银两,学了些谋生的本事,是时候带姥爷离开了。可还没想好去路,向来守规矩到连他手都不敢摸一下、生怕会冒犯到人的莫子钦,却先一步闯入他的房间,哭喊着求他不要离开,字里行间挂着的还是那句喜欢。
后来得知,原来是莫子占这小子察觉他在打听外头的生意,就跑到莫子钦面前通风报信,且报的时候还狠狠地添油加醋了一把。
不过莫子钦喜欢,不代表长辈们也喜欢。
莫子钦的父亲犟着气,死活要棒打这对鸳鸯,连带对着步爷爷也没好脸色。正值科考,存着这方面的私心,他就想着带莫子钦一块上京,与林芳落拉开点距离之余,也好让他跟着自己一路研学,多接触些名仕,好提前平顺未来要走的路。
临行前,莫子钦对林芳落嘱托道:“可,可否帮我多看着姑母和表弟一些,等我回来,我们,我们……”
到最后被催着启程了,莫子钦还是没有“我们”出个所以然来,但鼓起勇气在林芳落嘴角蹭了一下,结果被压着后脑勺咬了足足一炷香。
莫子钦的姑母虽说是个病秧子,但除了要定时服药外,没有太多需要人操心的事。
至于莫子占,就棘手多了,不能说他不好学,但他对那枯燥的圣贤书一点兴趣都没有,尤其是不知上哪碰见一个仙人后,更是成天想方设法地挤时间去琢磨他那些星星,没少叫林芳落操心。
再后来就是帝鸠带来的那场变故。
变故过后的许多事,林芳落记不清,他那段时间总是浑浑噩噩的,像无根之木般到处漂浮,只隐约记得他曾沿路乞讨,曾遇到许多不愉快的事,直到遇见了一位姓洛的十方神宗弟子,说他身上的咒印像他们上一代宗主的手笔,于是将他带回了十方神宗。且因身上揣有“落”字的木牌,所以他被取名为“洛落”。
在十方神宗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可他这命途怎么都不太平顺。他又一次遇见了帝鸠,魔音摄心侵入他的识海每一寸,让他想起了所有的事……
喉咙逐渐被浓厚的血腥味所堵,不容许洛落再说出任何话,他合上眼,安静得像是落到草地上的残花,让自己弱小的身躯,化作春草遍野的肥料。
末了,脸上显露出几分柔和。这样的神态莫子占在那段回溯中、在听他提起莫子钦时见过,所有的冷淡与仇怨皆散去,只剩下极为纯粹的……欢喜。
洛落张合了一下唇齿,虽没发出声,却也能依稀辨出,他说的是:
子钦,我也想你。
一句落下,洛落佝偻着的身躯倒在了地上。
莫子占眼眸大睁,骤然脑中一片嗡鸣。然而不给他冷静的空余,眼侧倏忽耀起红光,妖火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值子时过半,古渊顶上的一线天显现出“双星伴月[1]”的奇象,正正悬于“许听澜”这具傀身之上。他握住十七以及那魂石的刹那,眸中似是重新有了神采。
他偏头望了眼莫子占,瞳孔一缩,下一刻自手心而起的烈火在转瞬间就将他彻底吞没。
不要。
莫子占搭在身下的手沾满了血污,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死死抠住地面,十指因用力过度而扭曲泛白,似乎随时就会因为疼痛而崩溃,却很是尽力让自己往前挪。
望着距离他不过一步之遥的火光,不知为何,他忽然间能够清晰记起师尊在伏魔渊说过的话了。
师尊说:“苦光阴无几,恨与君长别。”
[1] 双星伴月是指两个行星(或其他明亮的星体)与月亮在同一视线上较为接近,从而同时被观测到的天文现象,如金星、木星和月球,或者土星、木星和月球等。虽然月亮每月都会围绕地球运转一周,并依次经过一些明亮的行星,形成所谓的“行星合月”现象,但两颗以上的行星同时靠近月亮的情况则相对较为罕见。例如,2008年12月1日夜幕降临后,夜空中最明亮的三颗天体——弯月、金星和木星在西南方的低空齐聚人马座,上演了罕见的双星伴月奇观。而这种天象在古代一般代表了战争、国家兴衰或政治变革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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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长恨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