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落并不清楚帝鸠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明确,那就是帝鸠若要整治人,就不可能仅是轻轻一掐,它们那边定是有了情况。
心里排列着各种可能,洛落呼吸尚且未能彻底平复下来,脸侧突然起了一阵湿意。
那是被“连理枝”溅起的潭水。
就着这个空当,莫子占松开握着连理枝的手,指法一掐,取出了一柄木剑。
虽为木制,但雕工精妙,气势逼人,不输给精铁利刃。
木剑的剑柄挂着长穗,坠有一枚通体流光玉鳞,是莫子占从前破解镜天阵时获得的奖励。
他至今都没弄清楚这玉鳞到底有何用处,内不蕴含神通,外也没有雕琢得特别精巧,然而赠予他此物时,师尊唯一一次显现出几分迟疑。
许听澜这人向来对身外之物看得极淡,能让他有所迟疑,这物件必定是有特殊之处,甚至可能对他来说十分重要。所以莫子占一直小心保管着,不敢随便拿出来,生怕是磕着一点。
来不周城的路上,莫子占从一摊贩处看见了这枚穗子,颜色与十七的鱼尾相近,在一时鬼使神差下,就买了下来,一并绑到了向来素净的愚思上。
当时还有五十七天。
在他给自己设下的期限里,他自个总要做出点努力,比如尝试着做出一点改变,这样等到来年立春,他就能彻底将许听澜放下,好好活着当一个逍遥客,独自看万千山川异色,看百里洪涛翻涌。
然而未待花期春已逝,世事无常总惊心,分明距离那一日还早,他就已被逼着要做出一个决断。
洛落的视线方被那水花所吸引,剑影就忽地带着雷霆之势朝他袭来,将此间平和彻底撕裂。
因为右手的问题,莫子占在「剑方」上的造诣有限,哪怕有许听澜的指导,在宗门里也勉强只能够得上中上的水平,可这用来对付洛落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没了先前的顾忌,不过几式下来,就把洛落给制住了。
洛落低笑了一声,垂眸望向那抵在脖前的剑,问:“你要再杀我一次?”
“撤阵。”
“撤?”洛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像是料定了莫子占不敢当真杀了他一般,往前凑了凑,自个将喉头对准愚思的剑尖,果不其然地看见那剑往前躲了躲,“你难道不清楚吗?帝鸠做事可不会留退路的。”
“就像它在你们身上种下魔气,就不可能想着让你能有机会解开一样。”
莫子占抿唇蹙眉。他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他却还是想再印证。
“而且你现在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洛落笑道。
话音刚落,莫子占便察觉缚在腕上的“连理枝”微动。
他立即往前迈去,剑一横,想直接转身胁迫洛落。可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一动作,只见玉鳞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间,两根葱白如玉的手指点在他的肩侧。看似轻柔,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剧痛从他的肩侧传来,犹如被烈火灼烧,又如被寒冰刺骨,几乎疼得让他忍不住要呼出声来,整只手不自觉打战,险些就要握不住愚思。
莫子占连忙往后退去,好不容易站定,一望只见白衣轻曳,灵动而飞,唯有一处衣摆留有深色,而其淌过的水潭还留有余波,漾起阵阵水纹,却没有惊扰到水下情景半分。
许听澜比着剑诀手,半垂着头,一身冷意立在他的面前。
一时间,莫子占觉得,师尊当真回来了。
这样的想法几乎能让他丢盔弃甲,不顾一切地向这人走去。
然而当潭面最后一抹波澜平复,面前的许听澜也稍微抬起了头,只见漆黑的双眸依旧不掺杂丝毫神采,眼底也映不出他的模样。
这不过是一躯腐骨。
仅仅是这么一眼,莫子占就明白了过来。可那又如何,眼前的人影与许听澜一模一样,甚至或许就是许听澜的尸骨本身,要他与之刀剑相向,这对他来说,太过残酷了。
肩膀还在隐隐作痛,痛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连带着呼吸也不能顺畅。
莫子占心底忽然升起浓厚的怨恨。怨此处为何只有他一人,为何非得让他去亲手去破坏这样的锁口?如若此时能像戏文般突然有人闯入此间就好了,无论来人是好是坏都无所谓,只要能打断这一切、结束这一切,只要能给他提供一个合理的理由去逃避就足够了。
可惜……并没有。
反倒那只被他勒令不得靠近的鱼妖,居然还敢自作主张地抵在愚思的剑从下,一点一点地将他手中剑往上顶。
莫子占这下子确实厌烦起十七来了,比发现它啃掉韫竜地莲时还要来得厌烦。
下意识想要将它挥开,然而他全身却像被上了一道锁,让他关节无法自如地活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剑指向前去,对准了自己的师尊。
这其实并不是莫子占第一次用愚思指向许听澜。
那年在藏岁小筑的院子,师尊应他所求,开始传授给他「剑方」。
“有三律,你须谨记。”
师尊当时并没有特意准备用来教学的剑,而是直接用上了自己的佩剑。
虽说是一等一的好兵,但愚思归根结底也是木剑,唯有面对阴邪时,才会崭露其锋芒,所以按理说,用来教学也并无不可。
只是那会莫子占认定了自己是个靠夺舍得到人躯的阴邪,哪能不害怕愚思的锋芒?
