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女人凄厉的惨嚎响彻耳畔,桃苏意识回笼迷迷瞪瞪睁眼,就见一抹纯白的灵穿过简陋的屋顶幽幽而起,消散在了辰星未隐的晓光之中。
鸡鸣狗吠里,村落炊烟四起,青瘴缭绕在田间,三三两两的村人正踏着朝露,扛着锄头穿过田垄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
这便是她将来要生活的地方吗?
这样的场景虽许久未见,可她却一点都不陌生。
被锁在识海深处那段黑暗的记忆又重新翻涌起来,骤然袭上心头时压得桃苏几近窒息,就连灵体都有片刻不稳。
她闭目良久,终忍不住扶额苦笑,“这大概……就是逃不过的宿命吧……”
眼前的这间茅屋与村里其他家比起来,几乎可以用破败不堪、家徒四壁来形容。
如今正是春耕的时候,院子里的地就这么荒着。别说拾掇整齐了,唯一的几点绿意竟还是杂草给的,想见这家的主人不是个会过日子的。
桃苏的心往下沉了沉,抬眼时注意到屋外土墙下蹲着的男人。
那人皮肤粗黑,生了副愁苦之相,裋褐上满是补丁,唯有一双草鞋看起来还算新。
听见屋里女人的痛呼声,男人时不时回头张望两眼,而后又神情麻木地低头继续编着手里的草鞋。那模样与她现世里那个亲爹不说有七成像,也有八分相似了。
桃苏叹了口气,平静地越过男人向室内飘去。
床上躺着的女人高颧窄鼻脸盘宽大,看身形倒比外面的男人还要壮实一些。
只是她此时浑身湿透,似乎已经脱力,任由一旁的老婆子怎么跳着脚地喊都使不上劲。脸色也惨白得吓人,再拖下去怕是要不好。
女人肚子里胎儿孱弱的灵魂将将自然消散,肉身却又还生机未断,正是绝佳的灵体容器。且妄殊将她送过来的时机把握得刚刚好,要是再迟一些这具肉身应该就不能用了,床上的女人就算能活下来,怕也要去半条命。
“看来,我似乎别无选择呢……”
她目光闪烁举棋不定,可最终还是一咬牙钻了进去。
桃苏料想这具肉身的灵根可能不会太好,打算趁着还未出生先用元神仔细查看一番。哪想一头钻进去就被惊喜砸中,原来胎中竟还剩了一缕先天之气未散去。
先天之气不可多得,往往只诞于胎儿着床生灵之时,并会随着胎儿的成长而逐渐散去,是滋养肉身洗涤灵根的好物。若吸收得当,身体的资质必然不差。
桃苏欣喜不已,一时贪心便多待了几刻,待完全炼化了先天之气顺着力道钻出产道已时值正午。而这具肉身的母亲尹小莲早被折腾得没了气力,狠吃了一番苦头。
许是因着这个原因,又许是看桃苏性别为女,总之她并未因是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就受到优待。
性情懦弱不善言辞的父亲桃大河自不必说,根本连上手抱她一抱都不肯。而生产时被她折腾狠了的母亲尹小莲更是对她心怀芥蒂,左右看不顺眼。
好在她是个成年人的芯子,倒不会真跟个不懂事的婴儿一样哭闹,加之本就对尹小莲心有愧疚,不想给这对新手父母添麻烦,便只会在有需求的时候才嚎上两嗓子。
她的懂事自然换不来桃大河与尹小莲的怜爱,反倒是觉得稀松平常,毕竟穷人家的孩子能顺利活下去的又有哪一个不是乖觉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还未出月子尹小莲就跟着桃大河下田干活儿去了,很是放心地把桃苏独自留在家中。只有清早出门傍晚回来时,才会给她喂食与清洁身体。一天两顿,多了没有。
桃苏虽有成年人的自控行为,但奈何婴儿的身体是真不给力,挨不住饿还憋不住拉根本不停使唤。幸好她在胎中炼化了那一口先天之气,不然就任凭他们这么散养着,能不能撑得过一岁都难说。
好在这夫妻二人还算有心,没有随意将她甩在那张简陋的木床上,出门时会将她放入梁下吊着的竹篮里,再用有细细孔洞的盖子遮挡起来。虽说空间逼仄了些,却也切实地避免了她被蛇虫鼠蚁噬咬的风险。
