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登天台外,紫薇殿是十方神宗最高的地方。
每当从紫薇殿里出来,俯瞰而下,廊道内的万千灯火在夜色中摇曳生姿,如火龙游走在星河间,分外璀璨夺目。
可莫子占对这一景象并没有太多的好印象。
十年里,他到紫薇殿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且每回他都被闹得谈不上一点高兴。
七年前那回与今相似,莫子占进去时,万衔青恰好在殿内与代舟说话。
见他进来,也没避着,继续说自己新收的虞则小徒弟,明明性格很好,却和他的大师兄司徒摘英像前世搅乱了骨头一样,见面就打架,老让她头疼了。
过后又一脸不正经地问代舟,说要不将虞则带去给许听澜瞧瞧,看他有无兴趣再捡个新徒弟来玩。
“收徒这事,有一就有二,说真的,星玄身边再热闹些也挺好的。刚好虞则这小子心思太重,相比起剑道,更适合玄法……”
说完还不忘带上一句:“启明想多个师弟玩吗?”
“……全凭师尊抉择。”
这还不算完,那日莫子占从紫薇殿出来,本该盛满双眸的璀璨光景就被一人给结实地挡住了。
恰好就是万衔青口中那位与虞则不对付的司徒摘英。
而这人确实与传言描述的一样,很是舌绽莲花、恬不知耻。
往莫子占本就烧着一团火的心里,倒上一桶油,气焰蹭蹭地往上冒,一回到藏岁小筑,第一件事,就是挪到许听澜跟前,摆出一副不耻下问的姿态,道:“弟子有一事不解。”
许听澜看了他一眼,平静道:“遇见何人了?”
莫子占乖乖答道:“万前辈的首徒,司徒摘英。”
“他一见我,就开始拨弄他两侧的须发,腰直多挺了一个度,尾指勾起来,边晃边往我这边逼来,一直逼到与我只有一臂远,接着手一翻,指尖翻出一朵梅花来,花瓣有些残,结合他的手法,应当已经被那样玩过一轮又端到我面前,开口就问我要不要与他同游,我往后退去,他还继续朝前逼来,甚至伸手想握我的手腕,一路纠缠不休,还说我修为低下,只胜在模样……”
一通描述下来,字句用得很严谨真实,让人无法斥责他是在添油加醋,就是有点细致过头。
“弟子……”莫子占将声音放低,原本的那声“有点”在喉咙千回百转,终归是被酿成了另一个字。
“很生气。”
“可弟子打不过他,也清楚,远来是客,应当以礼待之……但我还是生气。师尊,气性与体面当如何两全?”
许听澜沉默地听完倾诉,未曾解答,也不做评价,只抬手倒了一杯茶,指尖灵力流转,茶雾凝成一尾水墨色的游鱼,灵巧地驮着茶盏,来到莫子占手侧。
见莫子占接过茶,好好润了喉咙,又藏着笑点了点那茶雾小鱼的头,他才开口道:“往后无需再假作求问。”
“那师尊会回护我吗?”像别家师父一样。
莫子占听山药精说过,它以前曾在外头被人拔秃了叶子,当时它师父蕤宾仙君听了,一改往常的好脾气,直接杀到了那几人的山门,把他们的头都给剃了,甚至下了咒,据说那几人最中间那块头发到现在都没能长出来。
他想,要是许听澜也能像这样对他抱有多一点爱护之意,比那往后可能出现的师弟更多一点,那他往后万一败露了,依仗这爱护,起码可以死得没那么惨,甚至说,不用死。
不过,许听澜性子这么淡的一个人,莫子占其实也无法想象,他气冲冲跑去替他教训人的样子。
心里边这么想着,他耳边冷不丁听到一句:“你觉得我不会?”
哪有! 莫子占一个紧张,差点就把手心的雾鱼给拍散。
“有。”许听澜适时开口。
莫子占下意识抬手,揪了一下衣领,心道,师尊该不会是对他用了什么搜心的禁术之类吧。
“我听不见你心里话。”许听澜道。
“……弟子知道。”
搜心之类的术法是一等一的邪道,会对神魂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会致使人陷入癫狂,下作得很,一般只有妖魔才会用。
莫子占咬了下唇,还是有点不甘心,再度小声问道:“所以师尊会吗?”
许听澜起身,没有看他,仅落下一个单音:“嗯。”
又是“嗯”,听着敷衍极了,稍不留神就能让人给漏了过去。可他也没有那个资格和底气,去要求师尊给出更多的反应了。
莫子占眼眸微垂,跟前便出现一块满是咒印的刻片,跟随着他的视线,稳稳落入他的手心。
刻片的样式很是古旧,其上的咒印皆是许听澜的笔迹。
“这是?”
