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梦 第33章 短暂的交锋

“你来了。”

蔺珣居高临下，姿态矜贵端肃，显得克制而守礼。

唯有一双眼睛放肆得很，眸光有如实质般在桃苏面上来回逡巡。

“百蝶榴花裙果真适合你！”

桃苏对他的赞美敬谢不敏无声抗拒，却在不经意与他对视瞬间一头撞进了两团灼灼的星火里。

那火焰热切地跳动着，恨不能立时将她拖进去焚了，好让她完全融进自己的骨血，黄泉碧落共赴沉沦，滚烫直白得吓人。

桃苏蹙眉微退，不自觉竖起了满身的防备，双眸有力地回视过去。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彻底看清，男人眼眸中翻涌的光哪里是什么映照出来的烛火，分明就是即将得偿所愿的浓烈快意。

他毫不掩饰，**裸的展现出来，眉眼飞扬唇角带笑的模样在桃苏看来简直称得上是挑衅。

她本就不情不愿被人胁迫而来，若依平时的性子，即便已经束手就擒也定不会随波躺平，定要想方设法撕扯下对方一层皮来才算完。

可如今再见，她防备归防备心里却清楚得很，对上这张脸她是无论如何也再下不去狠手了。

桃苏心里有一本账，明明白白记载着云遂与她之间的过往。

那个男人虽然心黑手狠烈性得让人惧怕，可细究起来他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尽其所能一路实实在在护持过她的人。不仅予她各种天材地宝从不吝啬，还言传身教，让她学会了许多实用的东西。可以说后面的几十年里，她在他的庇护下过得极为顺遂。就算之前不得已要对她下手也是摆明了车马坦坦荡荡，从无半分隐瞒。

真要算起来桃苏其实才是动机不纯，一直居心叵测的那个，他对她绝对称得上是真心实意。

一颗真心有多难得她明明比谁都清楚，却因为惧怕他的喜欢与独占欲，就一厢情愿地将希望都压在了那个满嘴谎言的怜珠身上。她每每想起自己被恐惧操弄，曾那样肆意地挥霍一个人的善意与真心就觉得羞愧。

他与她之间虽有矛盾，却并非不可调和，然而无知无觉的，她就活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这些时日，愧疚始终啃噬着桃苏的心，所以当她从昏沉里清醒过来看到与云遂极度相似的狗儿时才会那么庆幸。心中无处安放的愧疚似乎终于找到满意的承托，她突然就清楚地知道了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灯下这张脸俊逸出尘冷峻高傲，截然不同的气质与云遂相似又不似。只是透过那双黝黑明亮的瞳仁，她还是能找到些许熟悉感。

桃苏纤长的羽睫扇了扇，在心中默默对眼前的蔺珣说了声“抱歉”。因为不管他与狗儿谁才是真正的云遂转世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经打从心底里认定了她的恩人就是自己身边这个少年，这个对她没有丝毫威胁的少年。

对狗儿，她可以像上辈子云遂对她那样宠着护着，绝不会有任何顾忌，而蔺珣则不然。这个男人对她的企图已经明明白白地刻在了脸上，她可做不到像云遂那样为了旁人而牺牲自己。

说她自私自利也罢，忘恩负义也好，总之从今往后，她的愧与馈都只会与狗儿有关。至于蔺珣，她只能保证再不对他下手，仅此而已。

石阶下的女子千娇百媚，映着烛火一双水雾淋漓的眸子里光影变幻，看他又像不似在看他，仿佛是透过他在看另外的什么人。

蔺珣心中涌起了浓烈的不悦，面上却未动，淡笑着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态度礼貌笑容温和，却带着命令似的掌控，叫桃苏浑身不适。

她避开他的目光提裙沿阶而上，走到男人身边时并未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只静静站在一旁垂眸不语。她身边的少年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像只护主的狼崽子。

蔺珣先时还未注意，直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已经强烈到不能忽视的地步，他才勉强移开黏在桃苏脸上的视线转过头来。

乍看之下不由得微微怔愣……

眼前的少年虽然一身稚气还未长开，可那张脸分明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自己少年时期的模样。只是气质仪态完全不同，与他少年时相去甚远。

