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起一些相对严肃的事时,许听澜经常会用烟雾抑或是茶雾拟出游鱼,落到他肩侧,抑或是手中,好让他能够不一直紧绷着神经。
或许正因此,他此刻才会产生如此荒诞的错觉。
莫子占眨了眨眼,重新扳正自己的脑袋,把视线全数收拢在那一方纸卷上。
这种错觉实在太过微妙了,微妙得会让他伴生出几许愧疚来,会忍不住想……对这种不相干的生灵投注太多关于许听澜的情感,算不算一种背叛?
这个疑问刚从脑中冒出来,莫子占就忍不住笑了一声。
而后盯着眼前的阵式,试图让神思重新回到其上,试图依仗着自己去解开这道谜题。
然而,他看了许久,却始终无法再看进去一星半点,甚至眼前的符号会逐渐扭变成了别的模样。
这世间,会不会真有复生之法?
比如代飞迭从前尝试过的以物缚魂,比如先前在陶齿村看见的那个废阵,其上搭建的阵桥都是说得通的,反正许听澜的神魂还停留在世间,他稍作改良,或许……
莫子占就着指尖的灵光,凭空勾勒起他先前所见的那道阵法,然而就在此刻,十七忽然游了上来,直接把他谱写了一半的阵式给撞散了。
“你做什么!”他目光与十七相对。
一人一鱼大眼瞪小眼了许久,最终还是莫子占败下阵来,撤回了手,挡住双眼,喃喃道:“是我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执着一个死人。
莫子占起身,摇摇晃晃地绕过十七,头着地地直接倒向床榻。
“好难受……”他闷声道。
明明身上没有任何不适,甚至能称得上神清气爽,可他就是觉得好难受,难受得让他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直到感受到额前一片湿润,他才稍微回过神来,翻过身,拨开挡住脸头发,仰头去看浮在眼前的小鱼,心绪又开始变得混乱不堪。
“十七,他为什么要死?”
莫子占抬起手,指腹似是能触碰到那源自记忆的幻影。
“你为什么要死?”
太渴望得到答案了,仿若只要得到这个答案,他就不会再像现在这么难受了。
可……要怎么才能得到这个答案?
莫子占感觉当下的一切宛若一纸白宣,他期望能在其上填涂应有的墨彩,却又茫然不知该用何种颜色。
代舟和万衔青沆瀣一气,还是不要指望能从她们口中打听到相关的事了。
其他人的话,也得找上了年纪且熟知十方神宗的。太蔟仙君他不熟,仲吕仙君说话太招人讨厌,至于蕤宾仙君嘛,人倒是不错,可他成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真的能问出来东西吗?宣心先前已经试探过了,还有归元画派的赏山大师,这倒是个好选择,但得找个由头才好拜访……
想着,莫子占又拿出了那本族记,来来去去翻了好几遍。
猫妖那边不知还需要多久,他没必要一直在灵宝集耗着,可以先去别的地方看看。
只是,他应该先去云璃城一探究竟好呢,还是先动身去古渊?不管能不能成功带回来韫竜地莲,他总归是要尝试一下的。或者说他可以先回十方神宗一趟,看看莲潭的情况。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藏岁小筑外有一道结护,正常没人能够闯得进去,许听澜的魂晶出不了茬子。
真头疼。一路纠结到次日晌午,莫子占还没决定好具体去处,就先有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不对,严格来说,是两位。
桑里躲在十步开外的角落,周身不被日光所照,眸色怨毒,神似鬼魅。
而金多宝则杵在门口,一见莫子占就迫不及待地上前,开口道:“你是不是要去找韫竜地莲?我想了好半天,觉得桑里说得对,我这欠着星玄仙尊恩情呢,不能让他的徒弟一个人去古渊,太危险了!可又没办法阻着你,不如咱们一块,有什么变故还能互相照应。”
莫子占面露疑惑:“桑公子怎么忽然这么关心我了?”
