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疏 第2章 往事如秋

人界，落花镇，落花酒庄。

“话说咱们西虞自古三界并存，人族生于凡世因而不逢灵缘，魔族生于地界而属阴邪，而为首三界的仙族则生而通灵，掌仙道修为之术，执上古圣灵之法。”

“千百年来，三界三族虽然小有纷乱，可总归以相和为主，少有战事。可这不战则已，一战惊天。数千年来仅四次仙战，却是战战血流成河，天地同泣。”

“哎这我知道！”说书台下的酒客又饮了一碗，嚼着牛肉道：“不是有诗云：‘一战定天和，再战鸳鸯落，又战百花枯，终战玉石焚。’不就讲的这四次三界大战吗？”

“这位客官说的是。”说书先生把纸扇一折，捋了捋胡须。“上古时期的三界大战后，人仙族的二位帝君陛下定下和契，共同应对魔族侵扰。自此三界大致太平了数千年，直到三十年前魔君突然暴起，才有了后来的三次战事。”

谈至此处，台下稍年长的酒客们俱是色变。见周遭众人忽地沉默，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颇觉奇怪地扯了扯头巾，疑道：“三次大战，之后呢？怎么不说了？”

说书先生闻言咳了咳，尴尬一笑道：“若再说下去，怕就是要犯了上面的忌讳。唉不说了，不说了。”他摆了摆手，背过身去。

“婆婆妈妈的吊人胃口，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醉酒大汉满脸通红，大着舌头道：“紫宸帝君明令不许谈论先帝君的是非过往，可这三界上下何人不知先帝君十年前的旧事？”汉子面带酒色：“堵咱们的嘴，他堵的住三界悠悠众口吗？”

“就是！”同桌的另一个汉子拍案而起：“老子世代人族，凭什么说个话还得受他仙帝陛下的限？他管的找么他？”

台下附和之声渐起，越来越多的目光看向台上正眉间紧肃的说书先生。

“哎不是，诸位比我年长，应是知晓先帝君故事才对啊？”那少年疑惑地嘟囔着：“为什么一个个的看起来比我还兴奋。”

可少年是不解终究淹没在了周遭的轰杂声中，酒客们眼中的期待之色愈盛，有的甚至命店小二多上了几盘牛肉与花生米，迫不及待的想聆听这一段众人皆知的“秘辛”。

“啧啧，那老夫就为诸位说道说道，这位仙界仙君，飒灼陛下。”说书先生心想此地确实为凡人地界，仙帝多半是无暇统管追究，大抵安全。于是回过身来，打开折扇略略晃动。“这飒灼帝君与当今的紫宸帝君，本是一对兄妹。二人自幼拜入其姑母天宁帝君门下。虽说是同胞血亲，可关系却不甚和睦。”

“这是为何？”仍是那个少年发问。

“无情最是帝王家啊。”说书先生深深叹了口气。“依仙宫祖令，贤长之嗣方为储君。紫宸帝君少年时便于修为仙道大有所成，又为长嗣，本是仙族储君的不二人选。可偏飒灼君性情强横，处处争先，亦有夺嗣之念。久而久之，兄妹二人变逐渐势同水火，相看生厌。”

“可不是也有人说比之紫宸君上，飒灼君当年天资更盛，修为术法造诣远胜其兄，才使得天宁帝君动了易储之念的吗？”

众人闻之，眼中纷纷亮起异样的光彩，好似是听到了一种新奇的声音，议论之声渐起。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边清嗓边晃了晃折扇。“那是帝君宽和，不欲手足相争。此番妄语，休要再提！”

见先前台下诸人已然灿灿住口，说书先生又道：“不过说来也是可惜，飒灼君当年也凭天妒印沐战玄火，终究也是当辈诸君中的头位九天圣使。女流之身修炼至此已然登峰造极，后来又何必要再一意孤行再加深造。入了心魔，造了冤孽，最终落得个元神尽散的下场。”言至此处，说书先生似是颇觉遗憾，轻叹一声。

“是啊，一千无辜之人的性命啊。为了修炼禁术，先帝君竟能狠毒至此。”

“唉，十年前炎煌血坛之下的白骨冤魄，不知魂归何处才能安息啊。”

“还安息呢，若换做是我，定是要趁那女人还活着的时候同她索命才是。”

