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陆景渊从来逃不开这个问题,无数人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他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唯一的答案。
“庙堂。”自他于中宫之中呱呱坠地时起,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便已经有了唯一答案。
“若他朝山河破碎,自当以身事之。”
无论叶安想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他的回应都不会改变,这世间的聪明人不知凡几,谎言向来纤薄如纸并非上策,重要的是他最终能否将他的答案化作对方心中的正确。
况且叶安想要的答案,已经从那漫长的沉默中暴露无遗。
“前辈好像对我的到来并不惊讶。”陆景渊一双凤眸温柔带笑,可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其中一如既往地没有丝毫波澜。
“哼,意料之中,我徒弟向来心软,怎么会顶得住你们这些不择手段的豺狼虎豹。”叶安回过神来,即使吃了瘪不忘继续挖苦,只是语气莫名缓和了许多。
“即使如此,前辈也没有多加干涉……所以,不知这个答案前辈是否满意?”
“勉勉强强吧。”叶安哼笑一声,大发慈悲地递了个杯子过去。
既然谢樽已经铁了心要掺和进那些破事里,那陆景渊便绝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停滞不前。
他知晓陆景渊颖悟绝伦,可也知晓对方从来无欲无求,即使他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仍然没在那双眼眸里看到半分真心实意,对于陆景渊来说,庙堂和江湖没有任何区别,他的选择向来只有正误而没有好恶。
这样的人其实很难全力以赴地去做些什么,更别提一肩担尽江山苦。
但陆景渊好歹算得上聪慧敏锐,襟怀坦荡,除了心眼太多总体还算合格,这么一个主公应当不会拖了他徒弟后腿……叶安面无表情地安慰着自己,安慰了半天却还是觉得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说到底他始终无法相信陆景渊,无法相信陆家人。
“你既到了我面前,我便不免多言警告……”
冬日再如何温和也不改其冰雪之质,那透过门窗侵入的湿冷寒风从来半点不含糊,叶安抱臂靠在椅背上任由寒风吹动衣襟,目光冷冽如冰似凝千峰寒雪。
“从你父皇那儿继承来的冷血无情疑神疑鬼最好学会收敛着些,别等到曲终人散时,也落得和你父皇一样众叛亲离的下场。”
“前辈教诲,晚辈自当谨记。”
另一边,谢樽坐在小院不远处的馄饨铺前搅着已然凉透了的汤底,琢磨着自己该挑个什么时辰回去,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真真是难办。
“糕团买好了吗就坐在这儿吃馄饨。”叶安不知从哪突然冒了出来,招手便跟店家又要了一碗加量的馄饨。
“早买好了,师父又不是当真想吃,那么上心做什么?”谢樽看着大刀阔斧坐在面前的叶安,无奈地指了指桌上的几个纸包。
“跑那么快,平日里倒不见有这速度……况且谁说我不想吃了?你不在我都懒得自己去,太远了。”
“三里地也算远吗?”
“挺远的,那么冷的天,等走到那儿你师父我都硬成冰棍了。”叶安接过迅速端上桌的小馄饨,看着那圆滚滚还透着肉粉色小馄饨觉得心情终于好了些许。
“师父未免太懒了些。”谢樽毫不留情地直言道,然后扫视了周围一番没看见陆景渊的身影,还是按耐不住满心担忧,“他人呢?”
“没丢,就在院子里头,你陆叔叔来了,总该让他们见上一面。”
“陆叔叔?”一直到陆印来了,谢樽瞬间便明白了叶安想把陆景渊打发走的心思,立刻放下勺子正色道,“师父,我答应了……”
“你未免对关心过头了,他可不是什么少不更事的少年,心眼多了去了。”叶安敲着敲碗沿打断了他,“以他的身份,跟在陆印身边正好,你也乐得清净。”
“我自然都知道,可我已然答应带他一道游历了。”
“知道了你还心甘情愿上他的鬼当,他那是想游历吗?他是想套近乎利用你,让你给他当免费打手,为日后做好准备罢了!”叶安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觉得自己刚被馄饨浇灭的郁气又冒了出来。
谢樽闻言笑了笑,目光中流露出了一抹无奈与温柔。
或许事实当真如叶安所言,但他向来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感知。他看出了陆景渊心底掩藏的不安和渴望,并愿意为之留驻,仅此而已。
况且是他耐不住性子先找上门去的,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利用也无妨,我但求无愧,且随一心。况且若只论利益不论其他,我与他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其实这种各取所需的君臣相宜才是他最初的目的,只是人非草木,如今他不仅希望陆景渊能够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也希望他可以拥有一段鲜活灿烂的生命。
叶安噎了一下彻底蔫了,最后仍是不死心地问道:“那如果有朝一日他变了呢?”
