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杲杲,天清气朗。
苏府侧院边的锦瑟园内娇花争艳,只可惜无人在意。
立春压低声音,向侯在门前的小满问道:“昨儿晚上,姑娘睡的如何。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小满摇头,“姑娘未曾有说什么不惯的。”
又见立春面有忐忑,便笑着道:“立春姐姐,你不用这么着紧,我瞧着咱们姑娘挺好说话的,是个可亲的主呢…”
四姑娘挺好伺候的,也不知立春姐姐是担心什么。
立春闻言面上失笑,心下暗叹:可亲么?浅看起来的确如此。
这位姑娘自昨日入府至今,待人接物上自然是说的上和煦温婉。
对上,得亲长怜惜,对夫人的安排也都听从依顺;对下,也平易亲和,便是小满几人伺候上疏忽错漏了也未曾呵斥发难。
这么看,的确是个仁厚可亲的。
但从这四姑娘入府前的神态,见当家大公的那架势,再到嘱咐自己要按她的意思制衣时那不容辩驳的神情,都暗暗透着股强势和自己的主意。
这样的姑娘,越是“可亲”,自己就越该小心应对。
其实,不说昨日种种,和那被主子们讳莫如深的“机缘”,仅是大公当面夸的那句“很好,聪慧”,更足以让自己对这位四姑娘高看许多了。
毕竟在这府内,除了被大公亲自教养的二郎君外,再无一人得过此赞语。
正想着,立春身前的房门便开了。
谷雨出来脆声道:“四姑娘醒了,备水伺候洗漱。”
说完让开身子,让其他小婢女把水提进去。
立春进门,就见苏阑之懒懒的靠在罗床上,眼神迷离,似无意识般瞟着屋内的一应陈列。
“四姑娘,婢子伺候您洗漱。”
阑之应声撑起身子,任由丫鬟们清理着自己。
入乡随俗,做旁人认知内的事情就好,反正这些东西自己都不认识,也不知道怎么用。
洗漱完,不等阑之问,立春便向她回道:“送您回来的那两位道长,本该多留他们几日好生招待的,哪成想他们天没亮便起了要着急赶路回观里。
婢子也实不好强留,不等您醒便自做主张的叫人备了些礼,将人送出城了。
此事未得姑娘准允,来请姑娘罚。”
苏阑之不由得又细细打量了下这立春:果然古代大户人家的大丫鬟就是不一样,处处细致,不止工作能力强,话也是说的滴水不漏。
满意的点点头:“做的很好,那便罚你同我一起去母亲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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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安氏用过了早膳,安氏便又开始嘱咐:“今儿个你让立春带着你在府里走走。我也已经叫了宝珠楼和彩衣坊的人来过来了,你看着置办些你喜欢的首饰和布料衣裳的。别拘着,你祖父和你父亲都说了,算他们帐上。
你才回来,样样都缺。你年纪还小,让立春帮着你归拢,少什么缺什么的,你心里想要什么都交与她去办,不用跑来同我说。
宁可置办多些也不可少了。这以后去了青州,有些东西就更不好置办了。”
苏阑之谢过安氏,就回了暂住的锦瑟园。
她的确是该好好准备一番了。
不过,该准备的不是什么衣裳首饰的,那些都不是自己当下紧缺的东西。
用安氏的话来说,拿钱置办来就是了,还不用她出钱。
她现在最缺的,是对这方世界的了解。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启,她便知晓自己来到一个类似华夏古国的地方。
类似,但又完全不一样。因为她根本无法从原主对这个世界有限的认知中,找到锚点来对应到任何一个自己知晓的历史时期。
这就很被动,她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又能从中做些什么。
现在,她仅仅知道这里是京州,那应该就是首都了。
从山上下来的一路来看,没遇见也没听说有什么恶势力在这边烧杀抢掠的,可以判断,起码天子驻地范围的地界整体秩序还算安定。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对内相对安稳的时期。
那外部呢?从老夫人回忆的前世来看,周边有胡部?那么这些胡部是零散分散,各自为阵的,还是已然被某部吞并整合成一了呢?
还有诸如农业发展到什么程度?经济发展到什么程度?