“剑阵。”
师尊的意思是,让他亲手给那人教训吗?莫子占心想。
可是……“弟子不擅长用剑。”
修为也差了司徒摘英不止一截。
“此剑阵的重点在阵,非剑,”许听澜的声音落在莫子占头顶,依旧很是平和,“阵法一道,是你擅长的。”
他手轻抬,雾鱼依随着他的动作往上游去,在临近他指尖的瞬间,化成一道温润的灵力,与他的双指一同,点在莫子占的眉心处。
许听澜道:“有我在,司徒摘英胜不了你。”
强势的灵法加持在身上,不知怎的,莫子占的耳朵也跟着有些发烫。直烫得他脑袋开始变得迷迷糊糊,心里盘旋已久的一句“师尊以后也会这般回护其他弟子吗”冒了出来。
说完他才醒悟过来。这一句酸劲太浓,只会把他那见不得人的妒心给露出来,一点好处都没有。
万衔青可能只是在说玩笑,但仙尊自个确实说不准会收留其他人,他不过是个入门堪堪三年的入室弟子,哪有资格去拦。
“没有其他。”许听澜回道。
莫子占猛地抬头,视线正正撞上师尊,看他缓缓将术式收起,唇角好似有了些许弧度,但细微得恍若错觉。
“子占,你还年少,凡事先全气焰,再顾体面。”
那气性还是体面的问题本是莫子占拿来充样子的,此刻却被正儿八经地回答了,他感觉自己的耳朵更热了,别开视线,越发口不择言:“师尊就不怕其实是弟子做错了事,或者只是单纯看那人不顺眼,就来你面前颠倒黑白吗?”
“如此,我自会请罚。”许听澜道。
弟子言行有失,是为师者教导不严之过。他这人就是这样,出了差错,也只会觉得该罚的是他自己。
所以……师尊向代舟请的罚,会与他有关吗?
果然还是有点在意。
莫子占轻叹,捧着雕花灯,走下台阶,慢悠悠地逛回藏岁小筑。
藏岁小筑位于“太微垣”的最北端。
从紫微殿穿行过去,步子快些也要走上一炷香。一路上来往的弟子不少,总能遇到关系还算近的,少不了要招呼几声,以至于等莫子占来到自己房前时,笑容已像是焊在脸上,再也卸不下来。
他的房门乍一眼只像道普通木门,但只要有人稍一凑近,就会被星阵阻挡在外。
这星阵是许听澜留的“课业”。
但不是他主动要留的,而是他徒弟自个求来的。
莫子占那会对破阵入了迷,就想着给住的地方也设上禁制,平日里进出就能破解着来玩。
可自己设阵,自己破,太简单、太无聊,没几回他就腻了。所以他心念一动,就去求许听澜,想让世传无所不能的星玄仙尊给他多出出难题。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有勤于练习,才能有所精进,师尊,我说的没错吧。”
许听澜没多评价,但真就配合着他闹,甚至一举将把藏岁小筑改造成一片星宫迷阵,只剩下他的书房门庭大开。
莫子占将雕花灯置于脚边,手覆到星阵上,指尖划过其间灵脉,一步一顿,犹如在轻抚恋人。
他已经连续好几日没回藏岁小筑了,所以星阵一直维持在未破解的状态。
如若他此番解开,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补上了。
他忽然间有些不舍。他是发自真心地喜欢这场破阵游戏,尤其许听澜给他设的阵不会难得让他彻底没有头绪,但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轻易破开。
有时他蹲在门前,解了半天还是差那么一两个要点捋不清,又失了耐性,就会装模作样地赖到许听澜的书房去。
倒不是想让许听澜给他拆分讲解,只是单纯地赖着。
要不安静地看许听澜在烛光下读卷,要不就吵闹着让许听澜听他说些琐碎事,总之就这么赖着,解释说是他进不去门,需要师尊收留。反正许听澜从不会赶他走,只要他想,可以一直赖到长庚高挂。
可是现在,他不破阵,又能赖去哪里?
