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黎诀 第52章 一双

从天璇堂到地侓院这一路，每年随知春祭，各路豪杰都要走上一番。所以这段路是随知阁的门面，亭台楼阁，移步换景，篁竹犹翠，枫叶初黄。

多亏何道非提前打点，他们碰到几波随云卫，倒是没被刁难。绫时顺便询问对方可否找到莫澄鸿，没能得到肯定的答复。三人来到两院交界处，大门两侧果然有人把守。

“见过蒋公子。夫人有命，公子可随意通过。”

蒋文懿略微颔首，然后问道：“自下了封锁令后，除了我们还有何人经过？”

那守卫答道：“还有那两个官差，其他人就没有了。”

走在天地两院的连廊上，三人各怀心事。师韵的脚步很快，她越发的不喜欢随知阁这个地方，尽管山色空濛，尽管秋色满园，但人心如鬼魅，连少不更事的幼童都不肯放过。韵儿蹙着蛾眉，握紧金扇，思量着如何才能早些进到医书馆，找到离尘毒的配置方法，摆脱这个地方。

蒋文懿的心绪更加繁杂。他总算明白为何离开江陵府后，那些追在身后的尾巴少了很多。不是来抢印的人少了，而是大部分都被何道非解决了。不过对于文懿来说，何道非本人才是更大的麻烦。所以他一边走，一边思量着，能不能借着随知阁的案子，甩掉此人。

走着走着，文懿突然觉得耳根子有些过分清静了。他回头一看，见绫时左顾右盼地不知在琢磨什么。

“又想起什么了？难得见你这么消停。”

“你记得青鸳先生说，这地方号称武林文库，每年都办盛大的祭典，有各路豪杰来以武会友？”

文懿点点头，但他不明白阿时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绫时撇撇嘴，嘀咕道：“所以要不是撞上师大侠，搅和进这么多事儿里，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走在这条路上……”

师韵突然脚步一停，转过身来，听阿时又道：“仔细想想，也不只是随知阁，灵山派的灵池，御史府的庭院，哪个都不是个小杂役能进的……”

绫时突然嘿嘿一笑，抓了抓后脖子，“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师韵接过话头道：“等我们真的走遍八舵，给你解了毒之后，你有什么打算？还回望海楼吗？”

“那定是回不了啊！”

绫时无奈地笑道：“我本就是掌柜捡的，离开的时候也没跟他打招呼。他说不定早就当我不知死哪去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说呗。或者大小姐收留我，让我给你在药铺打杂？”

师韵莞尔一笑，“打杂也不能打一辈子啊！再说你现在可是今非昔比，柳掌门也说你学了功夫要勤加练习不是么？”

绫时想了一想，然后双肩一耸，“原来只是想着不饿肚子就成，从没想过还能做点啥。你现在问我，我还真不知道。不过像我这种没权没势，也无牵无挂的，向来都没什么做选择的权利，所以想那么多也没用！还不如少费脑筋！”

韵儿被他摇头晃脑的样子逗乐了，“你倒是活的通透！”

“就当大小姐这是夸我了呗！”

绫时咧嘴一笑，“不过毒是一定要解的！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去找随知阁主作伴！”

说到这里，他看向文懿道：“蒋大公子呢？等咱们走完了这一趟，你有什么打算？”

蒋文懿没有回答。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懦弱，以至于无法面对离别的话题。绫时有一点说的不对，他们三个之中，文懿自己才是那个没有选择的人。所以他才一直逃避。但逃避总有尽头，如同他们的旅途，如同脚下的长廊。

“走吧。前面就地侓院了。”

蒋文懿快走两步穿过拱门，将绫时和师韵甩在了后面。

“你有没有觉得文懿最近不太对劲？”阿时凑到韵儿耳边问道。

“这山阁让人待的太难受了，换谁住上几天都变得不对劲！”师韵拽着他的袖子，小跑着追了上去。

山阁里孤寂压抑的气氛显然弥漫到了地侓院，除了门口一对守卫，院中鸦雀无声。本就是藏书的院子，祭典之外的日子鲜少有人造访也是应当。蒋文懿盘问了守卫两句，得到与之前同样的回答——小公子依然不知去向，除了两官差与他们无人来过。

他们绕过影壁，走到藏书阁前，绫时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阿时？你别一惊一乍的吓唬我！”

师韵刷地打开金扇，四下查看。

“你俩不觉得，这院子里太安静了吗……？”

