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下是一回事,能不能照看好又是另一回事。
实际上,许听澜这位稳重自持的仙尊因为缺乏经验,在照顾人这方面有着严重的缺憾,完全能够得上“笨拙”这一评价。
从紫微殿出来,与往后的很多次一样,他在前面走着,莫子占在后面跟着,一路登上那嶙峋石阶,来到藏岁小筑。
“你暂且留在此处。”
许听澜看莫子占的样子少说也该有十来岁了,宗门里这个岁数的孩子都很独立,有不懂的会主动去求助他人,用不着担心,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莫子占也是如此。
“我需静修,无事莫要打扰”
他落下这么一句,便兀自进了屋。
连日捣毁血泉,湮灭大荒,又需费心思解开捆仙咒锁,多少还是损伤了些许元气。
那时许听澜根本没意识到,因他这喜静的性子,宗门里的其他弟子若无要事,不可能来藏岁小筑叨扰。
更没意识到……他碰上了一个超乎寻常的闷葫芦,需要戳一下才会挪一步。
莫子占眼巴巴看着许听澜进屋,很是无措。
仙尊说“留在此处”、“莫要打扰”,是不是意味着他不能跟着一块进去,要站在这里等着?
帝鸠是从不允许他们这些低下的残生种,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进屋入殿的,所以既然仙尊没说能进去,应当就是不允许的意思。
他很怕星玄仙尊。
不敢随意靠近,更别说主动询问。
生怕自己多做一点,或者少做一点任何事,都会招惹得仙尊不快,都会被发现他不过是鸠占鹊巢的“鸠”,而后招致杀身之祸。
尤其仙尊怎么看都是赶鸭子上架才让他跟着的,对他理应没有任何好感。
在这种情况下,他更要本分,这样才有可能保住性命。
没有命令就什么都不做,佯装成木头,一动也不乱动,把自己的存在放到最低。这是莫子占在大荒总结出来的生存之道。
然而,为了能骗过仙门,残生种保持着凡人躯体,有着凡人该有的脆弱。
所以他其实会饿、会累、会冷……
十方神宗与大荒虽说都是风雪漫漫,但大荒里的雪是帝鸠随意搭建出来的幻象,有别于此处这实打实的寒意彻骨。
莫子占站了两个多时辰,全身渐渐开始像灌了铅一样重,唇齿不由自主地打战,腹部也因太久没进食,而牵扯出阵阵绞痛。
他其实稍微能意识到,他应当向里边的人求助。
可仙尊说了,不能打扰。
他太怕星玄仙尊了。
心底里总压着一层恐惧,来自魔君,来自仙神,更来自生死。
或许再等等,一会仙尊就出来了,他犯不着进去触怒那高高在上的仙尊。他知道的,乖乖听话,方能保全自身。
心中的恐惧与忐忑交织成网,最终酿成了不知进退的茫然。
而后维持着茫然,一直站下去。
腿脚渐渐酸麻,如同有无数银针接连刺入关节。
等待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莫子占无法自控地开始在心里讨价还价,猜想着他是不是可以不一直站着等,而是改成坐着,不,坐着太过不敬,他可以跪着……真的支撑不下去了。
一道算不上凛冽的风在身上抚过,却像是刀刃般刺得他全身一软,径直地往下跪去。
所幸院中有雪,还算松软,不至于让他的膝盖磕出血来。
他顺着动作头一点,迎面的雪地上,很是稀奇地有一只蚂蚁在缓慢攀爬。
恰好在他面前,恰好落入他空洞的眼中,又恰好那般微小与顽强。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他?
莫子占使劲咬着唇,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哆嗦着朝那微小的生灵伸出手,将它揽在手心。手虽冰凉,但终归还是比雪地要暖和一些的。
你能活着吗?我能活着吗?
直到失去意识前,他都在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
……
入定会钝化修士对周遭环境的感知。再加上许听澜自身的问题,故而他是从房中出来时,才注意到院子里有个满身血污的小身影,用身体在厚实的雪层中融出一个浅坑。
莫子占穿着昨日的薄衣裳,身上覆了雪,像一具被遗弃的动物残骸,甚至如被腐蚀过一般,指缝间哆嗦着爬出一只蚂蚁。
需要吃饭、取暖的年岁距离许听澜实在太过遥远,所以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未曾修行、未铸仙体的凡人之躯,并不能辟谷,也不会以术御寒。莫子占身上本就有伤,这般在外头一直站着,自然会被冻晕过去。
堂堂星玄仙尊向来镇定自若,此时面上却少有地染上一层名为“慌张”的情绪。
他连忙上前,查探起莫子占的情况。
幸好,有一息尚存。
并未多作犹豫,他施了个御寒诀,便将面前的少年从雪坑里捞起,拢入怀中,一道云雾起,径直地往天市垣的方向飞去。
莫子占恍惚间感觉周遭没那么冷了。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将手臂收了收,尽力地去抓住面前的热源。
他神智并未恢复清明,半睁着眼,神色空洞,发出细若蚊蝇的呓语声。
“我……会死吗?”
