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呼唤。待意识回归才发觉,是白无心在身旁。外面已经黑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
“是蛊毒发作了吗?”昏迷前,我记得自己怀着满腔怒意,欲要砍杀着钟离昧,他已经死了,可他的死并不能令我甘心。我被他临死前的话扰乱了心神,激起蛊毒发作。
白无心抿了抿唇角,苍白无力的坐在一旁,神色复杂“你入了魔怔,毫无目的的乱砍乱杀,我怕刀剑无眼令你自伤,迫不得已才将你打晕。”
“蛊毒到达心肺了吗?”我打断他的话,顾左右而言他,定是极坏的结果。
果然,他停了口,绷着一张脸说道“还有时间,我们可以去药王谷找赖神医,或者去三清山找你师父。他既然可以传功给你,以续命脉,自然也会有办法!再不济……”
“再不济,还有九灵派可以将我练成药人?”
“不行了无心,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一双眼睛盯着他,目光沉沉“我的身子,我很清楚,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自蛊毒侵体,便是等死。赖神医从不告诉我得了什么病,师父也瞒着我,可我知道,就是因为无药可治,才会闭口不言。”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白无心急了,他猛地站起身,半蹲在我床上,拉着我的手无措道“怎么会,你刚杀了钟离昧,还没向无情邀功呢,他要是知道,定是对你另眼相待。你这么喜欢他,怎么舍得抛下我们的大捕头,独自离开呢。”
“无心,我死后,你就去云游天下吧,不要在插手朝廷的是是非非。”我知道他心中亦是舍不下我,故意拿无情来激起我的生存欲。可惜,我得命运如此,无法更改。
“衰败与兴起,是朝廷更替的必经之路,宋朝也躲不过这一劫。我很想劝诫无情能离开这里,放弃昏庸无道的君主,放弃疾苦悲怜的百姓。命运使作,他一个人,是改变不了这种结局的。可惜,大爱与大义,令他无法抛弃这一切。”我转头看向窗外,透过缝隙,只看到阴沉的天空并没有月牙“宋朝会被替代,而他也最终会葬身这场战役之中。”
“一场大的战争,将会肃清朝堂上的奸佞与忠良,谁也躲不过,这就是天命。所以无心,你要躲得远一点,这样才能好好的去享受世间的美好。”说着说着,我得喉间开始发痒,还未来得及咳嗽,一阵疼痛传来,腥膻味染了满嘴都是。
“别说了,你如今需要好好修养,不能劳心费神。”他看我口中血流不止,慌了神,半搂着我拿袖子擦了又擦,捂着我的下巴不忍松开。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听你的,你别说话了好吗?”可惜任由他如何止血,都难以止住。鲜红之色染的他胜雪白衣,艳色一片。
突然他像是想到什么,快速点了我周身的几处穴道,将我扶稳坐好,开始为我传送内力。这种自损伤身的做法,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杯水车薪,只救得了一时罢了。我想制止他,可惜浑身无力,口不能言,迷糊之间望着那张认真执着的面容,心中酸涩万分。
我的身体愈来愈差,每次蛊毒发作,皆是吐血不止,痛不欲生。后来疼痛减轻,我让白无心取了纸笔,给师兄写了一封信。我答应他过了年就回三清山,终究要失信于师兄。
印着花案的信笺上,写着师兄叶问舟亲启几个字,我思索再三,下笔写千言。
怎奈体力不支,一封信写写停停,许久才完成。白无心几次欲要劝阻,到最后仍是忍住了。担忧的神色难以遮掩,只得静静看着我,费尽气力,写下整篇。
数载照料,师兄带我如同亲出,素心至死难忘。元宵之约再难履行,望师兄见谅。天下之大,世有百态,心儿想去游赏玩乐,若师兄他日得空,可否替我去看望一位故友。
汴京茶寮的甜点,西湖岸上的纸鸢,带去药王谷,赠与一位叫做钟离幽的姑娘。
桃溪院里的美酒,师兄不必为我留着,花田里的栀子,还请师兄做成花笺。给心儿的木偶,一定要美美的,师兄勿忘。
一连写了三页,最后实在不知写什么是好,才罢休。看我停了手,白无心才松了口气,扶着我躺会塌上。
“可还有其他?”