等等一系列问题,自己都迫切的需要去了解。
“立春,我二哥哥此时在哪?”阑之心念一动。
“回姑娘。二郎君一般早上会在前头随大公读书。下晌……”说着立春不由的发笑:“大公也不太矩他,便都会偷摸着出府去。”
苏阑之轻点点头,笑道:“那趁现在这个时候他还在府里,咱们去找他。”
立春低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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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立春走了趟外院,却是寻不到苏琮的身影。
立春猜测:“今日大公一直同府中幕僚们在书房议事,想来二郎君他趁没人管束,又跑出去了。”
苏阑之也只能按耐下自己的迫切,先回锦瑟园。
退却众人,阑之独坐屋内,铺开桌上的纸,一点点的整理着思绪。
先是当下。
不论现在是什么时空,这个时代都很符合自己对于古代封建社会的基本认知。
她现下看起来运气其实不错,穿成名门世族之后,不用去愁衣食。
而且因为自小生活在外面,所以家里对她的“把控”不大。她什么性子都能说的过去,不用担心穿帮。
甚至,自己的那些【亲人】貌似因为对原主的一些亏欠,所以可以“包容”一些她出格的行为。
比如,她故意多次不合适的礼仪,和祖父母说话时有些没大没小的样子,这些都没有被严正指出。
不过,这样的包容显然是暂时的。
这里终归是古老陈旧,阶级分明的男权社会。自己偏又是个女子。
可想而知,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这种因愧疚感而产生的【天性未泯】的滤镜会被慢慢的磨碎。
紧接而来的大约也就是那些闺阁女儿家的规矩礼法了。
而自己,是不可能忍受那些规矩束缚的。
当过了狼,又哪里甘心做羊。
所以,她需要让自己在这个府里变得特殊,特殊到让可能加筑到自己身上的礼法束缚松一些,再松一些……
她必须得尽快向他们展示自己的价值。
而现下,好似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
过不久,苏家人就要离开这个明显比其他地方富庶的京州,迁去据说荒蛮的青州。
荒蛮?有多荒蛮?
仅仅是因为人口稀少?土地贫瘠,生产落后这种文明程度的荒蛮?
还是因为当下的政权机构对那片地域的掌控力不足,当地武装不服朝廷管控,频发动乱,仇视晋人的文化冲突的荒蛮?
但是不论是哪一种,当下都牵制了大人们的许多心神,让他们没有太大的精力来【纠正】自己。
所以,她要在苏府到达青州安顿好的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弄清楚当下的时代的农耕和生产水平。
看看自己的【机缘】能给这个家族带来多大的便利!
这才是与她接下来日子舒适与否的关键。
苏阑之盯着桌上写满字的纸张,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不要急燥,不要冒进,要看准时机,顺势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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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安氏叫来的那些掌柜,天色已经不早了。
安氏那边差了人来,嘱咐立春该给姑娘准备准备了,申时摆宴。
谷雨伺候着苏阑之梳了一个朝云髻,点缀上绿碧玺莲花串珠头饰。又换了一身莲青色对襟羽纱衣裳,下着碧色祥云织锦百褶裙。
这些都是下晌刚置办的。苏阑之挑了几身成衣,也挑了好些料子。
饰品金器要的少,就拿了一些她自己觉着不错的珠串彩宝。
“姑娘,是不是太素净了些?毕竟是第一次正式见礼,该装饰些,别被别房的人轻看了,私下里……议论笑话。”谷雨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
“那就让她们笑话去。我其实还挺好奇,会如何笑话我,又议论些什么。”
苏阑之挑了一对翠玉耳珠带上,对着铜镜中的谷雨道:“再说了,要让人不轻看了你,衣裳环钗的都是些小道。”
“那什么才是大道?”小满胆子大,因着没见自家姑娘罚过人,也就什么话都敢接。