他甚至不知,自己这声所问何人。
只等听见头顶传来一句坚定的“不会”后,才又安稳地重新陷入梦中。
他梦见自己变成那只蝼蚁,俯仰天地,勉力前行……梦见他被人揽进一片温暖中,死里逃生,再无苦痛……
再度醒来时,莫子占身上已被盖了四五条被褥,面前摆着三菜一汤,还有一大碗白米饭,再往前,是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炭盆,传递着暖意。
屋子里还有个不认识的修士在埋头苦吃。
他看上去年纪与莫子占差不多,一见人醒来,连忙将碗中的饭扒完,展了个夸张的笑颜,口齿含糊地叫道:“你醒啦!”
“仙尊让我同你说,面前的饭菜是专门备给你的,边上还有碗驱寒的姜汤,你都可以吃,慢慢吃,别噎着了哈,我出去知会仙尊一声!”
说罢,就抄起碗筷往外头跑去,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莫子占愣了好一会,都没能搞明白状况。
最后只能听话地学着那人的样子,抓起碗上放着的两根黑长条,试图依照指令去吃眼前的食物。
他依稀感觉自己会用,可右手抽搐得厉害,怎么都用不利索,最后只好自暴自弃地像在大荒时那样直接用手抓来吃。
刚开始抓了很大一把,还没放进嘴里,就想起那句“慢慢吃”,一愣,就又把手放下,少抓一点,小心地放入口中,嚼彻底了,才去抓下一把。
许听澜一进食堂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莫子占这像野兽幼崽般的食相。
他默然走向前,给这只吃不快东西的小崽子递去勺子,温声道:“用这个。”
莫子占抬头,抖着手接过,眼睛时不时偷瞄向在他面前脚扎了根的仙尊,遵从着指令开始用勺子挖着饭,进食的动作一刻都不敢停下。
好不容易将面前的饭菜囫囵吞枣完,他才顶过了心底的害怕,真真感觉重新活过来了。
刚想把最后的姜汤端起,就听见许听澜轻声说下那句:
“从今往后,你要喊我‘师尊’。”
很草率地收徒。
隔着一个火炭盆的距离,与许听澜缔结比其他弟子更为亲厚的关系,偷得头一份特殊。
莫子占后来才知,宗内有规定,需得登记弟子名册,才能领吃穿用度和上堂学。
倒也不是在刻意设门槛,只是弟子实在太多,如若不登记姓名,很难叫其他弟子知晓宗里多了他这么个外人,更枉论像后来那般,特地提着灯前来照看。
登记名册不难,许听澜方才便是在办此事。
那时,他才反应过来一个问题。
外门弟子所住的天市垣与藏岁小筑所在的太微垣,一南一北,相距甚远,一走就得将近半个时辰,他实在没有空闲常去。
内门弟子倒是能到比较近的太微垣去,看顾起来也更方便。
但宗门大考在一月前就已结束,下一次需得等上十年,且莫子占到时候还不一定能通过那颇具难度的考核。
既答应会将人放在身边照看,便要守诺。如此思量再三,许听澜这才勉强将人纳为入室弟子,让他能有个名头待在藏岁小筑,也在无意中让他能捞得了个仙尊首徒的身份。
以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方式。
这样的他,又凭什么往前迈步呢?
莫子占站在窥春洞前,一如当初他站在藏岁小筑院中。
当时他哪怕饿得头晕眼花,冷得快要死去,也不敢走进仙尊的居所。如今也一样,就算赌着一道气,也还是不敢走进这石室。
十年来,毫无长进,依然怯懦。
我……怕。
莫子占站在霜雪中,合上眼。
与长久以来常常能会体会到各种恐惧不同,他此刻恍若站在悬崖边上,全身力气都被抽离,无力转身,无法逃脱,只需稍稍往前一小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我怕……看见许听澜。
害怕看见那人双目紧闭的样子,害怕他没法再听见那人解答,哪怕只是声简单的“嗯”。
莫子占在窥春洞前站了一晚,直到第二日,丧钟声在周遭响起。他长睫颤了两下,抬头看向天际那颗极为明亮的晨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告诉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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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怯懦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