绫时边说边取出了折光剑，“按照守卫的说法，道非兄和卫大人应该也在，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让师韵和文懿跟在身后，三人小心谨慎地绕过藏书阁。几场秋雨偏洗楼阁，浸一地落黄。主家连遭横祸，下人们人心惶惶无心打扫。淤泥烂叶覆盖了通往医书馆的小径，不甚好走。

泥地上留下两组脚印，绫时俯下身去看了看，示意文懿和韵儿不要出声。他们继续前行，来到医书馆门口。医书馆的大门是敞开的，门前石阶上印有潮湿的泥土。

绫时踮着脚走上去，往屋里探了个头。

目光所及之处，屋中陈设较他们上次到访无大变化。书架上随意堆放着医书典籍，地上也有不少杂物。

阿时挥挥手，三人前后脚踏入医书馆，在一楼转了一圈，没看到其他来访者。绫时和蒋文懿对视了一眼，他走到楼梯口往上瞧了瞧，然后壮着胆子喊了一句：“道非兄？何大人？你在吗？”

回应绫时的是一阵沉寂。

阿时寻思着不对啊，守卫说他俩进来了，门口也有脚印，不过一幢两层小楼，怎么没人呢？难不成他俩长出翅膀飞了？！

就在他们满心疑惑之际，蒋文懿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些许响动。这声音起初很细微，文懿觉得声音来自一个书架，就凑了过去。他来到书架前侧耳一听，觉那声音好似来自墙后。他按住书架左右打量，试图找到声响的来源。

绫时也听到了动静。他回头看去，突然大喊一声：“文懿！躲开那！！”

随着这一声喊，蒋文懿面前的书架突然因受到外力的冲击而急速变形。

绫时眼疾手快，一个纵身扑过去，将文懿按倒在地，滚至一旁。

“文懿！阿时！”

师韵惊叫一声，刚要上前，就听“轰”的一声巨响，书架后的墙壁炸出一个大洞，尘土飞扬，呛得人喘不过气。

随着洞口破开，一人自书架后的墙壁内飞跃而出。他跌到地上，摔个踉跄，十分狼狈。

她抬袖扇了半天，看到从烟尘中狼狈地摔出一人，竟是何道非。

“道非兄？？”

绫时忙走上前去关切道：“你怎么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道非从地上爬起来，抹去脸上的灰尘。他身上尽是尘土，胸前还有血迹。

“不太对劲……”

何道非咳出一口血唾沫，抬袖擦了擦嘴。“我与卫麒疑心此处有诈，便前来查看。我办差多年，一进这地方就觉得有机关暗道。我自烛台后找到机关，打开了暗道的入口，没想到……”

何道非回头看向墙后爆炸处，“看来莫阁主为防外敌入侵，布了不少陷阱……”

蒋文懿见只有他一人出来，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卫大人呢……？”

何道非垂下眼，摇了摇头，“他走得太急，离引爆点太近……”

文懿深吸口气，按住了额头。又有官差殒命，事态愈发棘手了。不过正如他先前所料，这座医书馆里有秘密。山阁里的一连串命案，都与此地有关联。但依青鸳先生所言，这座医书馆是莫阁主应漪澜药仙之请，于近年来修建的。也就是说他修建此处之时，便已计划好要将这里建成贮藏秘密的宝库。

蒋文懿环顾四周，陈夫人，莫忆寒，霜华宗甚至柳昂，他们想要的那件东西就藏在这里。莫忆寒来此处盗宝，被陈行之发现，故而将其灭口。卫麟尚不知因何毙命，但众人离开天璇堂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武林高手行迹难以预测，文懿不敢妄下断言。

看着脚下被炸的四分五裂的碎石断木，蒋文懿升起一个念头。若能先人一步得到秘宝，便可将主动权握在手中。他对知天窥人毫无兴致，但找到易知轮，便可结束众人无谓的争斗，便可大大方方地在此处搜寻离尘毒的消息。

蒋文懿打定主意，一抬脑袋，突然啊了一声。

原来绫时不知何时凑到了他面前，此刻正眯着眼瞪着他。

文懿吓了一跳，差点撞上他，赶忙退开半步，抱怨道：“神出鬼没的吓唬人作甚？！”

绫时一歪头，扯动嘴角道：“别打鬼主意啊！这要是钻进去走错路，就炸上天了！”

蒋文懿白他一眼，点了点头。

“知道知道……眼下还是先联系守卫通报夫人，毕竟在人家的地界炸出个洞，得知会一声。”