“你……”

蔺珣眉头紧蹙，越看越是心惊，这少年远比父亲为他准备的替身还要更像自己，与他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倘若不是十分清楚家族中大大小小的辛秘，他都要怀疑他会不会是自己流落在外的亲弟弟。

“这是我弟弟……”见蔺珣看得目不转睛，桃苏适时解释， “……罗家的养子，我师父的直系血亲云遂。”

“云遂，”蔺珣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恍惚，“罗家的养子？那个傻子？你的……”他顿了一顿，“前童养夫？”

说到“童养夫”三个字时他眼中的恍惚一瞬而逝，立刻就变成了玩味，歪头看向桃苏的神情里更是藏了几分戏谑，“带着前夫进现任的后院？古往今来你怕是第一人。”

“不过……”他眸光一转又瞥向狗儿，“长得像也有长得像的好处。如此一来你就不必再花心思另外适应了，想必也能像跟他那般同我自然地朝夕相处同吃同睡了吧。”

桃苏胸口重重一噎，这男人竟将那日在罗家时她拒绝他的推脱之词反手直接甩在她脸上，心眼也是小得没边儿了。

明明是句戏言，还端肃着脸一本正经地说，硬是把“同吃同睡”这四个字咬得又缓又重，她听着都替他感到羞耻。

脚趾头在鞋子里不自然地抬了抬，桃苏按捺住死死抠地的冲动，扯着嘴角眼眸弯弯地干干假笑。

她这替人尴尬的毛病啊，隔了一辈子还是不见好。

笑起来的女子甜美得如同沾了蜜的花，即便只是非常明显的假笑，也叫蔺珣如在寒冷的冬日里喝下了一碗滚烫鲜美的鸡汤般浑身舒泰。

桃苏放软了姿态，蔺珣的笑容里也就多了几分真心的宠溺。看着那张陷在光影里的柔嫩面颊，他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轻轻摩挲了片刻，一个转身率先步入大门。

“走吧，进去再说。”

……

安排给桃苏的院子名为舒芳阁，就在蔺珣的碧梧园后。面积不算大，却一步一景建得格外精致，就连昏暗的夜色都难掩其风采，白日里看想必景致更佳。侍女小厮们也都各行其职，来来往往忙而不乱，尽显大家气象。

其实要说面积不大，那也是比照着相府其他院子来的，实际上舒芳阁可比桃苏原先在罗家住的春梨院大了不知多少倍。

“舒芳阁原就是碧梧园的一部分，只是碧梧园属于前园，不方便安置女眷。我便让人砌了墙将舒芳阁围到后院，只在中间留下一道小门。”

蔺珣身姿挺拔步态从容，嗓音沉缓而明朗，神情清冷且肃正，一举一动皆沉稳含蓄，透着一股子大家族教养出来的蕴藉之美。

说实在的，他不发癫的时候仙姿佚貌，当真是令人赏心悦目。桃苏不知他在别人面前是怎样的，但在她跟前，这样端方的君子之态似乎总是持续不了太久就会原形毕露。

开在粉墙上的小门被瀑布般垂落的紫色角梅拱卫着，显得神秘而梦幻。蔺珣就站在门边似笑非笑侧头看来，暖黄的灯光与密密的花枝交缠着，给他俊美的容颜增添了几分绮丽的异色，更显眸中星火魅惑。

“你可知我开这道门的用意？”

还能是什么用意？不就是为了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儿吗？

他黏糊糊的视线叫她不舒服，更不想在这种暧昧的夜色里陪人玩儿什么你猜我猜的烂把戏，便干脆直截了当。

桃苏垂眸，“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

蔺珣扬了扬眉梢，“好吧……”

他收起了笑挺直背脊，“女眷只能身居后院，这是相府的规矩，即便是我的人也不能违逆……”

世家大族就是规矩多，桃苏对这一点早有心理准备。毕竟她又不是耐不住寂寞对什么都好奇的真少女，作为一个活了三辈子的修道之人，最不缺的就是宅居的耐心。

“……但你与寻常妇人不同，便嫁与我为妻仍旧是修士。”