莫子占合上眼,星阵每拆分一点,都会在他指尖卷起一阵麻意,像在抽离他对这场游戏的喜爱一般等彻底解开,他发现他已然感受不到这游戏的趣味了。
幼稚,无趣,感觉不到一丝破解开谜团的兴奋。
只觉得,心底很空。
莫子占推开木门,房间里摆有许多他收集的小玩意,有精巧的,也有古怪的。虽不凌乱,却略显拥挤,比不得许听澜房间里的清雅格调。
默默把雕花灯放茶座上,走到柜前,角落处摆放着一木匣,上头有他设下的阵锁,解起来很简单。木匣里头分门别类排好的晶石,都是他暗自攒下的淬炼材料。
莫子占将芥子内的那块妖言土取出,也放入匣中。算了下,这淬炼材料居然已经够了。
足够拿去洗炼许听澜的佩剑“愚思”了。
十方神宗虽为玄门,但诸方中亦有「剑方」。只不过与寻常剑派不同,他们的佩剑一般都是桃木剑。
愚思也是柄桃木剑。
没有烈火千锤,刃不能伤人分毫,却能诛得万邪,野楚胸前那道恐怖的剑伤,就是愚思砍出来的。
这些材料是莫子占攒来当谢师礼的,如今攒够了,却已经再无用处了。
他猛地将匣子合上,视线往别处扫去,落到一旁的书卷上。
绝大部分莫子占都已经读过了,有几本尚未读完的,都是先前许听澜为他找来的一些罕见孤本,只要翻开,就能看见许听澜留在其上的注解。
书桌上的砚台是与许听澜相同的“遗梦”,香粉罐里装着的是许听澜偏好的“雪落梅香”……这房间里头的一桌一椅一陈设,尽数都与许听澜相关,全都在向他强调着“许听澜”这个名字。
为什么?这分明是他的房间。
他错了,全都错了,他根本就不该鬼使神差地走回藏岁小筑。
莫子占慌忙地偏开头,试图找寻一个视线可以落脚的地方,最后望向了一旁的桌案。
案上摆有铜镜,歪扭地映出他那一身明艳色。铜面模糊了形制,乍一眼像嫁娶时的穿着,也难怪这么多人会对此抱以微词。
其实早些年,莫子占总是穿着简素。
倒不是因为喜欢,只是他总想学着许听澜。
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自恋。他想,若是他多像师尊几分,是不是就能让师尊对他多添几分青睐,能让他活得更长久舒坦一些。
直到一日,许听澜带他去取山界坡的地脉精魄。
那地脉之上是一片梅林,要取得其精魄,需要先在此布阵,再以阵开心门,进入其内。
莫子占对待得很认真,可当时忽有凛风作乱,扫下一阵梅花雨,其中有一朵,正正落在他的鼻尖,引出一阵痒,他差点就迎着许听澜的面,打下一个喷嚏。
妄动灵力会扰乱阵脉,无奈,他只好悄悄停手,亲自把梅朵捻下,然后被许听澜抓了个正着。
面对师尊沉静的双眸,一时鬼迷心窍,莫子占尴尬地笑了下,装模作样地将花配到鬓边,问:“好看么?”
而后立即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犯傻,局促间刚想把花掷掉,不承想,许听澜居然还真点头,评道:“你更合明艳色。”
莫子占一愣,暗自将花藏于手心。
从那以后,许听澜还是那个冰天雪地样,他则在旁边上演一出出姹紫嫣红、春暖花开。
可现下,明艳的衣裳反倒显得莫子占尤为形销骨立,神色还有些罕见的颓败,像条落水的狗,难看极了。
废物。
莫子占厌恶这副模样,厌恶得甚至想将铜镜中人杀死。
他三两步向前,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子,剪口朝着镜中人狠狠刺去。
“呲———”
在极其刺耳的刮声下,尖口将铜面刺出一道细长的划痕,如同落在他的脸上,将他虚伪的皮表割裂摧毁。
莫子占喘着气,看着铜镜中被划痕一分为二的人,神思空茫间。
良久,才怔愣着用另一只手抚向镜中那灰沉的左眼,用指尖去描摹着眼眶,再顺着脸颊往下,停在那平直的嘴角处。
你为什么不笑呀?
为什么不笑?
心底落下声声质问,却无法得到任何解答。
满腔暴戾再度被掀起,手中的剪子方向一转,毫不留情地扎向他那还抚着铜镜的手背。
切刮经脉带来强烈的刺痛将莫子占的思绪召回,他视线不由被创口处渗出的血珠所吸引。看着它渐渐充盈,再聚成一流,滴落并晕染在原本放剪子的地方。
那有一叠麻布,其上戳着乱七八糟的缝线,裁剪得很粗糙,一看就是外行人的手笔。
事实也是如此,这是莫子占从伏魔渊回来后,用手上这把剪子琢磨整整一日的产物。
把极粗的生麻布斩断,衣旁和下边不缝边,是“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这五服中最高规格的丧服。
莫子占一开始有想过要好好表现伤心来着。心想,既然神色摆弄不出来,那就从衣冠着手。
许听澜早已绝了人间亲缘,又并未与人结契,孤家寡人一个,所以他唯一的徒弟就该是他最亲近的人,理应好好穿戴,才能彰显悲情。
于是,莫子占持着对凡俗仪式的一知半解,做了这么件东西。
然后等到次日晨星挂空,他不经意地向同门几番询问后,才知无论是按哪里的礼俗,斩衰都仅是给道侣穿的。
他……并无资格。
莫子占死死盯着案上的斩衰,那错乱的针脚和歪扭的裁剪,都像在嘲笑他的无知,粗糙的麻线网罗住他的心魂,压迫出一种强烈的冲动。
他忽然好想再讨教一下资格的问题。
好想……看一眼许听澜。
再一眼。
许听澜:子占处事张狂;还是许听澜:我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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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自请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