“难得这么听话……”

见蒋文懿不会轻举妄动，绫时安下心来，他看了看何道非的伤势，说道：“道非兄，你这还是伤了吧？咱们先回天仪院，过会儿把陈夫人叫来。她应当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再让她找人给你取点伤药。”

一连折损两名禁军都头，何道非心里多少有点怵。方才的爆炸使他心肺受创，需得稍作休息。他同意了绫时的提议，伏在阿时的肩头，与他一起往外走。

“没想到几月不见，又让你搀了一次。”

阿时咧嘴笑道：“证明咱俩有缘呗何大人。所以之前你去周家寨，是微服私访还是怎么着？你到底为啥跟着我们？”

何道非没想好是否要对他和盘托出，犹豫之际便回头看向蒋文懿。但他一回头才发现，对方好像没有跟出来。

绫时也发现了。他慌忙抛下何道非，一个猛子往回冲。

“文懿！！你给我出来！不许进去！！”

文懿发现自己的计划败露，动作反而更快。他一个闪身从炸出来的洞口跳了进去。

“蒋文懿！！混账！！”

绫时来不及多想，跟着他跳了进去。

“文懿！阿时！！”

师韵被他俩搞个措手不及，刚要起身去追，却被何道非拉了住。

“里面危险！娘子切莫妄动！”

“你放开我！”

师韵甩着腕子，试图挣脱他的掌控。“就是知道危险才要进去帮他们啊！”

“我去就是了！你速速去通知陈夫人！”

何道非边说边将师韵往身后一拽，准备转身再跳入洞口。可就在这时，不知是谁触动了什么机关，只听一阵怪异的响动，洞口竟被一面石墙堵上了。

“啊！这……这可怎么办？！”

韵儿急的眼圈都红了，她冲上去拍打墙壁试图找到机关，但石墙纹丝不动。

“你在这待着别动！我去寻守卫！”

蒋文懿一头冲进石洞，没走两步脚下就腾了空。他也不知自己跌跌撞撞滚落了多少阶石阶，好不容易停下来之后，身上每块骨头都在疼。正是摔得头昏脑涨的时候，文懿突然觉得被谁一把揪住了后脖领子。

“姓蒋的你疯了吗？！你嫌自己命长是不是？！”

文懿回头一看，正对上绫时怒目圆睁的脸。那一瞬间，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何种感受。尴尬？愧疚？担忧？惊讶？

“跟你说话呢！喂……你该不会摔傻了吧……”

绫时突然很担心，他拽过蒋文懿，上手就往人家脸上招呼。

“去去去！躲开躲开！”

蒋文懿将他推到一边，扶着身后的墙壁站了起来。他掸掸身上的土，回头望去发现自己是一脚踏空，滚下了悬梯。虽然看不清摔了多远，但幸运的是除了些淤青之外，没受外伤，也不耽误行动。边上的绫时比他生龙活虎不知多少倍，显然也没有大碍。

“别嚷嚷别嚷嚷……这密道拢音的很，你这大嗓门震得我脑袋疼……”

“你……！”

绫时真是一口怒气堵在嗓子眼，发不出来也吞不下去，简直就要气炸。

“好好好！我不跟你嚷嚷……”

阿时压低嗓门，咬着后牙床子，低喝道：“我刚才跟没跟你说不让你动歪脑筋！你不是答应我去通报夫人？你一脑袋撞进来做什么！！”

“我是让你去通报夫人，”

蒋文懿绕开绫时，摸索着从掉下来的地方原路返回。没走多远，就发现出路被堵。他再回身看向阿时，继续说道：“本来的计划是兵分两路，谁让你跟我一起跳进来的？”

“蒋文懿你是不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绫时大步上前，扭住文懿的手臂，将他按在石壁上。他狠狠瞪着蒋文懿，瞪着那张云淡风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脸。要不是这家伙跟他是一路的，他真想一拳揍上去。

“你读了那么多书，不知道怎么分辨危险吗？！何道非的身手你在连山见过没？他一剑就把袭击你的二寨主宰了！这样的人，都被炸去半条命！你装什么孤胆英雄啊你往这里头冲？！你不怕死吗？！”

背后的石壁冰凉，绫时的手劲很大，攥得蒋文懿的肩胛隐隐作痛。他按住阿时的手背，隔着布条，文懿依旧能感觉到离尘毒彻骨的寒意。他垂下眼帘，避开绫时灼灼的目光。

“怕。但我更怕……救不了你。”

