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自称为忘怀的鬼面女郎下水泅走了,那船上便空留玉楼与高卫两人,高卫一只眼睛叫人戳瞎,失了大量的血,玉楼不识水性,又不会行船,好在那女子走后不久,浩江城中的渔人都晨起出航,玉楼便喊得人来,予了酬谢,才回到岸上联系上了芥子居,将船中被窃之物连同高卫悉数带回。
她一回到芥子居,正是天方大亮,急忙来寻岑子佑,这才撞见陈醉与岑子佑说话,又恰好遇上那来报消息的侍从。
明琅将那件披风给岑子佑披上,见岑子佑听罢来人所言,眉头紧锁道:“这么大一个活人就凭空消失不见?高卫呢?”
玉楼在一旁听着,心中自然清楚明白,等到那侍从退下离开,又看一眼陈醉,那白衣女郎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站在那里就算不说一句话,也叫人心里不自在,玉楼又低声骂了一句狗鼻子,便不说话了。
那侍从被岑子佑问了,只是支吾道:“婢子们晨起按照规矩去送饭,董家小姐与婢子们一道去的,敲门半天没有人应,推门进去才发现人不见了,被窝也是冷的,而屋子里头值钱的东西也都不见了,我们已派人搜了,但现下没有任何人瞧见他的行踪下落。”
玉楼听到此处,心中自是明白,于是对岑子佑道:“只怕他是偷了东西走了。”明琅在一旁咂舌道:“他姐姐……他姐姐还在这里,他做什么要一个人走?是打算将他姐姐抛下了吗?”
陈醉在一旁轻敲铁杖,短短笑了一声道:“明三小姐,这难道是很稀奇的事吗?”
明琅家中加她共有三个孩子,其父明峦乃是明府府主,只有妻子一位,并无旁的妾室,且明峦认为练剑习剑男女不分,故而在传道授业这件事上从不曾有过区分,这么些年来,他对他三个孩子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故而也养成了明琅这种性子,明家这一代兄友弟恭,手足之间从无阴谋盘算,在江湖之中也是难得。
所以当明峦单方面告知她要作为明陈两家的联姻对象嫁出去的时候,明琅的两个哥哥才胆敢违抗父命,帮助自己的妹妹逃了婚。
岑子佑见明琅面露不解疑惑神色,心中暗叹一声,伸手拍了拍明琅的手,吩咐那侍从安抚董招娣,并扩大人手搜索董天赐的行踪,待到那侍从下去之后,岑子佑才对玉楼道:“不过玉楼姐姐,你身上的血腥气是怎么回事?”
玉楼见她问起,便引路带岑子佑往关着高卫的屋子里去,一路上她简单将事说了,待说到那个自称“忘怀”的人时,玉楼对岑子佑与明琅道:“虽不知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历,但观其武功不俗,尤其是轻功卓绝,身法诡异,入这院中如入无人之境,也不知此人到底目的如何,善恶与否,可是……”
她将目光转向陈醉,又继续道:“那幅画到底是有什么隐秘在?竟叫人愿出大价钱购买?”
陈醉拿铁杖点在地上,手扶在明琅肩上,侧耳听完道:“那画的赝品你们也瞧见了,既不是什么名家画作,也不是什么大家题字,更别提我一个瞎子,又如何知道呢?”
说到这里,玉楼忽的站定,侧目对陈醉道:“要你送画的是什么人?要送去什么地方?送给谁?”
这话一出,陈醉先是一顿,随即对玉楼莞尔一笑,瞧上去无辜极了:“玉楼姐姐,旁的事你问也就问了,只这几件事是不可以说的。”
玉楼又问:“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是不能说,我答应过人家的。”陈醉又拿铁杖轻点地面,“但可以告诉你们的是,这位长辈不良于行,我承了她的大恩德,自然要替她将此事做到。”
玉楼牢牢看向陈醉,想从她面上瞧出些旁的东西,但终究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扭过头继续前行道:“好,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要问你。”
“什么?”
“我昨日瞧见你那画一拿到手,面色就有些不对,只怕除了那画上香气,你还有旁的法子识别真伪,是不是?”
陈醉闻言唇角轻勾,朗笑一声道:“玉楼姐姐做什么总盯着我看?”
玉楼最不耐她这幅模样,或许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遇到陈醉,总觉得心中焦躁不安,但她强忍住,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有总盯着你瞧,我只是……”
玉楼话到这里,轻啧一声道:“罢了,我何必同你多说话,费这么些口舌,你要说就说,不说就不说。”
陈醉见她真有些恼了,便也不再打太极绕弯子,直言道:“是重量和触感。”
“什么?”
陈醉又笑一声道:“若是诸位同我这般做个瞎子,自然就知道了,看不见了,就只能靠听,靠闻,靠摸,靠……掂量。”
“那画的画轴在整幅画中最沉,哪怕是修复可能会有一些重量上的波动,可那画的重量不对,就连画轴……”
陈醉又下意识轻敲两下铁杖:“画轴上的划痕和落漆处都消失不见了,旁的人‘看’可注意不到,但是我看不见,自然上手一掂量一摸,就瞧出不对劲来。”
岑子佑在一旁接话道:“再加上你一闻,就一下子察觉了。”
陈醉点头,接着“看”向玉楼道:“玉楼姐姐先前说,那个人的剑叫你夺来了?”