“……”
“若是当真走到那日,我会重新作出选择。”
馄饨摊上陷入了一片沉默,谢樽目光落在叶安碗中漂浮的馄饨上,心思却早已不知飘到了哪里,待到身旁空桌收拾干净放上了木凳,谢樽才堪堪回过神来,拎着那几包糕团与叶安一道回到了小院。
沉沉暮色之下,陆景渊给出了一个在众人意料之中地答案。
陆印虽然是陆擎元的胞弟,可却因为年幼体弱自小便被送到了宫外的寺庙静养,养出了个闲云野鹤不受拘束的性子,即使长大病愈也少居皇宫,后来又因为陆擎元登基有了亲哥哥庇护,更是随意到数年见不到一次人影。
如此一来,陆景渊见这个皇叔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关系更是比陌生人也好不了多少。
“如何?是不是很好吃?我特意给你挑了几种没那么甜的。”清透的月光下谢樽与陆景渊并肩坐在覆着薄雪的台阶上,一同吃着那刚刚热过的糕团。
“嗯,好吃。”曾经只在风物志上看过的糕点化入口中,清淡的甜香萦绕流转,似乎能驱散满身寒意与疲惫,从前他不爱吃甜,如今却觉得个中自有趣味。
“不过明日你还是与我一同去吧,有些不好打包的甜水还是要在铺子里吃才最好。”
“好。”
之后的日子里陆印住进了这座小院,陆景渊也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不大的小院里一朝塞得满满当当,瞬间便热闹了起来。
一场小雪过后院中梅香清发,抬眸望去便可见红梅盛雪,清透喜人。
某日清晨,谢樽一早醒来还未来得及推窗见雪,便发现桌案上小小的瓷瓶中多了支雪痕未化的梅花。
“怎么起得这么早?”谢樽倚靠在廊柱旁望着梅树下风姿清绝的陆景渊,声音中尚有几分未醒的嘶哑。
陆景渊手执梅枝转头看来,睫羽上覆盖着一层如雾的薄霜:“今日是他的祭日,可要随我一道去湖畔祭奠?”
此言一出,谢樽瞬间清醒了。
太湖雪岸丛梅生发,朝雾之下梅雪皆是清绝,谢樽与陆景渊沉默着走在林间,直到停驻在一片可以远观山色湖光的高坡之上。
“自我记事时起,他便常伴左右,陪我读书习字,从无一日离开。”
“十年前,他与赵泽风一道远赴冀州建功立业,却在战后身负重伤受奸人所害,最终蒙冤流放,死于蜀川的风雪之中。”
“他人缘向来很好,出事时亲朋好友皆为他东奔西走,唯有我身居东宫却孱弱无能,只能跪在中正殿前妄求君王怜悯,结果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梅花冰姿玉骨,寄予故人……其实他不好梅花,只是他离开的季节万物凋敝,唯有梅花相伴。”
陆景渊平静地叙述着那段深埋久藏的过去,好似这个最终瓦解星飞的故事与他无关。
可一叶落便可知岁之将暮,谢樽从中窥见了无穷哀伤,亦窥见了那生气究竟坠入何方。那久远的哀伤就像一场潮湿的小雨,淅淅沥沥,绵延一生。
他始终一言不发,只静静看他拢尽满山寂寂,将那流溢而出的绵长哀思化入梅香,遥寄他方。
有人常言人间别久不成悲,再多难解的哀伤都会被岁月酿作清风明月,变成某时某刻的慨然一叹。
谢樽从未受过万箭穿心之痛,自然不知岁月能否愈合一切沉疴顽疾,可目及眼前人,他只解出了疮疤若为附骨之疽,必是千丈深渊岁月难平。
“年后草木蔓发,春山可望,不妨再折桃李相赠。”
身自当之,无有代者,谢樽没有选择安慰半句,只选了一枝红梅置于白雪之上。
浅金色的阳光倾落于丛梅冰雪,漾出了一片朦胧的清光,他看着那枝梅花,好似看见一个形容模糊的少年穿花吹雪,回眸浅笑。
“自然,往年我也曾赠过。”陆景渊眉目间的薄雪渐渐消融,染上了一片清浅的笑意,“他喜欢海棠,说海棠开时花叶相宜,最可见众生锦绣蓬勃之态。”
“那可简单,江南三月红云堆雪,最不缺的便是海棠,届时我们折上个十枝八枝,定然不会让他寂寞。”
“说来……你祭奠故人不烧纸钱就算了,怎么连瓜果吃食都没有,若是人家正巧挑了这个时候来看你一趟,岂不是饿着肚子来,又饿着肚子回去?”
“走走走,我带你买,定能在日暮前赶上……”
“好,就买些糕团吧,他应当会喜欢。”
“那怎么够?这姑苏城里好吃的可远不止这些。”
陆景渊看着谢樽先行一步的背影,最后垂眸望了一眼雪上的两枝红梅,亦循着来路往回走去。
今日是他的祭日,想必此时此刻赵泽风也应当如约站上了中正殿吧?
十年光阴荏苒,往事终于作结。陆景渊曾以为当最后的执念了结后,这停滞已久的生命便会彻底化作一条无波无澜的长线静待衰亡,可如今他却觉得,或许终结之后亦有新生。
可谓之……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11.11:师父一边努力想让徒弟弟回头是岸,一边还是努力为徒弟弟把关铺路()
师父和小谢想的:君臣之谊,莫逆之交,天下大势,权衡利弊,揣摩人心……
小陆想的:度假行程规划中……
知道未来奇异发展后的师父父:我嘞个豆啊还不如闹到四分五裂众叛亲离!!!(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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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折尽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