眼见着愚思比在他面前,距离他不过一臂之远,原本漫溢的期待在剑锋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局促与慌张。
他煞白了一张脸,极力控制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强装镇定地问道:“是……是哪三律?”
许听澜望向前,将莫子占的全部神色都收入眼中。
他的这位小徒弟来十方神宗也有一年多了,初到时瘦小虚弱的身形,已然长出了一身匀称的好肉,且个子也窜得飞快,并且已经很少会显露出过度的小心与惊惶了。本以为莫子占已经开始能走出大荒的阴影,现在看来……还差得远。
他半垂眸,惦念着该如何替莫子占排解心里的不安,没有立即开口回答,而是默默地将愚思横过去,弯膝向前,托起莫子占的左手,将剑放到徒儿的手心里。
莫子占压根没注意到许听澜那稍暗的神色,全数心思都落在愚思上,仿佛把它当成了一团烈焰,在指腹触及木身的瞬间,下意识地缩了缩。
但当剑柄结实落入手中时,他不仅没感到任何疼痛,反倒有种莫名的安心感,以及隐隐的欣喜。
愚思不认为他是妖邪。
在确认了这一点后,莫子占一时间藏不住笑意,红潮渐渐攀上他的颈侧,令他生出一丝难耐,让他忍不住去偷瞄一眼许听澜。
愚思对于魔气是极其敏感的,残生种体内的也不例外。
以往他就见过其他残生种随师门拜访十方神宗时,存着不干净的心思,尝试去偷碰愚思,结果被烫出了一片血痕。现下之所以会无反应,无外乎是师尊在交予他之前,就已经给剑下了禁制,强迫愚思对他收起锋芒。
纵使对这事心知肚明,他也依旧为这点认证而感到高兴。
他是特殊的。
是许听澜赋予他的特殊。
许听澜听不见自家小徒弟心里的弯绕,掌心轻合,压着莫子占的四指握紧剑柄,又扶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轻轻托起,直至摆正好方向。
“一律,不杀无辜者。”
许听澜声线平和,似是在讲述着平常事,却让莫子占觉得莫名郑重。
“二律,邪者,该诛即诛。”
前两律听着就像寻常的修者规守,也像日修阁门口里放着的宗规。
那本厚厚的宗规莫子占只简单翻阅过一遍,再听师兄师姐们转述一些平时须得注意的条例,并未太仔细读过,此时倒是分辨不出师尊是不是当真把宗规直接拿来用了。
“三律,斟酌。”
闻言莫子占脑袋一偏,不再是偷瞄,而是光明正大地看向许听澜,不解道:“‘斟酌’……什么?”
这一律说得未免有点太含糊了。
“世事纷繁复杂,不能以前二律概之。”许听澜答道,“有魔当诛,但诛之,会祸及旁人,乃至你心中挂念;有人无辜,但你若不杀,就会生灵涂炭,会连累更多……”
“所以才需斟酌,才需取舍。”
“明白了。”莫子占应道。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太把许听澜说的这三律放在心上。
当时的他不晓得“世事皆是雨里孤村雪里山,看时容易画时难[1]”这一道理,只觉得这点儿规守实在太过简单,只要稍微长点脑子,懂得些许人情世故,就可以把世事掂在手上以作衡量,轻易比较出个结果来,哪里觉得会有事情能让自己斟酌不出结果。
不过那会他已经开始有点热衷于与许听澜说话了。喜欢揪着一个问题来寻根问祖,好逼得寡言的师尊能一反平日里的清冷模样,与他多说点话。
“那斟酌时,弟子应当把什么放到首位?”他思绪翻飞,小声问道。
“你。”
“我?”莫子占一愣。
许听澜颔首,与他视线相对:“世上恶者甚多,行小人径,施龌龊法,你需谨慎待之,一举一动,当以顾惜己身为首要。”
这回答完全超出了莫子占的意料。
他下意识道:“不都是希望弟子能以苍生为重,能修成正道的吗?师尊倒好,让我先在乎自己。”
“你亦是苍生。”
许听澜回答得很快,快得叫人以为他压根没有经过思索。
一句话落在耳边,莫子占感觉耳朵热了,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好近,太近,近得能感受到属于师尊的气息,让他整个人不禁有些飘然与难耐。
他不禁缩了缩身,给自己腾出些许喘息的空间,开口道:“那若是师尊你呢?”
“师尊你把自己放在第几位?是放在苍生之前,还是之后?倘若弟子要在生民和师尊自己之间做取舍,该如何斟酌?”
莫子占到现在其实都没想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能脑子一浑,问出这种难题。
他握着愚思的手发了力,把十七给轻轻挥开,嫌恶地看了它一眼,却也确实再无需它用自己那弱小的身躯去替他摆正方向,而是自个直直地用剑对向面前的“许听澜”。
这果然是帝鸠的手笔,与在莫府时的记忆相近,剑尖所指皆是他所珍重的人,心底同样是千重不想、万般不愿,手下也同样是满溢着所谓“不得不”。
往日的声声教诲掩盖过此间的一切声响。莫子占记得清楚,当时的许听澜破天荒地显现出了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一面。
回答说:“舍我。”
[1] 常用的谚语有说成“雨里深山雪里烟,看时容易做时难”,根据搜索得,出自南宋诗人李唐的《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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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斟酌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