玉楼叫她一问,伸手一拂后腰道:“拿我那把‘庭前花’换了这把破剑来。”
玉楼将剑一拔,只听得一声清吟,岑子佑见她将剑握在手中,剑身上两面各有两处剑铭,只看了一眼就低声呼道:“浪荡客!”
玉楼一听岑子佑说出这三个字也是眉头一皱,她不由回想起昨夜船上那个中年文士惊呼的也是这三个字。
“浪荡客?”陈醉也低声念了这个字。
“是浪荡客!”明琅听得这三个字也是眼睛一亮。
“这剑有什么稀奇?”玉楼见岑子佑与明琅两个齐齐看向自己手中之剑,便停下脚步,将剑身倒转,将剑柄对着岑明二人递了过去。
明琅是习剑之人,自是对剑也多少有些见识了解,只见她手臂一伸,接过剑来,将那剑横在手中,拖着与岑子佑一道来看。
只见剑身上两面各铭有“自在”、“斟酌”二字,那剑刃底部以金银饰以波浪云纹,甚是美观好看。
明琅屈指轻弹一声,那剑便发出一声金属闷响,微微震颤。
那岑子佑又将剑翻转过来,便看到剑镡之上有一处极小的阴刻,只是这里留下的却是以小篆所书的“浪荡客”三个字。
岑子佑将剑看罢,抬头竟有些难掩激动道:“这剑名曰浪荡客,乃是陈家陈九昂所铸,也是他的佩剑,而浪荡客既是剑名,又是这剑主人的绰号。这样一来,这人的身份来历……”
玉楼眉头微皱,低声自语道:“难怪昨晚他惊呼‘你还活着,你怎么还活着。’”
正在这时,却听陈醉开口道:“可是他早就死了。”玉楼闻言,连忙扭头看她,却见陈醉脸上一点笑都没有了——这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那神色都变得有些阴沉,甚至有些可怕。
陈醉将头忍不住低了下去,连声音也一并低了,语气里还有些嘲讽:“真是好笑。”
在场除陈醉之外的三人多少都知道她的身世,但个中真相如何却又不是特别清楚,岑子佑为人敏锐,先前就已察觉到陈醉对她父亲有些不满,而现如今更是明晃晃表示出来,毫不遮掩。
岑子佑说不出什么为人子女要体谅宽和父母的话,她也只能闭口不谈,反倒是玉楼率先开口,伸手拿过剑来又收回鞘中,状似不经意一般开口道:“既是死了,你怨他恨他,他也不知道了,活人的恨,死人又不知道,就算知道了,还能哭,给你托梦求你原谅不成?”
不只是想到什么,玉楼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别叫死人做了活人的主,死了就是死了。”
“只是你比我还好些,起码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陈醉,你的爱和恨尚且还有归处,那我的呢?”
她说话到这里时,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岑子佑同明琅听到她说最后一句话时,齐齐抬眼去看玉楼,却见她神色淡淡,面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喜怒的模样,只是双眸湿润,静静看着众人。
只是她话中所言,眼中之意,却叫岑子佑心中一紧,那一眼中带着浓烈的痛苦和悲哀,叫人忍不住心痛,岑子佑不由下意识道:“你……”
玉楼却不回答,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陈醉,将眼一闭,扭过身去,继续带路向前,众人一路穿行,玉楼行在前头,不知什么缘故走得飞快,离三人约有三四步远。
陈醉原先沉默,现下却忽的问向岑子佑道:“她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岑子佑瞥一眼不远处的玉楼,低声道:“这事是玉楼姐姐心里头的一根刺,唉……说给你听倒也没什么关系,她是三四年前来到这里的,当年阿琅逃婚到半路,险些被人抓了回去,好在路上遇到了玉楼,这才逃了出来。”
明琅在一旁接道:“她那时候比现在还不爱笑,当初救了我之后就要走,说是要去找人。”
“找人?”陈醉声音一顿,“找谁?”
岑子佑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玉楼,只见她背脊直挺,一个人向前走着,坚定又执拗,只是向前走着,好像不知道回头。
“是她一个妹妹。”明琅轻叹一口气,“据说她家里遭了难,叫火烧了,那孩子也失踪不见了,她说她家里长辈因着这场灾祸已没了,现在总得要找到她那个妹妹,她答应过那位长辈的,要把她妹妹找回来,她说,那个长辈总说,‘家里不能只有她一个人,那实在太不成样子。’”
“阿琅知道的,玉楼姐姐她虽不大爱笑,说的话也不是那么好听,但是我晓得她心很好,再加上这么多年相处,我早将她当做我的朋友了……”
“她有事相求,我自然是不遗余力去做,但以芥子居的能耐,这些年找下来却一无所获,我和阿琅心里都清楚,只怕……”
明琅有些低落道:“我们都想瞒着她,却不曾想,她心里早就知道了,只是好像一日没有找到,人就还活着一样。”
岑子佑与明琅说到这里,两个人都一道沉默下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陈醉没有追问,她的脑子里只是不断地想着玉楼方才说的那句话。
“只是你比我还好些,起码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你的爱和恨尚且还有归处,那我的呢?”
她想,她好像突然明白方才玉楼那句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了。
——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归处。
只看到秋天一天天的来了,但是人为什么不来?
又及,今天是我家小猫6岁的生日,在这里我要祝我家小猫生日快乐!
错别字修改2024.07.3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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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岂是远行时【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