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自己嘴里居然吐出了这番话,松萝彻底惊了。什么得了脑血栓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来?原本已经确信这是一个前世梦,此刻却再次顿生怀疑。难道这是真的,自己前世竟然是一个又蠢又坏的人?松萝觉得不公,为什么赵月眉这辈子那样矫情造作,前世却是赵花娘那样的好人,以至于这辈子还能享受特别的青眼,得到特殊的照料。而自己这样谨慎小心的、从不枉做小人的人,上辈子确是这样的人。这合理吗?倘若说赵月眉的前世是这样一个人,想来反倒更有逻辑一点。
见松萝如此,几名猎户面露难色,随后窃窃私语了一会儿。似乎商议好了什么,一名猎户先去打了一只活獐子,随后将一些火药放在獐子肚子下将獐子拴在草滩上,一行人随即伏在路边安静等待。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一只巨大的虎型身影终于自远处徐徐接近。四处观察感觉似乎没什么异常,老虎敏捷地纵跃上前一口咬住了獐子的脖颈。见事情成了,一名猎户猛地抽出弓箭将点燃的箭矢射了出去。随着一阵箭头破风的声音,獐子肚子上的火药被点燃,老虎也瞬间警觉猛地向后纵跃。下一刹那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地面立刻不住震动,獐子当场被炸得血肉四溅,老虎也被炸瞎了一只眼睛口唇崩裂痛苦地倒在了旁边。
僵硬地注视着这一切,松萝感觉不舒服。这很难形容,也不是痛恨、恐惧之类,这种情绪很难去描述。这是一种单纯的不舒适,生理上的厌恶与情绪上的抵触。就好像当一个人被车压成了肉泥,大部分人都不想去看的那种不舒适,一种对一些东西生理性的厌恶。但是此时松萝根本没办法转头,因为梦里的女子持续注视着这个场面。松萝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在那个时间与空间里,女子看着这只死去的老虎,心中根本没有任何感觉。
不对,感觉是有的,是一种兴奋感。这种兴奋来自于获得礼物的激动前摇,就像是在拆一个定制后等待许久的礼品包装,拆开时那种知道自己即将见到期待已久礼品的激动之情。女子很激动,因为她知道老虎的死意味着她快要获得梦寐以求的小老虎。这种感觉令松萝害怕,为什么自己此刻居然能理解这个女子,松萝想要去审判对方,发出嚎叫“你令我感到恶心”,但是却根本做不到。那是一种小孩子一般无知的,与生俱来的恶毒与残暴,松萝想,假设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理解这个女子,而非包容这个女子,那么那个人就是自己。
看见老虎死了,几名猎户徐徐上前用棍子挑着查看,但就在这时天地间再次响起一声低沉的虎啸,下一瞬间又是一只更大的猛虎怒吼一声飞扑而来纵身而下,那名老猎户的脑袋和肩膀瞬间被扯了下来。
看见这个情景,另外两名猎户顿时惊在当场,随后就被老虎巨大的爪子一爪一个抡了出去生生被拍死在了地上。火光电闪,另一名猎户高声道:
“是母虎,马上后撤!”
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松萝和丫鬟们大声尖叫,旁边的猎户又得拼命奔逃。眼看松萝在场,家丁和府兵硬着头皮点起火把冲上去,抓着钢叉唯独不断去插那只老虎,后排则是数十箭齐发。在十几名家丁身首异处后,那只公虎身上插着七八根钢叉还有很多箭矢,最终倒在了地上。
经历了这一场风波,松萝和丫鬟们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猎户们也吓得一个个坐在地上走不动路。但过了片刻,松萝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坚持表示要找小老虎。
此时猎户们的脸色已经非常差,看起来认为这次的事十分的不吉祥,但也不敢忤逆,只能将两只老虎的尸体草草装在车上,随后再次上山寻找。不多久,一些猎户在已经黑起来的山坡上方就闪现出挥舞火把的光芒。
意识到终于找到了小老虎,松萝大喜过望,疯了一样就向山岗上拔腿就冲。到了一片山坡斜角自然构成的空洞前,松萝看见猎户已经将一个洞穴扒开,四只橙黄色还没有睁开眼的小虎正在洞里毛毛虫一样不住蠕动。看见老虎,松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伸手抱起一只颜色金黄的小虎:
“老虎,是我要的小老虎。它们真的好可爱!我喜欢它们。我喜欢,我爱它们。”
其实松萝本来以为这是一个美梦。人家都说,在濒死的时候往往都会做好梦,梦见锦衣玉食,死去的亲人,养过的小动物,梦见自己和思念的亲人和宠物一起幸福地生活。但此时此刻,松萝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梦。松萝已经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行人将四只小老虎带回了堪比王府的阴山郡守府,回府后松萝马上命人将剥好的两张虎皮拿来,随后柔和地跪着,将四只小老虎放在老虎地毯上,不住告诉小虎快快长。但天不如人愿,不管松萝如何命侍女喂奶照顾,还将兔肉、牛肉、羊肉细细地打成泥喂给小虎,小老虎还是一只一只地死去了。