蒋文懿从未料到，要说出心中所想，竟然这么难。谨言慎行的日子过久了，他已忘了坦率二字如何落笔，肺腑之言从何开口。

“阿时……我……”

文懿别过头，他知道眼前的人可以信任，但依然开不了口。倘若绫时也将他区别对待，他定然无法承受。

“我不想错过……任何能帮你解毒的机会……你就当我，任性妄为……”

“你……！你……！你……！”

绫时接连张了三次嘴，却没能说出一句整话。他算是彻底输给蒋文懿了，人家都承认自己任性妄为了，他还能怎么办？

“我就算没毒发身亡，早晚也得被你气死！”

阿时胳膊一甩，捂住了脑袋。插科打诨的日子过惯了，人家突然一本正经，他反倒不知当如何应答。阿时努努嘴，万般无奈地说道：“我的大公子，算我求你了行不行？能不能不再想方设法将自己置于险地？”

蒋文懿听他语调便知他消了气。文懿嘴角浮起一抹笑，抬手搭在了绫时的肩头。

“你都求我了，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答应你日后有什么计划，都先与你商量。”

绫时一侧头，严肃地说：“一言为定啊！你以后再敢干这种蠢事，我就不管你了！”

“是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走吧，让我看看这个害昭武校尉损兵折将的密道，究竟有几多凶险。”

绫时这才有心思观察一下四周的情况。这是一条狭窄昏暗的甬道，石壁粗糙不平。偶有微弱的光线从石缝中渗透进来，虽然微弱，但能提供一定的视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霉味，脚下则是寒气逼人的青石板。

方才的爆炸将何道非逼出暗道，不过从内部来看，石壁本身并没有太过严重的损毁，算是万幸。绫时和文懿擦着黑走出不知多远，冷不丁被碎石绊了一跤。阿时忙扶住墙壁侧头一看，见不远处没有路了，但地上有些些零零碎碎的光点。

“是被炸裂的萤石。”

蒋文懿弯下腰检查一番，又往前走了两步，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啊……卫大人……”

虽然只是一面之交，但想到几个时辰前，他还在义愤填膺地发号施令，不过转眼功夫就陈尸于此，绫时还是倍感唏嘘。阿时琢磨着等找到出路，得把卫麒的尸首搬出去，让他兄弟二人入土为安。

“诶？文懿你找什么呢？”

蒋文懿收集了一把萤石用袖子托着，来到卫麒的尸首前。他仿照之前何道非验尸的样子，先将卫麒的身体展平，然后仔细搜寻伤口。若是火药的威力足够置人于死地，这甬道早就塌方了。文懿带着疑惑查验一番，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原来如此……卫大人不是被火药炸死的，而是不小心中了暗器……”

蒋文懿将绫时招呼过来，指着尸体前胸的铁器道：“应该是他们误触了什么机关。卫大人也是运气不好……”

绫时是一点不愿意去看那尸首，便随便瞥了一眼。可就这么一瞥，他觉得卫麒的衣襟里好像有东西。

“这是什么……？”

阿时掀开他的前襟，侧着抽出来一个信封。光线昏暗，他也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只是沉甸甸的，当是染了血迹。

蒋文懿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就变了。他迅速将信封对折，并取下了卫麒的腰牌，一并收入怀中。

“朝廷里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记住了，你没见过这个东西。过会儿出去了，我就交给何道非。”

绫时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跨过卫麒的尸体，来到甬道尽头。阿时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脚下横七竖八的铁箭头，他发现眼前是一面厚重的石门，石门上雕刻有古老的符文，透露出一股神秘而庄重的气息。阿时看不懂那些东西，只觉得是一堆鬼画符。

“这是小篆……”

文懿托着萤石簇，勉强照亮了石门。借着微弱的光亮，他大抵辨清门上装了一组四枚同心圆形石盘，形似日晷。这些石盘可以独立转动，内外圈阴刻了篆写的天干地支。

“想必这便是开启石门的机关了……”

蒋文懿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的暗器，嘀咕道：“若能解开机关便可打开石门。如若弄错了，就是一命呜呼啊……”

绫时吞了口口水，问他道：“敢问大公子可有良策……？”

文懿重新看了下石盘上的刻度，猜测道：“四组石盘，天干地□□么最大的可能性是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谁的？”

“难就难在这里了，”

蒋文懿搔着下巴，低声道：“莫阁主在修建这座医书馆时，选了一人的生辰八字作为打开密室的秘钥……阿时，若你是他，你会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