“大道啊……是让说出去的话,落地有声!”苏阑之轻笑着,话尾的四个字,轻缓而有力。
谷雨和小满虽不太明白,但也不自主的点头应着。
立春眼底带笑,轻斥着两个丫鬟:“这两个小丫头越发的没大小了。姑娘,你也别太纵着她们,在屋里纵惯了,出了外头容易给您惹祸。”
“嗯,你们立春姐姐说的有道理。”
苏阑之回身自嘲道:“你们主子我现在可没什么脸面。这要是你们和哪房的丫头撕巴起来,我可不一定能护住你们。到时候被罚了,可别找我哭。”
谷雨和小满听这话,福身道:“婢子不敢。”
立春也道:“姑娘有大爷和大夫人疼,更有大公和主母撑腰,哪里会没脸面了。只是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人,不该给您招惹是非。”
几人说笑闲聊了一会儿,安氏便派了人来传话了。
苏阑之带着立春几人跟着安氏来到了正院的宴厅。
和昨日来时的肃静不同,今日的正院热闹了许多。
还没等阑之他们进屋,里头就传出一声欢笑:“嫂子来了。我可等着你们呢,这就是我们家的四姑娘吧,真真像个画中人。”
说话的是四夫人冯氏。她进门没几年,不知为何一直未有身孕。虽说和苏家老四夫妻感情和睦,但也一直在内院直不起腰来。
这次家宴,摆明了大公要给这个新回府的姑娘做脸,那她自然就奉承着。
“这是你四婶婶。”安氏在一边给苏阑之提点着。
“四婶婶。”苏阑之对着冯氏拱手行礼。
冯氏见愣了愣,也没说什么,示意身边的丫头把礼递上:“他们都还没来,我这个小婶婶就先受了你的礼了。拿着,都是些小玩意儿。”
阑之顺势接过,谢道:“谢小婶婶。愿小婶婶百事顺遂。”
冯氏暗自点头,也不是不知礼的,就是有些……肆意?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小心怯怯,更不像外面养大的。
正想着,二夫人也来了。
“大嫂。”来人对着安氏福了身,上来便拉着阑之的手笑道:“这便是阑之吧?可算是回家了,你母亲可是日日念着你呢。哎呀,这样貌,比琬娘都娇,嫂嫂是怎么生养的,真是叫人羡慕。”
苏阑之笑而不语,也对着这位行礼,唤了声二婶婶。
二夫人高氏应下,拔下头上一支如意金钗,送入阑之髻发间,笑道:“这才好看呢。来,这是你三姐姐,单名一个珑字。你们两姐妹,好好说说话。”
“三姐姐。”
“四妹妹。”
这位三姑娘长的圆润可爱,但是身量娇小,面容娇憨。虽是姐姐,可看上去倒更像是个妹妹。
就是面上看起来有些不开怀,像有心事。
见过礼,几位夫人便坐到边上聊了起来,阑之也就和这位三姐姐苏珑坐到了一起。
阑之正听苏珑说着府里的陈年趣事时,另一位妹妹五姑娘苏凌到了。
今天这样的场合,苏凌的生母白姨娘是要在嫡母身边侍奉的,她自持得宠,不愿做着没脸的活,便拖了病没来。
苏凌长在白姨娘房里,自小不爱在嫡母跟前听教,生母不在,她更也不想跟着嫡母,矮苏珑一头了。便一个人带着丫鬟,拖着时间来了正房。
她冷着脸,见阑之和苏珑已经坐一起聊上了,便不由的冷哼了一声。
对着几位夫人行过礼后,就来到了苏阑之她们坐的那一处。
“两位姐姐,凌儿有礼了。”
珑儿撇开眼,明显不想理她。苏阑之对她轻点了点头,“五妹妹。”
“你便是四姐姐吧,也不知四姐姐名讳。”苏凌娇笑着问。
“苏阑之。五妹妹呢?”
“我啊?”苏凌嘴角一扬,扬声道:“我和家里所有人一样,都是单名,只一个凌字。四姐姐可以叫我凌儿,亲近些。”苏凌一开口,就是话里有话。
苏珑听这话,瞪了苏凌一眼:“你怎么说话的。不会说就别多话。”
“呀?我这又哪里又说错了?”苏凌一脸无辜:“我们苏氏这辈,哪一个不是单字?也就四姐姐不同。不过四姐姐也不单是名讳不像出自苏氏…”
说完,得意的撇了眼苏阑之。
是嫡女又如何。姨娘说了,就“阑之”这名讳,别人一听就知道不是府里正经教导的姑娘。
真论起来,还不如自己这个教养在府里的庶女呢。
“嗯……你的确也没说错什么。”苏阑之好笑道。“我与你们,确有不同。”
“四妹妹,你别理她。”苏珑担心阑之心里委屈,宽慰着。
她这个庶妹,心气高,什么都要争个尖。府里大姐姐出门后就,她就更爱和自己攀比了。加上她嘴甜,白姨娘又得爹爹宠,自己嘴笨也压不住她,私下里是没少被她欺负到头上。
近日更是笑话自己本已说好的亲事黄了。说什么,自己没人要,得到青州才能说到人家,熬成老姑娘后,要嫁给当地野人。
现今,是见四妹刚回府跟脚不稳,来个下马威呢。
“无碍。五妹妹年纪小,有些……天真。”苏阑之歪着头笑道。
是有些天真,拿个名字暗讽自己,也不知是图什么?她是能少块肉?