他深深凝望着她，“你是展翅的鹰，不是被剪了羽翼的金丝雀。我并不想将你困在这一方窄小的后院之中，叫这些俗事磨灭了你身上的灵性，所以便在这里留了一道小门。”

桃苏一愣，突然抬眸认认真真对上他的眼。

那两团星火还在闪烁，却比方才少了几分逼人的灼热，多了些许绵长的温情。

“以后进出都随你，我绝不会多加干涉。你还是跟以前住在罗家时一样，想去哪里便可去哪里……”

他抿着唇，笑得格外温良，“一切都没什么改变，只是……多了一个我，仅此而已。”

灯影朦胧，月照花树。

身份尊贵俊美无涛的男人温声软语情话绵绵，若此刻站在这里的当真是个无知少女，只怕已经被蛊惑感动得投怀送抱了。

可惜……

她桃苏是个阅尽千帆，老黄瓜刷绿漆的假少女。

“当真没有改变？当真只是多了一个你而已吗？”

桃苏也笑了，笑得和煦温婉，但嘴里的话却似最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切开裹满糖霜的外皮，露出了最里面腐朽不堪的内核。

“你留的又哪里是一道门，那根本就是你为了熬鹰所洒下的饵。让出一点蝇头小利来换我的感激涕零，这笔买卖若真成了，你不亏的。”

蔺珣看着眼前如花般明媚的女子，面上笑容逐渐凝结。

桃苏：“金丝雀嘛，你剪不剪她的羽翼她都会心甘情愿缩在主人的笼子里，但鹰却不是。

鹰从不畏惧风雨，你越是挑衅它便越会视你为敌。若单单施威，只会换来激烈的反抗，唯有棍棒加大枣才能从精神上彻底驯化鹰。

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笼络人心，等鹰被那点好处蒙蔽了双眼，自然也就再看不见脚腕上的镣铐了。再说……”

她笑得人畜无害，“驯服一只能翱翔于天际的鹰可比逗弄一只不知世事的金丝雀有意思得多了，你说是吧？”

女子眼眸里尽是了然的通透，唇边噙着的那抹笑容顽皮至极，直看得蔺珣血液冲脑是又爱又恨。爱她太过机敏，也恨她过于聪慧，只一个交锋就轻易看穿了他设下的陷阱，竟连一步也不肯往里踩。

诚然，他有驯服她的心思，可替她布置园子的用心，想要将她纳入羽翼之下照顾的真心却半点都做不得假。

他沉着脸难耐地磨了磨后槽牙，“你就非要将我想得这么坏？”

“不然呢？你大费周章不惜请了修士将我掳来，总不至于是好心请我来做客的吧。”

她冲他眨了眨眼，“论玩弄人心，你们这些矜贵的高门大户最是擅长不过，指不定你就有喜欢看人戴着镣铐跳舞的癖好。”

“哼！”男人喉头滚动，冷笑出声，“伶牙俐齿！猫儿果然还是剔了尖牙，剪了利爪才更可爱。”

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服输，蔺珣阴恻恻地盯着桃苏，忽然俯身凑近她耳畔呢喃低语，“不会讨主人欢心也就罢了，但至少不该故意惹主人生气。你要是学不乖的话……”

他的视线扫到那只近在咫尺，形状可爱色泽粉嫩细白的耳朵时顿了顿，忽然挺直了背脊神情凶戾，“……吃亏的总归会是你自己。”

这一刻他身上含蓄的君子之风荡然无存，凌厉冷傲的气势随着他微垂的眼皮睥睨而来。

“哼！”桃苏还未有所反应，她身旁的狗儿已然拱起背脊对蔺珣龇起了一口白牙。

然而男人却连半丝眼风都未分给少年，只微抬下颌一瞬收束起了所有表情，淡淡道：“管好你的狗，没事不要放他出院子乱吠。再有下次，我不介意帮你打断他的腿。”

玄色的衣摆被风撩起，在半空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度，男人转身穿过了那道被花枝簇拥的小门，头也不回地出了舒芳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