我摇了摇头,费了一番周折,真是太累了。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
“那我替你将信寄出去,你好好休息。”白无心看我面色苍白,憔悴不已,将被子掖好,拿起信件,悄悄走了出去。
屋外风光无限好,我透过小窗下的阳光,观看着那只枯黄的手掌,骨节分明。本该是青春年少之际,竟是瘦成皮包骨头了,仿若老妪。
今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竹林深深,葱郁夺目。我静卧软塌,望着一窗之景,却是整个天下。为了杀了钟离昧,我内息倒转,气血攻心,蛊毒已达心脏,无可救药了。
就连离开那个地方,都是白无心抱着我走的。自那日起,我便不得自力,就连行走,都要依靠着轮椅。这下我终于体会到月牙儿的感受,那种身受桎梏的无力感。像我这种命不久矣的人,自然也就不在意了,可他当年,还是一个怀有梦想的少年,该是多么绝望。
我不后悔杀了钟离昧,悔只悔,杀的太晚,杀的太过凌厉,以至于不能再去看望月牙儿最后一眼。那个满眼柔情的人儿,如今是否依旧点灯如豆,忙到夜深也不休眠?不知诸葛师叔可否克扣了他的灯油,又不知,追命师兄输给了他多少。
终是再无机会,看小楼风起,吹开那扇正对着我的窗匪。
我没有机会再去陪他完成令宋朝四海康平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了,只可惜其中曲折不能与他同受。我想让他远离朝廷,哪怕是有违与她的志向宏图,哪怕让他待在神侯府里,寂寂无声,也不愿他再去冒险。
朝廷终究要易主,**不是有奸佞造成的,更多的是来自一个无能的君主。我相信神侯府里的人不会怪他,世间百姓更不会。
人世间的不公平,都有月牙儿来决断,可世间对月牙儿的不公,又有谁来评判呢?我情愿他自私一点,报了自身血海深仇,隐匿山林,也不愿他为这个懦弱无能的君主,为奸佞横行的宋朝以身殉国。
我亦愿意陪他挣扎着,可惜时不待我,只能早早离他而去了。
忆起往昔,喉中甘甜,我想忍下去,却是无果。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染透了棉被,像是一簇开的正盛的海棠花,惹眼极了。
我一手捂着嘴,想要制止。遭了,我弄脏了棉被,白无心又要生气了。不待多想,那方门庭响动,正是无心走来。他温和的眸子在瞧见鲜血的那一刹那,瞬间变了模样。惊慌,痛惜,绝望。我知道,他最怕我吐血,因为这样只能说明,我又要少活一天了。
我突然想起方应看曾劝诫我的话,他说江湖求生,有才能的人不入正途,那便是邪佞。说不定哪一天白无心入了太师府,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无情。
这样一个人,他怎么可能。
“对不起,我忍不住,又弄脏了棉被。”说话间,口中鲜血淋漓,像是止不住的似的,染的胸襟衣衫,如同水洗“我,我……”
“别说话!你别再说了。”白无心拿起帕子为我擦拭,想要止住它,可惜,只会越来越多。
“你刚换了被褥,又被我弄脏了。”
“没事,脏了我在换,我换成红色的,这样就不会脏了。只是素心,你别再说了,好生歇着好吗?”