尹小莲偶尔心情不错时,也会多喂她半碗食。但看桃苏“吧唧吧唧”吃得欢实,她的脸又会莫名其妙地拉下来,撇嘴骂她几句“赔钱货、讨债鬼”之类的话。
桃苏只管闭着眼张嘴吃根本不在意,毕竟现世里她的亲生父母骂得可比这些难听多了。
她自来亲缘淡薄,总不受血缘亲人喜爱。他们既是不将她当做女儿看,她也无需将他们当做父母待,不过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今后了结了恩情,好聚好散也就是了。
她已经有了全天下最好的父母,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不管历经过多少个世界,桃正山与苏晴永远都住在她心里最圣洁的地方。
仲夏夜里虫鸣蛙吠,桃苏小肚子吃得鼓鼓胀胀,一时竟有些睡不着。恍惚间,她又想起了自己在现世里那个血泪斑斑的童年。
——
那是桃苏真正意义上的童年,那时她叫做陶大丫,生在一个叫连峰村的荒僻村落里。
山村落后闭塞,村中大半的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大山。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村百里之外的一个小镇。
村人愚昧,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好多女婴生下来连第二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桃苏算是十分幸运,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
只因奶奶坚信只有第一个孩子立住了,后面才能招来更多健康的儿子。所以,她活了下来。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可幼时的桃苏活得比狗都不如。
狗看家护院好歹还能有口饱饭吃,而桃苏不仅睁眼就有干不完的活儿,还要天天挨妈妈和奶奶的毒打,最后辛劳一天却只能得到半个窝窝头果腹。
三四岁时还能勉强吃饱,等她再大些半个窝窝头就不够了。
桃苏争不过看家护院的狗,只能趁着进山找柴火的机会,寻摸些吃的糊口。
有一回大雪封山她又冷又饿,被逼得没法潜入了村中一户人家里偷东西吃。
这家母子两个,王婆子身强体健,凶起来连村里许多男人都比不过。
儿子李铁根是个四十几岁的老光棍,干活儿是一把好手,但跟桃苏她爹一样是个一棍子都打不出半个屁来的寡言男人。
他相貌随了王婆子,长得丑陋凶狠,村里的媳妇子们见了没有一个不躲的。
十多天前他们才花了半生积蓄从外头买了个女人进来,此时母子二人正关着房门调理那个不听话的女人,她去灶房里找吃的必然不会被发现。
“调理”这词是桃苏奶奶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桃苏每天都会被奶奶和妈妈用杆子、扫帚之类的东西狠狠“调理”。有时是一顿,有时是好几顿,因此她并不觉得稀奇。
桃苏踮着脚,偷偷摸进了灶房,不多时便从温热的火塘里掏出两个烤得黑乎乎的红薯来。
拳头大的红薯沉甸甸的,散发着清甜的香气,诱得桃苏直咽口水恨不得立刻就塞进嘴里。
可她不敢多留怕被王婆子逮住,所以揣了红薯就走,准备从来时篱笆下的小洞钻出去。却在这时忽然听到了隔壁屋中传出的断断续续,似哭非哭痛苦且奇怪的呻吟。
桃苏一愣,停住了脚步。
她自己被奶奶和妈妈拿着杆子调理时只会“哇哇”大哭,难不成那老婆子调理人的手段格外不一样?
