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今歌倚在明哲楼一处不起眼的栏杆上,时不时瞟向教学楼出口,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学生。
墨镜下的校园灰扑扑的,天色暗沉,跟她的心情差不多。
百无聊赖,心绪混乱。
她伸手进口袋摸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又想起戴着口罩,烦躁地塞回去。
好一个明哲楼,明哲保身么?还真是符合那人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今歌轻嗤一声。
将自己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又突然销声匿迹,一消失就是两年。
自己发了疯满世界找她,每条线索都翻个遍,从合同找到住址,又找熟人,终是一无所获,就差报警寻人。
她倒好,悄无声息考了个历史系研究生,躲在这里岁月静好地念书。
这很修离,很符合她一贯令人捉摸不透的做派。
虽然交往过一段时间,今歌也只知道她大学毕业后,因为出色的长相和淡然的气质被星探相中,演了几部网剧,在事业稍有起色的时候又突然消失,躲在这里读书。
这些行迹看似无头苍蝇乱撞,但今歌深知,修离不是那种东一榔头西一榔头毫无规划的人,实际上她一招一式皆有章法,目的性极强。
或许,自己自以为了解她,其实对她一无所知呢。
今歌觉得很头疼,这种谜一般猜不透的女人,最好这辈子不要跟她扯上任何关系。
可,自己又偏偏只对她上瘾。
年纪轻轻就染上女人瘾,这种感觉真的是……糟透了啊。
不知站了多久,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学生一波换过一波,太阳也不可遏制地朝西坠下。
今歌腿有点麻,一颗心像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煎煮,焦灼又难熬。
她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等人是什么时候了。
修离,你很好。
今歌扯扯嘴角,再一次往教学区瞄了一眼,却突然愣住。
有句话这样说:所谓爱情,就是一次又一次爱上同一个人。
这是今歌对修离感情的缩影,包括现在——捕捉到修离走出教室的那一刹。
虽然两年未见,今歌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修离这个人,无论身于何处,好像总能让人一眼就留意到。
换句话说,她总是突出的那个。
呼吸不可遏止地急促起来,原本想好的质问惩罚统统化为云烟,只剩下让人无措的悸动。
深秋的傍晚,寒意已经很浓了,片片枯叶被风卷起,在地上滚动着。
修离套了件款式简单的米白色毛衣,捧着几本厚厚的书,长发随意束起,无框眼镜垂下来的银色细链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摇晃开,泛起清清冷冷的质感。
书卷气息之浓,禁欲感之强,还真像一个看破红尘、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渣女。
今歌的眼光追随她的步伐,感觉她变了,又好像没变。
其实只是更清瘦了些,脸色是近乎病态的苍白,但眼神折射出的坚毅和沉着倒是和以前如出一辙。
今歌的眼睛酸酸的,她深吸一口气,眨眨眼将即将溢出的雾气驱散。
阿离……还是她的阿离。
她要她,占有欲一瞬间达到顶峰。
但今歌发现觊觎修离的并不止自己一个,有个女生像个悉悉索索的小影子似的,一直跟在她旁边,说个不停,笑个不停,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眼神黏腻拉丝,还企图挽修离的胳膊,用心昭然若揭,真是岂有此理。
更可恨的是修离,竟然转头冲她笑了,这人不笑还好,看着疏离不好亲近,一笑就如同冰雪消融,有种飒意的风情。
这该死的中央空调!渣女!