“唉你别这么说,桑里性子是阴了些,但人是不坏的,这不都是为了你着想吗?”金多宝下意识护道。
“……多谢金掌柜的一番好意。”莫子占礼貌道。
且不说他都还没决定好是不是先去古渊,而且……“我独行惯了,会照看好自身,金掌柜还有店面需要照看,就不必操劳了。”
“我又不是第一回撂担子远行,否则也遇不见那小子,”金多宝油盐不进,指着后头的桑里道。
他的这伙计,就是他前几年出游时捡回来的。
“而且你不知道吧,星玄仙尊当初能养活韫竜地莲,是我的功劳。”
金多宝得意地吹了吹胡子:“不是我说,你应该也知道,星玄仙尊什么都厉害,但是在栽花养草方面,确实欠缺了点天赋。”
是这么回事没错。
白来的助力没有不用的道理,莫子占内心挣扎了一瞬,选择了妥协,同时没忍住,又隔空敲了敲十七的脑袋。
不过这道助力,是利弊并存的。
因为同行有凡人,所以他们没法日夜兼程地赶往古渊。而他们夜晚落脚的地方刚好是片大林子,附近没有城镇,只能扎个帐子先睡着。
莫子占是不太乐意和那两人挤在一起将就的,而且他这几天歇息得也不少,怕自己再歇下去,骨头都要歇松了,于是干脆带着十七沿河岸散起步来。
按日子算,眼下的时节已是晚冬,河岸四处堆满了积雪。
他掰着手指数了数,不觉间,许听澜离世快有一月了。
不到一月,他怎么觉着得过了有一两年了。
“还有六十天。”
“什么六十天?”
莫子占一回头,把桑里哄睡的金多宝自个倒不睡了,也跟着走出来瞎溜达。
“我的生辰。”莫子占答道。
这是许听澜当年用斗数命盘给他推出来的日子。
金多宝默算了一会,笑道:“好日子啊,这不天龙大祈。”
“你也是年轻,会记着这么些个日子,像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修行时日太长,很多事差不多都忘了。”
“师尊也记着。”莫子占道。
以前每到天龙大祈,许听澜都会做点什么。
可能是给他带上他心心念念许久的孤本,甚至是他亲自刻的星盘和象仪;可能是带着他一道走上登天台,指着仿若咫尺的群星,与他演述各种演变。
其实一开始莫子占也没觉得这日子有多特殊,后来稍一回想,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师尊是在给他过生辰。
“星玄仙尊还会记这种事?”金多宝稀奇道,而后又一下子想通了说法,“也对,哄孩子嘛。”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星玄仙尊偏宠这位徒弟了。
“……我不是孩子。”莫子占不满。
他心思一转,秉承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转而开口问道:“说起来,金掌柜和师尊是怎么认识的?”
“还能怎么认识,”金多宝前后左右瞄了一眼,道,“崖青观认识的呗。”
崖青观算是修界非常特别的存在,与其他要求斩断亲缘的仙门不同,他们向来主张“不脱红尘,只理世俗”,因此,其门下弟子一个赛一个地喜欢多管闲事,唠唠叨叨个没完。
在这方面,金多宝和他们是像足了一家,但其他方面,却不尽然。
莫子占第一次见到金多宝,就发现这人身上不对劲。过后也立即扯着许听澜的衣袖道:“崖青山的道士修的大都是符法和剑法,一般左手食指与中指间肤色稍显深黄,右手虎口一般都会有茧。”
“可是这位金掌柜,道法答不上来一点,屋里还弄了些佛家摆件,而且左手指腹有茧,右手指甲奇厚,指尖看着也比寻常要硬,指节粗大,掌纹深厚,像是从前曾长时间研习某种乐器。”
“我觉得这人压根不是什么崖青观道士。”
一通推论下来,当时许听澜回答的,仅是一句“无妨”。而后偏头看向自家徒弟,见人眼睛都不带眨地盯着自己,又开口道:“子占观察甚是仔细。”
莫子占摇了摇手里的衣袖,扭捏出忐忑不安的样子,神色看着却又只差把“夸我”两个字写在额头上边,颤声道:“不好吗?”