第三只小老虎死在一个早上。头一天晚上仅剩的两只小虎还活蹦乱跳不住啃咬松萝的脚踝,浅色的小虎还一颠一颠追着松萝跑动牙牙地叫,在松萝怀里打滚撒娇。到了第二日清晨,那只小虎已经无力地伏在地上不停抽搐倒气,身体也变成了一个肚子大而四只细小的奇怪形状。
看见这只自己最心爱的小虎要死了,松萝第一次嚎啕大哭起来,抱着老虎用胸膛试图温暖这只小动物不再那么滚烫的身体,但是小老虎还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松萝哭着将小虎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埋在小院的一棵桃树下,还拿了一片小老虎最喜欢的鸡肝放在盒子里。听说小姐哭个不停,虽然长了皱纹但依然美丽的夫人来到了小院子中。松萝伏在夫人的膝上放声痛哭:
“阿母,我的团团、花花和葵葵都死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夫人不住抚摸松萝的头发: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有人的劫数,老虎也有自己的命数。它们不是你害死的,只是命该如此。不要再哭了,阿母最可爱的小花娘。”
团团死掉以后,花娘有一段时间出现了严重的情绪问题,随时随地尖叫,不分时间地点突然哭起来。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半个月,丫鬟和乳母都是尽力安慰。突然有一天,花娘安静下来,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二十岁,眼神变得沧桑,整个人也异常平静。从那天开始,花娘好像变了一个人。花娘命人把那两张虎皮拿走焚烧掉,不再大声哭泣,变得异常沉默。
命人将最后一只小老虎睡的垫子放在自己床铺的旁边,花娘开始了异常认真的养老虎生涯。每日夜里花娘一个时辰起来一次,看看小老虎还在睡觉才睡,每日两次帮着小老虎揉肚子帮这只弱小的蓝眼睛小动物上厕所。当小虎把屁股尿脏拉脏以后,花娘一边责备侍女做得不好,一边用沾着温水的手帕帮助小老虎擦屁股。抱着日渐长大的老虎,花娘又开心了,但有时还是会突然陷入沉默。赵家小姐性情大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抱着老虎的花娘知道,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死了,随着那死去的三只老虎埋葬在了冰冷的泥土中。
小虎大概三个月大的时候,阴山迎来了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可能是因为吃了冻在雪里保存的鸭子,这只硕果仅存的斑斑开始严重拉肚子。阴山最好的兽医告诉花娘,猫科动物一旦得了猫传腹死掉只是一瞬间的事。看见最后一只小老虎就要死了,花娘跪在旁边捂着脸呜呜地哭,又跑到各处求神拜佛,祈求佛祖不要带走这一窝仅剩的小老虎。承诺如果这只小老虎可以好起来,那自己一定多做功德,初一十五再也不吃肉。
在虔诚的祈祷和没日没夜地喂地黄汤后,小老虎渐渐精神起来了,肚子也不再随时随地被拉得脏兮兮湿漉漉,而且开始自己蠕动到饭盆旁边,将脸埋到里头大口吞食生骨肉。原本花娘贪睡,即便日上三竿被人打扰睡觉,都会因为起床气责打婢女与嬷嬷。但斑斑好起来以后,在深更半夜一次一次被老虎吵醒时,花娘笑骂小老虎害得自己睡不够做不成天下第一美人,但心里却更高兴。过了清明,阴山迎来了一个春天,此时的老虎斑斑身上新换的毛变得橙黄明亮,也差不多能在床上将花娘的胃踩爆,它已经是个半大老虎了。
到了第二年,花娘像蛇一样蜕皮成了一名耀眼的姑娘,这种美不像是太阳,也不像是月亮,而更像是一种娇艳的小动物,就好像是狐狸精,又好像是野猫成的精。如今不光是阴山,就连河中、朔方、常山都人人知晓阴山郡守之女的闺中之名。
这年的女儿节,花娘已经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姑娘,并伴随着这件事成为了一名怀春少女。幽州太守公子刘彦是九州闻名的美男子,但当在自己花园亲眼看见这名冷郎君白到没有血色的俊俏模样,看见对方看了自己一眼后毫无波动的眼神后,花娘站在当地不知所措。当天晚上花娘将闺中下人全部遣走,然后搂着老虎的脖颈和老虎一起躺在被窝里:
“斑斑你知道吗,我和他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要与他成亲,和他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日后去了幽州,我给你修一座好大的虎苑,然后为你买一只天下最美的母老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过幸福的日子。我好开心,想到这些我就开心得不得了。斑斑,我害怕。但你不要怕,我向你保证,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说完这些花娘吃吃地笑起来,随后慢慢将手伸进锦被,过了片刻便软软伏在床上香汗淋漓娇喘不绝。见花娘忽然做出这幅浪荡模样,已经有了亚成虎模样的斑斑猫一样伏在旁边,琥珀色的眼睛里眼波流转。