再看女生,果然眼睛都亮了,笑得见牙不见眼。
碍眼,极其碍眼。
今歌再也坐不住了,用中指扶了扶墨镜,整理好发型,撩开长腿径直走到修离面前,拿出女王气场,冷眼斜睨她。
修离往左一步,她往左一步。
修离往右一步,她也往右一步。
终于迫使面前的人停下疑惑的脚步和她对视,也仅仅反应了几秒,便对旁边同样一脸困惑的女生说:“小礼,你先回去。”
女生急了:“师姐,不是说好今天要一起去……”
“下次。”修离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
女生没办法,说了句“那师姐注意安全”,上上下下狐疑地扫了今歌几眼,走了。
今歌还未开口,修离先笑了:“你还是最喜欢喷这一款香水,挺适合你的。”
“好久不见,今歌。”
低沉温润的声音,瞬间熨平了今歌的戾气。
她总有这样安抚人心的能力。
回忆汹涌而至,今歌曾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或利落地给她一巴掌,或声泪俱下质问她,也可能会没出息不顾一切紧紧抱着她。
今天才发现,在真心爱着的人面前,有些反应根本是预演不出来的。
大脑宕机,一片空白。
最后,也只是靠近一步,声音异常平静:“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去你的住处聊吧。”
她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修离的节奏,才好慢慢跟她算账。
修离却顾左右而言他:“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晚餐,那家餐厅的本地菜很地道,隐蔽性很好,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也能聊天。”
早就料到她会敷衍了事,今歌坚持道:“我要去你家。”
修离摇摇头:“我住在学生宿舍,人多不方便。”
今歌有备而来,冷笑一声:“城西中山路1402号,历史博物馆和图书馆对面,出门步行十五分钟就是美食一条街,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齐头并进,还真是阿离你会挑的地方。”
修离没话说了,既然今歌连她的出租房在哪都能摸查清楚,再隐瞒什么也没意义了。
还嫌筹码不够,今歌微微俯身,在她耳侧一字一顿威胁:“你要是敢跑,我就把墨镜口罩摘了,天天来学校找你,让你过不了安生日子。”
盛今歌是娱乐圈新晋小花,近来风头正盛,绯闻缠身,就这样鸭舌帽墨镜口罩全副武装,都不断有人好奇地频频侧目。
修离知道她的性子,从来都是说到做到不管不顾的,无奈苦笑道:“何必呢,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也很忙,这么大费周章的,图什么?如果是图一个我,那你看走眼了。”
今歌低下头,声音终于带上强忍的颤抖:“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我就是想看看,我这两年,到底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彻夜难眠……”
修离一时心软,垂眸敛睫,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妥协了。
如今歌所言,修离的住处确实地段极佳,对面是博物馆和图书馆,离美食街也近,交通便利。
旁边坐落着一个湿地公园,种了大片落羽杉,深秋将落羽杉染成橙红色,远远望去美如油画。
美景确实能治愈心灵。
今歌心情好了一些,哼着小曲炫技般单手侧方停车,满意地看着亮黄色的骚气跑车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进入车位,和白色实线严丝合缝,得意地扬扬眉毛看向修离:“我刚才那一下,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很帅,秋名山车神。”修离老老实实夸她。
今歌心情更好,歪着头揶揄道:“很会找房子嘛,渝州这样的大都市,很难找到这么宜居的好地方了。”
“还行,托了点关系找的,就是租金高了些。再过几个月合同到期,我就得换个便宜的地下室住了。”
今歌愣了愣,知道她落魄,不知道落魄到了这种地步。
拍了三年戏,像修离这么低物欲的人来说,存个三五十万完全不成问题,怎么会过上这么惨兮兮的日子。
显然,现在问这些琐事不合时宜,今歌默默压下疑问,看修离用钥匙打开铁门,又用指纹打开内门,心想:这人安全意识还挺强,不知道的还以为屋子里藏了什么值钱玩意儿。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
窗外秋风萧瑟,修离的卧室倒是温暖如春,大大的木质书架竖在床边,各类哲学、社会学、逻辑学、历史学的书籍分门别类摆放好,翻阅痕迹明显。
枕头边放着一本汉史,夹页贴满便利贴,几乎每个章节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备注。
今歌在出租屋巡视了一圈,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小得过分了,也简洁得过分了,衣柜里也只放了寥寥几件黑白灰蓝的百搭单品。
唯一值钱的就是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但键盘也磨损严重,有些字母甚至都磨没了。
审美是到位的,东西也规划整齐,就是寒碜了些,让今歌莫名心疼起来。
她虽然早就知道修离是个极度内求的人,内心世界丰富,一般这样的人,并不需要多余的东西来点缀私人空间。
但还是控制不住心疼她。
“你就用这些东西啊?太少了,我待会带你去采购,我要血洗渝州广场。”
修离倒是不甚在意,也不因为寒酸而羞愧,坦然道:“不用,因缺有需嘛,我又不缺什么,这些东西够用了。喝点什么?噢也没得选,我去煮开水,泡个茶包,要委屈大明星一下了。”
“再过一个月要入冬了,你这点衣服根本不足御寒。”今歌生气了,“你脸色都这么差了,是不是一直没吃好睡好?再冻生病了怎么办?让那个女人来照顾你吗?”
这一通脾气发得毫无道理,修离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女人”指的是刚才和她一起走出来的学妹。
“我不太怕冷,不会冻着的。至于那个女人,她是我同系的学妹,我们并没有特别的关系。而且,她还是……”
“不许在我面前提别的女人!”今歌烦躁起来。
“是你先提的。”
“我可以提,你不可以。”
“嗯,错了。”
修离的淡定包容把自己称得像个不讲道理的泼妇,今歌突然挫败起来,继而一个冲动浮上心头:让她失控。
只有失控,才能粉碎她平静的表象,才能窥视她隐藏在层层面具下的真实想法。
她要算账了。
今歌拉过她的手,迅速撸起她毛衣宽松的袖子,在小臂上狠狠咬了上去。
锋利的虎牙瞬间刺破皮肤,甚至可以尝到一丁点铁锈似的腥甜味。
修离猝不及防,痛呼一声:“盛今歌,你属狗的吗?怎么一言不合就咬人!”