最初那个发问的少年听至此处，喃喃道：“可我娘说，先帝君在位期间平三界余争，复三界生机，是……是个明君。”

“傻小子。”一人瞪了那少年一眼。”“那不过是些小争小乱，换谁来做帝君都能平定个大差不差。可血洗炎坛，这等本事却不是人人都有的。”

那少年闻言稍默，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先帝君……后来又是如何崩逝的？”

说书先生轻叹：“飒灼帝君血坛屠杀之后不过三月，魔君妖玄出关现世，大荒内一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两次大劫相隔时间如此接近，很难不叫人有所怀疑。”

“怀疑什么？”

“废话，定时先帝君血坛祭法大涨魔君妖邪之气。妖玄才得以彻底恢复功力，出世作乱。”

“正是如此！”说书先生道。“也正因如此，三界民怨沸腾。尤其是仙界子弟，纷纷闯上紫蓬仙宫向先帝君讨要说法。最终，先帝君不堪众人施压，将元神祭剑与妖玄魔君同归于尽，以死谢罪。”

故事依然接近尾声，台下的听众们也纷纷露出了颇为满足的神情。说书先生正要走下台去，却听得酒楼门口一阵杂乱，一群中年男女堵在酒楼门口，神情俱是愤慨。为首的女子眉眼间满是怒气，指着说书台上一顿臭骂：“哪里来的烂舌头酸书生，竟敢如此妖言惑众辱先帝君名节。呸！给老娘滚下来！”

女子身后站着的一群人也道：“先帝君大义，乃是为苍生万民为亡，起绒你等污蔑？”

“大义？苍生？真是笑掉大牙了，那血坛禁术又算什么？”

“君上自有君上的苦衷！”

酒楼的一层顿时打成一片，屡见拳脚相向，竟还有甚者已然是抄起了酒坛子与桌椅。众人骂骂咧咧，场面混乱至极。吓得店小二连忙叫上好几个伙计，劝说拉架，生怕有客人血溅当场。

与一楼大堂的热闹截然不同的是，落花酒庄二楼雅间却仍然如同往日一般宁静。只是今日了大堂里的动静实在太大，难免惊扰了许些贵客，伙计们只好一间一间地问候安抚。

“实是对不住啊客官，不过一群乌合之众闹事罢了，可莫要因着他们扰了您的兴致。”

雅间的红木门微微敞开，一身青蓝衣衫的酒客戴着长帷，侧首望向楼下大堂，却是良久一言不发。

“客官？”伙计不解，又问道：“您的酒壶见底，可要小的再为您满上？”

青衣酒客抬手示意不必，伙计领会，笑道：“那小的先下去，客官若有吩咐再唤小的就是。”转身便要离开雅间。

“且慢。”青衣酒客冷不防开了口，声音清冷悠沉。

伙计一顿，转而笑道：“客官有何吩咐？”

“方才堂下来的是何人？”

伙计下意识抬头，却只望见长帷白纱，不知面前之人是何神情。只好实话实说道：“害，那是一群仙族人。”

“仙族人？”

“是啊。”伙计擦了把汗：“这群仙族日日在凡界游荡，行踪不定。凡是遇着言语之中辱骂先帝君的人，那便是毫不客气地一顿收拾。咱们人界的有司衙门又无权管制，以是才容得这群无赖逍遥 至今。”

青衣酒客长帷之下的清丽眉眼间掠过一抹思虑，缓声道：“瑜……仙帝竟也对此置之不理吗？”

店伙计失笑：“客官您这就是在说笑了。人人皆知紫宸帝君速来平和，只不过飒灼帝君一个逆鳞。放眼今世，又有何人胆敢不顾天威为此事叨扰帝君他老人家呢？”

元溪静静地看了伙计一眼，拂袖起身：“是这个道理。”

她从衣袖中取出一只锦囊，拾出几枚金半月置于木桌之上。见店伙计微微发愣，温声道：“这不是一次的酒钱。”

“啊，哦……那这是？”

元溪淡然一笑：“下次再来，还请再上几壶今日这般的酒水。这些便算是在下同贵店的账了。”

“哎！哎！”伙计面露喜色，连忙答道：“客官好酒品，此乃小店招牌佳酿，名曰‘凌霄醉’。价虽稍贵，但却是温而后烈，回味甘醇的好酒，就连咱们小店的东家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客官若喜欢，小的便日常多备着些！”