桃苏有些好奇,一时没忍住便做下了那个让她悔恨终身的决定。踮着小脚,从狭窄的窗缝里望了进去……
桃苏被吓得不轻,一路小跑着藏到了房后的角落里,哆哆嗦嗦掰开温热的红薯死命往嘴里塞。
肚子虽然饿得生疼,可甜甜的红薯吃在嘴里居然也不香了。
回忆起看到的那一幕,她喉头发紧竟有点想吐,只勉强吃了一个就再也吃不下了。
她虽不懂他们在干什么,可心里却明白李家母子俩对那女人做的事,远比奶奶和妈妈对她的调理可怕得多。
男人的狰狞可怖与女人的痛苦挣扎不停在脑中交替轮转,她惶惶不安地蜷缩着只感觉阵阵心慌,很怕自己有一天也落到那样的境地。
那一天桃苏也不知自己在墙角待了多久,直到被冻得受不住了才将剩下的红薯揣回怀中。在回到房间之前她下了个决定,准备找个机会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女人。
……
就这样,桃苏隔着细密的铁丝网与林芳偷偷认识了。
从林芳那里她得知了自己名字的写法,得知了人心险恶,知了女孩子要好好保护自己,更得知了外面世界的美好。
桃苏很是向往,向往着能有一口饱饭吃,向往着能背起书包去上学,更向往着能干干净净,体面而有尊严的活着。
于是她和林芳约好了将来有机会便一起离开这里逃到外面去。
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打着气,共同对抗命运加诸在身上的苦难,渐渐地桃苏长大了。
父亲虽懦弱无能,却着实长了一张好脸,桃苏承袭自父亲,越大便越是好看。她知道这并非好事,也因此从不敢认真清洁自己,总是头发凌乱邋里邋遢。可即便如此,隔壁打着光棍儿的瘸子表叔看她的眼神也一天比一天更可怕。
好在奶奶总算是还要些脸面,有意无意地护着她,这才让她一次又一次避过去。
但其实奶奶看她的眼神也不良善,眼睛里的算计根本毫不掩饰。桃苏日日提心吊胆地防备着,只觉得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好在,她与林芳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在林芳生下第三个孩子后,王婆子对她便渐渐放松了警惕再也不会时时盯梢。
桃苏事前计划好,偷了家里的钱与林芳一起去镇上准备坐车离开。
可惜她倒在了上车的最后一步。
为了挡住村人们追来的脚步,林芳亲手将错愕的她推向了人群。
……
接踵而来的皮肉伤很快就取代了被信任之人背弃所带来的痛苦,桃苏浑身是伤地缩在角落里,愣愣地看着王婆子哭天抢地要陶家陪人。
王婆子话里话外竟是要让她一个才十岁的女孩儿去给快五十的李铁根当老婆。
桃苏想起幼时在李家看到的那一幕,吓得牙齿身体都在不住打颤。
但她那个精明的奶奶却似乎另有打算轻易不肯就范,硬是仗着家里人多撵走了李家母子俩。双方撕破脸皮闹得很是难看,村里买了媳妇的人家对陶家都颇有微词。
桃苏知道自己带人逃跑是招了村里人的忌讳,并没有天真的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她被关在灶房里,战战兢兢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两天后,奶奶当着村里众人的面亲手将她交给了一个满脸油腻的光头。这人她知道,正是当初将林芳带进村来的人贩子。
桃苏就这么离开了生活十来年的小村子,却并非她所期望的那样是去拥抱美好的人生,而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
蓬头垢面满身血痂的她并不受光头那几人的待见,有一晚他们喝得兴起,聊到了屋中女人孩子们的去处,桃苏便赶紧支起耳朵不动声色地仔细听着。
她这样半大的孩子不像幼儿那么好卖,会被买家嫌弃养不熟。给人当老婆又还小,买了之后至少得再养两三年。这样两头都不讨好的货,最佳出路就是打断了腿扔出去乞讨。
桃苏听得背脊生寒,等到夜深人静众人都熟睡过去时,她就想办法拼了命地逃出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里,她看不见前路也分不清方向,只能将命交给老天,埋头不住地向前奔跑着。
风声呼呼地吹在耳边,她想就算下一刻死了,她也要干干净净的死在外面,绝不能让人拖回去打断了腿做猪做狗。
好在这一回老天终于听到了她的祈求,在就要被人抓到的前一刻,一双温暖的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
被桃正山与苏晴收养以后,她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
幸福的日子桃苏分外珍惜,却不想天降一场车祸竟将她带到了异世。
为了回家她孤注一掷,拿出了幼时逃命的劲头与8813沆瀣一气。却不想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她在最后关头跌了个大跟头,不仅所有努力前功尽弃,还失去了8813这个能送她回家的助力。
没了8813的控制,她在现世里的吊着的那口气定然是落下了,桃苏都不敢去想爸妈看到她尸体的模样。
一想起妈妈的眼泪,爸爸佝偻的背脊,她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举起刀,死命往那狗东西头上一阵乱砍。可这点子稍纵即逝的快意与对父母的担忧与思念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躺在吊篮里的桃苏豁然睁眼捏紧了小拳头。
无论如何,她都要回去。
而这一次,没了云遂这块绊脚石,再无人能阻挡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