“我属狗的,你就是属老鼠的,够能躲的啊你,混蛋,一躲就是两年!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今歌松开她厉声质问,气得肩膀一耸一耸,声音染上哭腔。
修离抽回手,看着两排黑洞洞的牙印,隐隐渗出血迹,痛心疾首道:“当初不是你说要分手的吗,一个合格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啊……怎么、怎么反倒成了我的过错……”
越说越小声,因为她看到两行清泪从今歌眼睛流下。
“是,是我说要分手的,我正在气头上,我脑子不清楚,可是,你能哄哄我吗?再不济,给我机会去找你认错,让我去哄你好不好?谁家的情侣不吵架啊,哪有你这样的……我那时才23岁啊,偶尔任性犯错可以被原谅的吧?你呢,一声不吭,说走就走,我到处找不到你,我后悔得要死……”
过往一帧一帧在脑海里播放着。
确实是她在气头上提了分手,但……她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毕竟当时年少轻狂,喜欢意气用事,看着费尽心思才终于追到手的人对自己总是淡淡的,完全没有热恋情侣该有的占有欲,今歌愤懑不平、心生不满,便对自己被搭档恶意炒CP上热搜的事做出了不回应、不澄清、不负责的反应,也不向修离解释,甚至故意不接电话,就想看她破防吃醋的模样。
如她所愿,修离难得主动上门质问她,语气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克制冷静、条理清晰,今歌自己破了大防,一气之下提出分手,并很幼稚地删号、拉黑一条龙服务。
过了半个月,当今歌觉得双方都冷静得差不多,想去寻找台阶下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修离了。
她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张字条:今歌,我思考了很久,我们确实不合适,分手或许才是正确的决定。你不用找我,我也不会再打扰你。祝你幸福。
往事历历在目,今歌啜泣起来,继而嚎啕大哭,最后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她昨天从朋友的一条“我好像在渝州大学看到修离了”便立刻任性地推了半个月的通告和活动,不远万里过来蹲点求证,这两天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心情经历了大喜、大悲、委屈、愤怒,这会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哭得妆都花了,梨花带雨,看着很是可怜。
修离闭嘴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地搓手,又默默把手伸到她嘴边:“别哭啦,实在难受,你再咬一口?”
今歌气笑了,拍开她的手,擦干眼泪,抽抽搭搭道:“我盼这一天盼了两年了,就想跟你说一句:我还是很喜欢你,我想跟你复合。”
修离沉默了。
成年人都知道,避而不答是答案,沉默也是答案。
但今歌的脸皮一向很厚,能屈能伸,她知道修离最大的弱点就是心太软,对她只要胡搅蛮缠就可以了。
是的,她当时就是这样追到修离的。
于是信心满满,继续道:“你不要急着拒绝我,我知道你嫌我麻烦,怕我把聚光灯引过来,扰乱你现在的清静。但你再试着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我会处理好的,真的,我不像以前那么任性了。”
修离暗自腹诽:大老远跑过来威胁式的求爱,还不够任性么?
她不敢说,只得斟酌用词:“今歌,这个世界不是情绪的集合,而是理性的集合。我们不能光靠情绪来决定一件事。”
今歌两眼发光:“你的意思是,你也喜欢我,只不过理性让你不能答应我,对不对?”
修离:……
修离无话可说,她不知道今歌的脑回路是怎么兜兜转转到“你也喜欢我”这里来的。
今歌却喜气洋洋:“总之,我要定你了。”
修离无奈地揉揉眉心,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她不想再辩驳什么,也辩驳不清楚。她的理性和今歌的感性,本来就是思维不相通。
但是今歌已经找过来了,不给她点甜头稳住她、安抚她,她是不会走的。
她一向固执,不得到想要的东西绝不罢休。
但修离深知自己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至少在弄明白那件困扰她良久、不能用科学解释的诡异事件之前,感情的事情得先搁置。
毕竟,自己都深陷泥潭,茫然不知所往,又怎么忍心把她拖进来?
修离脑子一抽,索性踱步坐到床沿上,脱下套头毛衣,又缓慢地一颗一颗解开内衬的扣子,心平气和道:“那还等什么,开始吧。做完你想做的,就赶紧回去。”
今歌愣了半天,一股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蔓延至心口,她所有的热情都被兜头这一盆冷水浇灭。
原来,在修离看来,她就是那种女人,千里迢迢、千方百计找过来,只是为了床上那点事,仿佛她炽热的感情、满腔的诚意根本不值一提。
为了赶走自己,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今歌憋了一肚子火气,怒气冲冲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扔在床上,语气生硬:“这里面有十万块钱,包你一夜够吗?”
修离一怔,解开大半纽扣的黑衬衫松松垮垮半悬在肩膀上,茫然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闭嘴。”今歌压上来,恶狠狠道,“好好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