“如此，便烦请劳心了。”

“好说，客官慢走！”

今日逢集，玄盏大街上的店家与行人正乘着初春暖意。货品琳琅，颇是热闹。出了落花酒庄，元溪一路走走逛逛，感受着许久未曾谋面的凡世烟火。

那日她在玄火劫中封印了自己原先的修为术法，凭借着余下的三成被伪饰过的法术直面九天玄火。虽然依托着以往历劫的经验与强势的法力勉强应对，却难免内力受损，重伤狼狈。直至三日. 前，修养了一月有余的新任北境圣使才得以出关行继任之礼。

新任领主带伤继位，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之事。毕竟九天玄火乃是上古劫数，即使是仙族之中修为登峰者，也少有能在玄火肆虐中保下性命之人。此番元溪能从玄火劫中系命而归，且仅仅月余便已复元出关，本已是大幸。因而比起新圣使的法力恢复状况，北境元老们更加担忧的则是另外一个问题。

据皎云鹤府的侍女所报，圣使君在玄火之劫中不慎损伤了心智，醒来后竟是记忆有失，此十年间的记忆断断续续。好在神识无损，无碍基本行事。

瑜璇，也就是如今的元溪前后忙碌了几日，为自己身上可能出现的不合理状况做好了充足的应对工作。待到皎云府的一切安顿下来后，这才闲出些功夫，下界散心。

“瞧瞧，新出炉的糕点——”街边的店家吆喝着，手中拖着木盘。“瞧瞧紫宸帝君他老人家最青睐的桂花糖米糕！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喽！”

瑜璇闻言轻笑——这已经是她今日第二次听到有人唤瑜晟作“帝君他老人家”了。仙族不同于人族寿数，寻常百岁不成问题。而如同瑜氏这般修为高深的仙族，寿命则只会更长。她不禁有些坏心眼地想——一个仙族人不过而立之年便被人天天喊做“老人家”，不知瑜晟心里究竟受用与否？

只是现下元溪心中尚另有疑问，她缓步走向店面，朝那店家道：“老板，来一包糖米糕。”

“好嘞这位姑娘，这就给您包上。”

糕点铺的老板取来了油纸包与细丝绳，将糕点置于其间，顿时一阵清香扑鼻。

“老板”瑜璇装若无意道：“听您方才说，帝君他老人家也喜爱这个点心？”

“姑娘是外地人吧。”那店家笑道：“自此十年前仙族君上即位之后，每逢正月二十五与中秋佳节，帝君都会命座下官员来咱们落花镇采买这桂花糖米糕。如今在这延都都城中，何人不知君上喜 爱此糕点？”老板说着已然包好了糖米糕，递交给面前的女子。

瑜璇接过后微微一笑，眸中波澜安定：“多谢。”

桂花糖米糕包在油纸中，还正渗着热气。可瑜璇只是提着它向东而行，并没有因为店家的极力推荐而将其拆开。只是任由桂花香气缓缓逸散在空气中，与她渐行飘离。直至行至城郊的仙君庙前，她才慢慢停下脚步。

古朴的仙君庙立于城郊已有千年，历经多次修缮后仍散发着神圣的辉泽。宝殿正中供奉着今上仙君瑜晟的塑像，而在这之后的往生殿中，则供奉着其妹先飒灼帝君之像。

塑像中的女君一身红衣，长发半披随风卷起，手执长剑一柄，目光如锋刃般凌厉。供台之上除去金银礼器，还有些玉笛如意之类的雅物，显然香火并不算少。瑜璇抬头望着自己的塑像，忽而一笑：“竟不想还有这样多的人来祭你……”

一人一像遥遥对望，明明只几步之距，却仿若千里之隔。

她无言地注视了塑像许久，将点心轻轻地放在供桌上，低声道：“只有几块，算是带给你的。”

她不知道她为何要同自己的塑像说这些，明明注定不会得到任何的回应。只是她却发现，有许多话此世竟也只能诉于死物。然而话到嘴边，也只剩下一片茫然。

“罢了。”瑜璇背过身去，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只不过……想同你道一句对不住罢了。”

初春微风并非如同人们所想象的那般温暖，有时不经意间的拂去，反却更加寒意刺骨。

出了庙门，瑜璇并未着急着离去，反而是默默站定，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半刻钟后不远处便赶来了一队人马，俱是黑金蟒袍加身，贵气逼人。只瞧一眼，便知是人帝的使者到了。

