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万前辈的千日醉放枯树洞里好几年了,你都不打算饮吗?”
莫子占隐约记得,那日他是趁着两人对弈,揣着满腔心术不正,又佯装不经意地向许听澜提及此事的。
“我不好饮。”
许听澜执棋落入局中,规诲道:“子占,下棋当用心以专。”
“我上一步就入死局了,再认真也是回天乏术,与其白费心机,不如糊弄着快些完事。”
莫子占嘟着嘴,手心半撑住脸,握了枚棋子,盯着棋盘琢磨了好半天也没能寻出个妥当的落子处,现在是彻底放弃挣扎了。
虽说阵法与棋局有数不清的共通处,但他学棋其实没多久,棋艺算不得好,现下也就勉强能背下不同的棋路,真上阵了只会慌乱一团,表演起一出秀才领兵。
而且,他本身也不怎么喜欢下棋。
之所以会起心思去学,是因为他发现,许听澜偶有闲时会对着一残局发愣。
并非思考琢磨,是真的在发愣。
这可是件极其稀罕的事,为此,莫子占特地在宗门上下左右打听了一番,结果什么都没能打听出来。
迫于无奈,他最后只能直接向本人询问,才得知在二十多年前,师尊曾与棋艺举世无双的冥灵仙翁对弈,输了半棋。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1],正如其号,在与许听澜对弈过后不过一载,一生痴迷棋阵的冥灵仙翁就已过完了他的一春一秋,与满棺玲珑子一同归凡尘,在这世间仅留下他与许听澜那名为“烧尾”的残局,以及一句劝勉:
“星玄,你输在看得太清,又太早想透,有时雾里看花,或许反倒能得见真知……”
莫子占搞不明白这俩老人家之间的神叨话,只暗自嘀咕说“果然是老头子爱好,无趣得很”,然后隔天就自打脸地跑去学棋。
他仔细学了足足一年有余,又揪着宗门其他小辈欺负了一轮,确定自己有那么几分斤两后,才开始敢到师尊面前来班门弄斧。
许听澜倒不嫌弃自家徒弟这装了半桶水就开始瞎显摆的架势,一如当初答应设阵,只要莫子占抱着棋盘过来,他都会放下其他事情,耐心地与之对弈。
当然,手下留情是不可能的,他每回都会把徒弟杀得片甲不留,过后再一一详解棋路。
就比如现在。
“未必,”许听澜灵力一转,一条灵鱼自他的指尖游出,衔住原本卧在莫子占手心里的棋子,将其落到棋盘一处,“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能寻得柳暗花明处。”
莫子占顺着话音看向棋局,费了好一阵功夫,方能厘清棋路。
他瞳孔微张,起身挪到许听澜旁边,蹲趴在石桌边上,假装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些,随后满脸堆笑道:“师尊好厉害!我什么时候才能这样?”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没想到许听澜答得却很是认真:“你天赋极好,或许百年。”
“这怎么可能嘛……”难得能听见师尊说这种夸张话,莫子占飘飘然,话上是推脱了,但唇角却翘得老高,藏不住一点心思。
他脑筋一转,舔了舔唇,脸皮极厚地小声问道:“说回来……这能不能算是我这边的棋子赢了师尊你那边的?”
“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来庆祝庆祝?比如……小酌一杯?”
许听澜垂眸望向这位恬不知耻的弟子,不语。
被盯得发了慌,莫子占眼神闪烁了起来,恂恂道:“师尊……自从拜师礼结束,我就总感觉我们变得不太像从前了,好像有点儿生疏……”
现今,距离他正式成为星玄仙尊的亲传弟子已将近两年,然而除了一场过分隆重的拜师礼,以及来自外界的诸多不忿外,这一身份并没有给他带来其他的转变,甚至他隐隐感觉,自己和师尊的距离变远了。
许听澜还是那个许听澜,对他的关爱不减半分,会温柔待他,会悉心教导他,会纵容并实现他的天马行空……可他就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他们之间似乎隔了一层云雾,看似很近,实际却越离越远,再不像从前那般触手可及。
这样的状况让莫子占不安。
“是不是我,唔,弟子做错了什么,惹师尊生气了?我可以改的……”
“……没有。”
许听澜移开视线,问:“为何今日会想饮酒?”