“可是,我在不说,就没机会了。”我忍下口中铁锈味的鲜血,任由白无心帮我一遍一遍的擦着,咧嘴笑了起来。明明那么心疼的他,看到我笑,眼中竟蕴起水泽,吓得我不敢再有所表情,只得道“你看你,当初我二人相视,你还是个采花贼,那时你潇洒恣意,我无忧无虑,如今回想,百般滋味。”
胸口间突然一送,压在那里的大石像是被我吐了个干净,难得顺畅。他想要再次帮我更换衣物和被褥,被我拦下来,絮絮叨叨的说着以往的事。
“是啊,初次相遇,你对我不舍防备,我心中便想,这是谁家姑娘,夜闯官员府邸,却毫无心机,连背后站个人都不知道。”白无心无奈,只得坐在塌前,望着眼前形容枯槁的女子,心中酸涩。初遇她时,女子天真烂漫,而如今,却病入膏肓。
“是啊,你却把我吓得不轻。”恍惚间,我似乎有看到了那个月下独影,身姿飘逸的俊郎少年,对着我询问,是不是被他美色惊讶到了。
“我还想是谁这么胆大,敢跟踪无情,没曾想,竟是他的小师妹,惹得我里外不是人。”
“你还说,要不是我,那日你就要被抓了。”
“我被抓都是因为谁啊。”
忆起往昔,如昨日青空,我二人难得轻松,讨论着初次相遇。
“可是啊,无心,你本该是山间一缕清风,天边一轮朗月,天地为伴,闲云野鹤一生的。”我摸着那张带着忧虑的脸,心中窒闷“可如今因为我,困守方城,不得出。”
“江湖之大,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好多风景没有亲眼目睹。所以啊无心,你可不可以,帮我看尽天下繁华,阅尽世间万物,好来说与我听呢?”
“我有时觉得,你可真倒霉,碰上谁不好,偏偏碰上了我,就此深陷泥潭,惹了一身脏乱。若是没有遇见我……”
“也许你会依旧放荡不羁,洒脱自在。也许会在江湖某处,遇到一个侠义女子,二人打打闹闹,浪迹天涯。或许你也会瞧上一位官家女子吧,可惜官家女子易为世俗左右,总不能跟你抛弃一切,远走他乡,还是江湖女子好,爽朗利落,敢爱敢恨……”
软塌上的女子,一张嘴喋喋不休,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可白无心知道,她怕是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因为今日的她,很反常。
“还有,你要答应我啊无心。”
“答应我,定要好好的活下去,看遍天下美景,好来……说与我听啊。”
“算了,还是不要与我说了,免的你又睹物思人,徒增烦恼罢了。还是写信快,和金元宝一块烧给我,记得多烧些,我怕不够花。”
“每年清明节,可不要落下我,小心我夜里去找你。知道吗?”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雀鸟以为房中无人,飞来觅食时,呆坐在塌前的那人才喃喃道“可我不后悔,遇到你啊。”
惊唔一声,吓得雀鸟振翅高飞,白无心猛然惊醒,望着飞远的鸟儿,慌张失措的检查着塌上的人。那鸟儿声音这么大,惊醒了她,该如何是好。平日里总是难以入眠,今日好不容易睡着了,该让她多多休息一下了。
她应该不疼了,毕竟睡得这么香,连雀鸟都没能将她吵醒“素心,你可别睡的太久,厨房里热了粥,时间长了,可要糊了。你说糊了的粥吃起来像是吃药似的,多难吃啊。”
白无心寻了干净的帕子,一点一点将那脖颈间的血,擦拭干净“还有醉虾,你不是一直嘟囔着说,我不舍得给你买吗?今日我买了,还在溪水的篮子里养着,等你好些,我就炒了给你吃,辣辣的,好吗?”
“素心,我庆幸这一生遇见了你,又懊恼,遇见了你……”前者是荣幸,后者,是无能为力。
最终,那只手停在毫无血色的唇边,明明吐了那么多血,为何还是那么苍白。他再也说不下去,捂着一双眼睛,肩膀微颤。他知道蛊毒不可抑制,蔓延到心脏,便是魂归九天,可是他是自私的,他不想那个叫做叶素心的女子,消失在天地间啊。
他无情,我无心,本是世间最冷漠之人,到最后,他有了情,我有了心,而那个人不在了。
呜咽声起,细细碎碎听不清楚,窗外的鸟儿又飞了回来,似乎察觉这里无害,站在窗户上左右张望,时而啄啄翅膀,时而歪头寻探。天空中几只黑鸟掠过,嘎嘎叫了几声,音色难听极了,他们盘旋半空中,最终落在不远处的石头上,若是有人看到,要喊一声不妙,出门遇到乌鸦,晦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