时任岚氏人帝乃是一女子，君号宓升。早在先北境圣使元沁在战火中牺牲，继者元溪又重伤昏睡的特殊时岁中代理北境诸事，且襄助北境度过多次动荡灾害。宓升帝君于北境有大恩，因而无论是为了元氏兄妹还是北境百姓，瑜璇都认为自己有必要面具这位人帝陛下致以谢意。

今日二人本约在夕落时分于宓升宫中会面，却不想这位素昧平生的宓升帝君竟然如此客气，专门派遣了御用马车相接，还传信于北境领主早早告知，安妥之下尽显诚意。

见马车临近，瑜璇摘下施加过障眼法术的长帷，恢复了仙族真身。一袭青蓝羽披半覆月白长裙，其间绣着北境元氏的青蕊莲纹，珠华摇曳。长发仔细挽成堕马云鬓，发间佩丝玉银冠，内敛却不失贵重。

“北境领主。”为首的使者向她见礼。“我等遵陛下旨意，迎领主入宫觐见。”

瑜璇颔首示意，登上马车。

周遭杂声渐消，取而代之的是金碧光线与宫人肃穆的应呵之声。车架中的女子即使不掀开帘纱，也知眼下已入宫城地界。而距离她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然过去了十五年。

那时的人帝皇宫，尚称作毓文帝宫。

“见过北境使君。”车驾外传来一阵呼拜之声。瑜璇微拂帘纱，只见一位管事宦官领着几位青年男子侧立于一旁。因为车驾未作停留，瑜璇也仅仅是掠过一眼，没有细观。只发觉这些青年的体态相貌俱是上佳，也并未在意其中是否有人透过帘纱的一隙而瞥见自己的颜容。

因帝君特许，瑜璇的车驾行的乃是宫中御道，行进迅捷。仅仅半个钟头，便已抵达了位于宫城正中的宓升宫。作为御殿，宓升殿象征着岚氏皇族在人界的无上威权。形似高塔明堂，坠垒高耸， 金碧辉煌。可如此般奢华的殿宇于此刻的瑜璇而言却仿若一根细针，隐秘而深刻地埋进她的内心。只是她的面上不显分毫，仍是一片淡然，默而不言地跟随着宫宦的指引。

“请领主在外殿稍候片刻。”宦官躬身言道：“陛下眼下突发公事，命奴婢向领主殿下致歉，请殿下稍候。”

“无妨。”瑜璇温声道。“请转告帝君，在下便于此处静候。公事为先，请帝君不必多虑。”

宦官闻言微微一笑，再度施礼后转身退下，外殿之中便只余下瑜璇一人。她脸色微沉，只觉得周遭的玉柱梁栋都灰暗压抑地令她生怖。这是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眼中闪过的一个个画面使她. 有些难以呼吸，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瑜璇稍稍定心，正打算运功复元。可在运发功力的一瞬间却猛然瞪大双目，收束灵诀站起身来。虽然四肢微麻，却一步一步，直直迈向通往宓升宫内殿的长廊。

她自幼修习归气术法，可以感知到周遭的的灵力与法力。而方才的那一瞬间，她所感知到的那股灵力，就在这宓升大殿的内殿之中。即使如今她内里负伤，心神不宁且修为大有折损。可对于方. 才那股灵力的主人，她也有把握绝不会认错。

她行至长廊的尽头，双手不由得抚上宓升殿的偏门。

“领主，陛下正在殿中会见贵客，无关人等非召不得入内，还请您在殿外稍候片刻。”

瑜璇回神，指间微微一颤。

通向内殿的长廊铺满辉泽，只要走到光亮的尽头，便能够抵达权力的中央。玉砌之门与大殿不过咫尺之隔，只要跨过这扇门，也就能再见到那个曾经相伴的人。

只是有些东西，一旦暴露于光明，便会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瑜璇自嘲般地笑了笑，放下了落在门上的手：“是在下失礼了。”

她深深地望了一眼面前的这扇门，眸间似有哀意。却也终归背过身去，走上回返之路。

这一章主要是一些铺垫——挖大坑！挖大坑！挖大坑嘿嘿嘿0v0

本段剧情主要人物还是阿璇和女帝姐姐（下一章就会登场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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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往事如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