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马车行驶到梓州境内,洛影才恍然明白“梓州”一名的由来。
这里长满了梓树,就连梓州城内亦是如此。
洛影掀开车帘,看着道路两侧高大笔直的梓树,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梓树,眼前的形象,让人很难与诗文故事里的联系在一起。
她看了半晌,不禁喃喃道:“这梓树,和书中描写的似乎不太一样。”
柳留闻声也凑了过来,趴在洛影的肩上,瞅了一眼车外。
“哪里不一样了?”
洛影放下帘子,“你听过‘连理枝’的故事吗?”
柳留思索了一阵,试探性的问道:“那对战国末年的韩氏夫妇?”
“恩。……据说他们死后,坟墓上生出两株梓树,枝干交错盘绕,时人谓之‘连理枝’,这梓树也因此被称为‘相思树’。”
“韩氏的故事我记不大清了,你从头说来听听。”
洛影沉凝了片刻,缓缓开口:“如今能见到最完整的记载,应该就属晋人干宝的《搜神记》了,这个故事虽然真实性存疑,但听听亦无妨。
“据书中所载,这韩凭原是宋康王的舍人,他的妻子何氏生的貌美,一朝被宋康王所夺,夫妻二人亦不得相见。某日,何氏偷偷遣人给韩凭送去一封书信,信中写道:‘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柳留默默重复了一遍信文,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宋康王得了书信,也不解其意。最后还是他的一位臣子看出了端倪,那位臣子解释道:‘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
“心有死志?那是说她有想死之心?”柳留很快抓住了重点。
“是的。……不久以后,这对夫妻就先后自杀了。何氏留有遗书,求与韩凭合葬。那宋康王却是不肯,他命人将二人相对而葬,还扬言:‘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
“这个宋康王,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谁说不是呢。”洛影觉得,人都没了,竟还如此蛮不讲理,真不是帝王所为。
半晌,她又接着道:“谁料,一夜之间,二人的坟墓上各长出了一株梓树。几日过后,两株梓树长得又粗又大,它们的枝干渐渐互相交错,枝叶缠绕。之后,竟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对鸳鸯,它们栖息在这树枝上,日夜鸣叫,声音凄婉动人。时人受到触动,觉得这对鸳鸯定是韩氏夫妇所化,便称此树为‘相思树’,将交错的枝干称作‘连理枝’。”
柳留听完这个故事,感慨良多,“唉,这何氏的命运,与桃花夫人一般不幸。”
“或许,比起桃花夫人,她还是要幸运一些吧,不用为了家国责任,委曲求全。至少,有权选择了无牵挂的离去。”洛影顿了顿,接着道:“想来,王摩诘的那句‘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真也道尽了桃花夫人的心酸与无奈。”
柳留长叹一口气,“这个时代,女子生的过分美丽,也是罪过。”
“这不是美丽的罪过,而是人性的罪过。”洛影声音缥缈,字里行间带着一丝凉意。
二人没有再说话。她们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各怀心事。
……
马车缓缓驶向街角,最后停在了一座宅院门口,那是她们此行的终点。
下了马车,洛影最先看到的是门口的柳树。
她隐约记得,镇上的老人似乎说过,家门外不宜种柳。
洛影犹豫再三,还是扯了扯准备敲门的柳留,低声询问道:“柳树栽种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柳留瞬间明白了洛影的顾虑,随即笑道:“无妨,我家本就姓柳,也算应景了。再说,这树是自己长出来的,有些年头了,宅子的前任主人一直没忍心砍伐。我寻思着,就随它去吧。不过,阿影若是不喜欢,我改日找人砍了就是。”
“那还是留着吧,好端端的树,砍了也怪可惜的。”
对于鬼神之事,洛影本就没甚忌讳,此番亦不过是善意的提醒。柳留既无顾虑,她也不再多言。
“好。”
柳留笑着点了点头,又继续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精气神。
“阿留姑娘回来啦!”
“恩,回来啦!”柳留笑着和他打招呼,又简单向洛影介绍来人,“这是陈二叔,自小伴着爹爹长大的。我请了他和婶子,来做府里的管家。”
之前在路上,柳留已经详细介绍过这里的情况了。
陈二叔是柳家的老仆人,过去一直陪着柳伯父,他娶的夫人又是柳伯母的陪房,所以请他们来当管家,最是合适与可靠。陈氏夫妇只有一个儿子,早些年成家分了出去。三年前,家中又添了一个孙女。小丫头如今跟着祖父母,一起住在柳宅。
加上洛影,这个宅子共有五人居住。
洛影笑着和陈二叔打招呼,“陈二叔好!”
“这是我常跟您提及的阿影,以后就和咱们一起住在这儿了。”
“好,好,阿影姑娘好!……两位姑娘快些进去歇息吧,东西交给小的就行。”
陈二叔为人很是热情,一边和洛影打招呼,一边接过她们手中的行李。
“东西有点多,还是一起搬吧。”柳留并没有进去,而是和洛影一同忙碌起来。
陈二叔急忙抢过二人手里的行李,“那怎么行呢,哪有让姑娘搬东西的道理。”
两个小丫头又把行李抢了回来,“不碍事的,我们都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正在三人拉扯行李的时候,院内的陈二婶听到声响,走了出来。
“阿留回来啦!”
“恩,回来啦!我把阿影也带回来啦!”
“婶子好!”
“哎呀,好俊俏的丫头,长得真让人稀罕!”