许听澜抬手为他捋顺头顶一缕翘起来发簇,神色温和:“这样很好。”
从那以后,三无斋里的一些摆设就给换了,金多宝就经常戴着手套见人,美其名曰“不能摸脏了宝贝”,又成天抱着些道学在读,显然是被人提点过。
莫子占也没继续考究,既然许听澜说无妨,那就是无妨,许听澜又不可能害他。
“我当时犯了些事,他把我给保下来了。”
金多宝搓着手,犹豫了好一阵,才开口问道:“星玄仙尊有没有,给你看过一个铃铛。”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若非四下静谧,险些叫人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铃铛?”莫子占眼稍稍眯了起来。
许听澜与他说过,世有双生石铃,为神界遗宝,合名为「宇宙」。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1]。
自歌谣流传下来的说法,「宇铃」一奏,只要持者能抵御威压,就能无视一切结护,上天入海,无所不往;而「宙铃」一奏,能令持者身越千秋百载,回溯过往之躯。
但具体是个什么用法,以及是否能当真,从未有过定论,也无法印证。
毕竟这玩意和五太珠一样,哪怕被传得神乎其神,没人能用,那也不过是两块不好看的石头,被人间帝王当成是皇权神授的象征,最后再与其一同埋入地底,往后了无踪迹多年,直至一日,风雨坊大乐师的无头尸身倒挂坊门,血染朱漆,令昔日名满修界的风雅乐坊一时宛若炼狱。
坊中弟子皆言是他们大师兄弑师叛门,才酿成此祸,为此几下通缉,可那位大乐师首徒却像是人间蒸发了般,至今下落不明。
金多宝一直很害怕风雨坊的人。莫子占心忖。
“我知道了,原来你是步……”
他一个“步”字刚冒出来,金多宝人瞬间跟炸了毛似的开始嘘声,见他乖乖合上嘴巴没继续说下去,才稍微顺过来气。
金多宝朝后头桑里睡的那屋看了一眼,又抬起手用衣袖抹了抹头上的汗,才怔怔地问道:“……我就问一句,你怎么就联想出来了。”
莫子占理所当然道:“因为很好猜呀。金掌柜不如反省一下自己怎就问得这么明显。”
“我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
金多宝气得吹了吹胡子,又抬手用极轻的力气扇了两下自己的嘴巴,嘀咕道:“本来就是别人的东西,我好奇个什么劲啊好奇……”
本来就是别人的东西……而金多宝又问他有没有见过铃铛,是不是说明这宇宙铃本就是许听澜的东西,且后来全多宝也交到许听澜手上了?
莫子占道:“我没见过师尊手里有过什么铃铛,他不让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多到数不清楚。害得我遇到什么事就会像个傻子似的。”
“……可能是,有些事让你知道了,你就得一块背负。”
金多宝叹了声气:“星玄仙尊舍不得吧。”
莫子占眼睫微动,反驳的话横在喉咙好一阵,最后只吐得出一句闷闷的:“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所以……那个什么铃,真如传说那股,能让人起死回生?”
莫子占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叫人以为他不过是不经意提起这事,可金多宝还是一下严肃了神色,认真道:“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万物生灵的性命皆有其法,要是它们真能有这神通,可以左右生死,早被人发了疯去抢,能沉寂这么多年?别开玩笑了!”
他定定地望向莫子占:“你要知道,就连圣心神明都会痛恨阴阳两隔。”
“……”莫子占偏过头,良久才闷闷地开口道,“说不定真就是有这神通,才会让那天上神明想方设法地将其掩埋。”
毕竟,要是没出大乐师那事,这天底下,几乎快要没人知道这玩意的存在了。
“别,别乱说!”金多宝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道,“退一万步来讲,这种逆天改命的事,就算真有,也不是轻松就能办到的,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啊!还不如别想。”
“不是我说你,我知道你们师徒情深,但你也不该这种心思,你们十方神宗不是最应该在生死方面看得开吗,你有这样的想法,星玄仙尊在天之灵都得被你……”
眼见着金多宝又要唠叨个没完,莫子占忽然抬高了声,道:“知道了,步……”
“不是,你这人真是活祖宗啊!”金多宝急忙骂道,“我不说了行吧。你也是,这事你猜到就猜到了,别到处跟人乱说,会要命的,我的命!”