“还是四姐姐人和善。哪像三姐姐……上次不就开了句玩笑,就不肯理我了。”
苏阑之浅笑着不接话。
苏凌见苏阑之不理自己,嗤笑着继续道:“四姐姐不愧是观里长大的。三姐姐合该好好和四姐姐学学,心胸宽广些。别动不动的爱生气,招婆家不喜。
以后啊,让四姐姐带着你一起拜拜神女,说不定能保佑你在离京前觅得一个好夫婿呢。
四姐姐,你说是不是?”
苏珑本就因着前几日婚事不成郁郁着,又被苏凌这么一嘲,又气又恼,握起手边杯子就想砸她,被阑之按住。
她轻拍拍了苏珑的手稍稍安抚,有些玩味的看向苏凌:“你小小年纪,倒是懂的不少。看来,你姨娘没少教你。”
“那肯定是不及四姐姐在观里学的多。”苏凌不怀好意道:“四姐姐,你在观里都学些什么?啊我姨娘说你在观里会要给人算卦?你这样……今后能嫁人吗?哎,我这两个姐姐,一个比一个愁人。”
“要你操心!”苏珑回嘴:“我们将来自有母亲安排,你算个什么东西,长幼尊卑都不明。”
苏凌嘴边的笑容一涩,随即又笑道:“我是不如三姐姐你尊贵。不过…姨娘说我好在年岁小,还有时间谋划。
不像三姐姐这年纪,再不找个京里的人家定下来,等出了京,怕是这辈子也再难回来了。
还是我姨娘说的对,门第还是放宽些才好……”
阑之紧紧拉着苏珑的手,不让她失态动手。
到现在为止,说破天也就是两个姑娘拌嘴的事。可一旦动了手,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苏凌一来,就句句戳着苏珑,故意惹她和自己生气,怕就是想让自己和苏珑两人在一众长辈面前失仪。
毕竟她们三人中,苏凌最小,还是个什么不懂事的孩子,估计就是训诫;
苏珑最长,还动手,想来会被罚最狠。
而自己呢,刚回来的家宴,就和妹妹闹了不合,是想让自己
遭长辈嫌弃?
阑之忍不住发笑:这人,典型的损人不利己啊。
可以用!
“你笑什么?”苏凌见苏阑之直冲自己笑,恼道。
苏阑之却是不语,只回身对苏珑说道:“三姐姐不气,咱们不理她就就是了。我这刚回来,想着这几天去外头逛逛,三姐姐你说,这京里哪里好玩?”
苏珑本就是直性子,一听说是出去玩,心思立马被转开,眼睛都亮了亮:“真的?到时候我带你去城西李家点心铺子,那家的酥饼可好吃了。”
苏阑之笑着点头应下。
苏凌见状,也插嘴道:“我也去,我也去。城西的酥饼算得什么,去城南三元铺那边,那边巧哥儿蜜饯才好呢。”
“嗯?可是……五妹妹,我又不想同你一起去。”苏阑之眯着眼笑道。
“你同三姐一起去,自然得带上我!”
毕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再怎么被她姨娘洗脑,小孩子的爱玩的心性洗不掉。
“不带,你嘴巴臭。”苏阑之故意道。
“噗——”苏珑忍不住笑出了身。
“你!你……哼,四姐姐说的大话,三姐姐也信?家里现在这情况,谁能出门。怕不是唬人的!”苏凌鼓着气道。
“唬不唬人的,也是我与四妹的事,不劳你操心。”虽说苏珑也觉得应该是出不去的,但这时候,必须占四妹妹这边,能气到苏凌就好。
“我是不操心,反正你们出不去。”敢不带自己偷偷出门,她就去找大人告状,还治不了你们?
我出不去,你们也别想!
苏阑见她脸上带着得意的嘲弄,勾了勾嘴角。
“话别说满~你才说了我和府里其他人都不一样,忘了?”苏阑之缓缓挑衅道。
“那又能如何?”苏凌有些盛气凌人。
她还不信了,一个外头养大的,敢在这当下忤逆大人们的意思。
“自然是能,你所不能啊!”
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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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