陈二婶牵起洛影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口里连连称赞,弄得洛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可不是嘛!”
柳留站在一旁,满脸骄傲的看着陈二婶,仿佛对方夸得是自己。
“哈哈,两位姑娘快随婶子进去喝口茶,歇息歇息。那些东西让我家老二慢慢搬去。”
陈二婶一手牵起柳留,一手搂着洛影,向宅内走去。
“就是就是,姑娘快进去吧!”
陈二叔手里提着行李,跟在三人身后。
不知何时,陈家的小丫头也跑了出来,她牵起柳留的手,抬起脑袋:“阿留姐姐回来啦!”
“恩,回来了!囡囡快来见过阿影姐姐。”
“阿影姐姐好漂亮啊!”小丫头藏在柳留身后,只探出一颗小脑袋,悄悄打量着洛影,模样甚是可爱。
洛影笑着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柔声道:“囡囡也很漂亮啊!”。
众人有说有笑的走进了宅子。
……
这是一个两进两出的宅子,除了三正两耳以外,还有抄手游廊,很是敞亮。
柳留把正房空了出来,没有住人。她自己住在东厢房,安排洛影住在了西厢房。陈氏夫妇则带着孙女住在前院,方便日常起居做事。
到了晚间,洛影和柳留窝在一处聊天,顺便商量今后的事情。
“阿影,这段时日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跟在表嫂身边,多学两年,待到有了经验,再慢慢接手自家的生意。你觉得如何?”
柳留所说的表嫂,是外祖父郑家二表哥的媳妇儿,名叫周羽。如今郑家的生意,大多都是她在操持。
郑家老太爷和夫人离世多年,他们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也都已经过逝了。现如今,郑家只剩下一位当家主母和两个儿子、儿媳,以及长房生的一个**岁大的小孙儿。长房的两个人都没什么生意头脑,不大管事。
所以,实际管家的反倒是二房的两位,也就是柳留的二表哥和二表嫂。
郑家素来人丁单薄,极重亲情,平日里对柳留也颇为关照。之前因是柳家的家务事,郑家不便直接插手。半年前,柳留从柳家正式分了出来,与郑家的来往才逐渐密切。现如今,她名下的铺子,都是郑家派人帮着照看。
综合考虑,柳留若想学做生意,能找的也只有周羽了。
“我觉得可行。”洛影觉得柳留是个有算计的女孩,此番考虑得很是周全,也就不再为她担心了,“那我呢?需要做些什么?”
柳留牵起洛影的手,笑着说:“我们阿影啊,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啦!然后,偶尔抽空陪我吃个饭,逛个街。”
“啊?”洛影没想到,柳留真的只是让自己来陪她的。
“我打听了一下,周家茶楼里的点心最是出名,在整个梓州都是排的上号的。做点心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厨娘,她的手艺是独门的,一直还没有收徒弟。我寻思,你平日里最爱研究这些,想必,对此会感些兴趣。跟着她,应该也不算无聊。既有好吃的,还能学点手艺,长些见识。”
“你是想让我跟着那位厨娘,学手艺?”洛影听了半晌,才弄明白她的意思。
“恩。不知道阿影想不想去,若是不想,咱们就换个其他的。”
“我自然是想去的。只是,那位厨娘这么厉害,却一直没有收徒,想来是很挑剔的,怕是不愿意教我手艺。”
“挑剔倒是真的。不过,她是二表嫂娘家的人,应该会给表嫂这个面子。再说了,她要是不收,咱们就换一个地方呗,试一试总归没有损失。”
“也是。”
洛影觉得柳留的提议可行,便点了点头。
“不过……”
“什么?”
“哈哈,你得先陪我在梓州玩两天!”
“好!”
……
梓州城很大,洛影和柳留接连逛了三日,才只逛完了几条主街。
第四日晌午,柳家铺子临时有些事情要处理,柳留便把洛影安顿在一家书坊,简单嘱咐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这家书坊名为“落鸿居”,据说是个老字号。不仅书籍齐全,排列摆设也很讲究。
洛影觉得有趣,便随手挑了一卷书,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多时,她听到一位姑娘托掌柜找书,似乎是古本的李太白集。洛影有些好奇,忍不住抬起头,仔细打量对方。
那人背对着洛影,看不见面容。但见她身着红色圆领袍,腰系蹀躞带,脚蹬乌色靴。
通身的打扮,竟是男子装束!
洛影心中疑惑,又再三确认。然而,无论从那人的身量体态,声音语调,还是掌柜对她的称呼,都能断定——那必然是个姑娘!
她当下思量: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姐,如此顽皮。既然穿了男装,竟不知稍做遮掩,就这么大咧咧地,随意在街上走动。
正兀自想着,但见那位姑娘突然回眸,整个书坊都平添了几分光彩。
那是一位极其美艳的女子!
对方约莫二十岁上下,身材匀称,五官明艳,眉眼之间颇有几分英气。即便只是略施粉黛,亦足以令人过目不忘。
女子似乎察觉到了洛影的目光,冲她盈盈一笑。
她的笑容干净纯粹,散发着一股清丽脱俗、不染纤尘的美感。
多年后,洛影仍能记得,那是陵德五十一年,恰巧立夏遇到了端午。
……
后来听柳留说:两年前,梓州城就流行女子穿着男装。
据说,还是一位舞女带起的风尚。
那位舞女似乎名唤——鸿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