“我还没喝过酒呢,所以想,很想,特别想尝一尝嘛。”
莫子占自顾自地用手指掰数段时间,全然把推步的技法给抛到九霄云外,话语间不自觉携上了几分黏糊,道:“而且今日还是我来到宗门的第三千日。这样的日子,饮一口千日醉,称得上是合乎时节吧。”
“不过三千。”
“您老人家当然觉得三千日短,可对我而言,已经是万古长春岁了。”
话音方脱口而出,莫子占连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偏头对上许听澜的视线,颇为无辜又略带讨俏地眨了眨眼,主动认错道:“弟子失言了。”
“……无妨。”
许听澜重新望向莫子占,默了片刻,终究还是一如既往地纵容道:“去取罢。”
得到应允,莫子占人立即跳起来,窜到院中枯树后头,从洞里捧出一坛尘封已久的千日醉,搁到石桌边上倒腾起来。
等许听澜收拾好棋盘,走出屋子,就见他已经在亭子里摆弄好一桌的品酒器具,样式搭配得正正好,显然他这一遭是早有图谋的。
除了酒器,桌案中心还有一瓶梅枝,花开得娇艳动人,并非在宗门内能轻易见到的。
察觉许听澜的视线所在,莫子占赶忙不打自招道:“这不是在窥春洞外摘的,也没有擅自用一念取。眼下正是梅花开的好时节,弟子昨日去牙山城,看见小贩卖的这花娇艳,心想一枝春能抵百岁寒,就买回来。”
无论是许听澜身上,还是藏岁小筑四处的装潢,总是一片素白。一开始莫子占还以为是因为师尊偏好淡雅,但后来他发现,师尊对于一些颜色浓烈的事物,总有种特别的反应。
不像是愠怒,更像是……稀罕?
“还有这个,”他掂了掂边上的点心碟子,秉着一身不知是从哪学来的矫情劲,糯声道,“我知道师尊不食五谷,但饮酒赏花,还是得配些点心才够惬意。”
都是他随梅枝一道买回来的。听店家说,他们一家老小是从江南来牙山城定居的,做的都是江南那边的口味。
莫子占当时试了一口,感觉很是甜腻绵软,与糖粥的口味相近,他很喜欢,心想师尊应当也会喜欢,于是就买了回来,小心地用雪与灵力藏着,就等着现在能端出来。
见许听澜颔首落座,没有责难或者拒绝的意思,莫子占边掀着千日醉的红封,边问道:“师尊从前饮过酒吗?有喝醉过吗?”
“都不曾。”
“不曾?”莫子占讶然,恭敬地倒了杯酒递向前去,“师尊都不好奇酒酿是何味道吗?经常见万前辈拿着个酒壶荡来荡去的,我都好奇好久了。”
“啊,所以说……这是师尊头一次喝酒?”
说完他连忙低头,掩盖下自己因这共享的“头一次”而不由加深上扬弧度的唇角。
可这点小动作怎可能瞒得过许听澜。他轻“嗯”了声,没过多解释,只接过酒盏,敬向自家徒弟:“敬三千日。”
莫子占酒没喝上,脸就先一步泛出红云,揣着满腔不可言明的欲念,慌忙地双手捧杯与许听澜相碰。
“敬师徒缘。”
他这般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对坐共饮,赏花聊月,是知交,甚至……是道侣间才会一同做的事。他不敢,也从未想过要直抒心中对许听澜的隐晦思绪,可他总忍不住存一点小私心。
然而当私心得到满足,满心雀跃就会烧得人直犯迷糊,行些放肆的事。
莫子占这回也是第一次喝酒。在忍过酒酿最初的火辣后,那在口腔中渐渐升起的甘甜很快就让他得了趣,一口接一口地抿了起来,抿到见了杯底,又当着师长的面,鬼鬼祟祟地给自己重新倒满。
想着,反正从前那么多酷刑落在身上他都能熬过,一杯小小的酒,还能怎么着他。
不料仅是三杯入肚,莫子占就开始烧红了一张脸。
他开始抱着酒壶不肯撒手,又给自己灌了两杯,人彻底天旋地转了起来,再也辨不清东西南北,飞禽走兽,眼前只剩下一个许听澜,踩着浮光幻影向他走来,用无比动听嗓音唤着他的名字,让他回房歇息。
可他不想回去,他还想继续“小酌”下去。
于是他一脸正色说:“师尊……唔,你好吵。”
莫子占大概是这天底下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说许听澜吵的人了。
末了,又像个浪荡子般,吐出一句:“不过嘛……你这么好看,我还是能,能忍忍的。”
往常莫子占这人基本只会在外头横,每每进了窝,就会软绵绵地缩成一团,或翻出肚皮来,讨好着等师尊过来给他顺毛。
但那日,在头晕目眩下,他总感觉自己已然深陷睡梦中。
幻梦浮沉皆由我主宰。
既然是梦,那他当然可以为所欲为。
能烧仙人肚的酒水流到胆里,将他的胆给撑大了,还把他藏在内里的张狂给掀开一个角,莫子占贼心大起,猛地站起身。
一时间,什么小心翼翼,什么隐忍不发,全都顺着酒气蒸到三千世界外。他一手揽在眼前人的脖颈上,凑身向前,猛然摘下那片他肖想已久的芳泽。
他吻到许听澜了。
[1] 出自《逍遥游》[先秦]庄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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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千日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