你的命关我什么事。莫子占腹诽道。
不过他没必要故意去害许听澜护下的人,尤其按金多宝的说法,那对石铃最后应当是落到许听澜手上了。
“我也没别的人能说。”莫子占道。
他这人其实憋不太住事,总是会一个劲地和许听澜说他遇到的所有事,吵吵闹闹的,也就许听澜能不嫌他烦。
那他现在如果想倾诉,该找谁好呢。
他手上不安分地点了点卧在他手心的小鱼球。
“顶多能跟十七唠唠。”
次日等桑里醒后,他们又悠哉地走了两日路,才来到比邻古渊的城镇。
进城时,正好碰上一大户人家在办喜事。
先是一道清脆铃响,唢呐滴滴嗒嗒地吹了好久,从城门一路吹到城中,道上停了足足九抬红轿,气势汹汹排成一排。
不多时,“新娘”们齐齐下了轿子,身量一个赛一个高大,但在他们的对面,身为主人公的新郎官却是个陶面木体的人偶。
陶面捏得栩栩如生,能看出是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男子。
金多宝是个十足的热闹性子,根本没办法不凑上前。
刚靠近人群,就有个儒生打扮的当地人扭过头来,热忱得叫人意外,道:“唉,你们是城外边来的?来得可真巧,能赶上大热闹!”
金多宝问:“大热闹?你说这亲事?前边这怎么是人偶成亲?”
甚至用不着贴从心符,那当地人立即比划着手脚,像是恨不得有人能听他讲说:“娶亲的其实是姜家长子。姜家知道吗?他是这方圆百里的矿主,拥百万家财,听说他儿子前些月被邪祟附了身,见不得人,所以做什么都用木偶代替。”
“这不,姜家老爷听了神旨,要为他的儿子娶‘刍夫’冲喜续命呢。”
这故事……听着怪耳熟的。
莫子占偏头一望,果不其然,桑里的脸已经黑得像在锅底刷过一轮,偏偏嘴角又挂着一抹笑,看着莫名让人觉得恐怖。
貌似是在四年前,许听澜带着莫子占拜访三无斋,见到一个鬼崇不敢出来的伙计,听金多宝交代,这孩子是他救回来的。
金多宝第一回见着桑里时,这孩子才十六岁,一身粗布麻衣,唯有头上罩了张红盖头,叫人看不清神情,只能看见他手里藏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
打听过后,金多宝才知道,自己这是碰上城里的穷苦人家卖儿子,还是卖给当地的收尸户。
据说是那收尸户偷拿了死人钱,连累他儿子撞邪染上怪病,全身长满疮疤,痴呆不懂人语。后来收尸户听信了神棍子的话,一门心思想要给儿子娶位刍夫,好把刍夫的命续给他儿子,来去掉黑煞。
刍者,草料也[2]。低贱而无大用。所谓刍夫,其实就是一些被买回去给主家续阳命的男子。
这种续命法子当然不可能管用,反倒会徒增恶怨。
金多宝当时眼见桑里瘦骨嶙峋的,藏着小刀的手还在发抖,一时脑热,花了足足十倍的银两,去把人给买了下来。
买完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后悔了,本想让人爱去哪去哪,结果就听见桑里说“救人不救到底,比杀人还缺德”。为了不缺德,金多宝只好一直把人揣在身边,一揣就是五年。
不得不说,这姜家可比当初娶桑里的收尸户气派多了,一下娶了九个,且没像他那般敷衍地仅是单披个红盖头,而是套上一身齐备的嫁衣首饰,一正红,八杏粉,迎着人偶的方向,排列得整齐,一个接一个地往前走,跟串糖葫芦似的。
莫子占将视线投注到“新娘”与“新娘”之间,瞧见他们的双手均被捆上一条染红的粗麻绳,犹如被牵引着的牲口般,齐步向前。
那当地人见他不解,开口介绍说,这是他们这的古俗。
用茜根将柳条浸泡七日,以此来将新娘牵到堂前,再将左手结换到新郎的手腕,就可结成姻缘。
此俗有个吉称,叫「连理枝」。
[1] 摘自《宋史·列传·卷一百九十三》,一说出自《尸子》尸佼,为先秦杂家学说,早佚。“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的概念,是迄今在中国典籍中找到的与现代“时空”概念最好的对应,把“宇宙”的概念与时间和空间联系在一起。
[2] 刍:割草,也指喂牲畜的草料。在古文中,有时可引申为低贱、无用的东西。《左传》中有“刍荛者往焉”,意指割草打柴的人,暗示着低贱、无用的劳动和工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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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云璃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